孟憲歧
青山鎮(zhèn)有一個藥社,藥社里有三個人,老張、小李、小馮。小馮管抓藥。小李是西醫(yī),當主任。老張是個中醫(yī),人瘦小,很精干,戴著眼鏡,沒有鏡腿,用兩根線往耳朵一掛。他常對小李和小馮說:“這眼睛,近視,看書看的,背‘湯頭歌背的?!毙±詈托●T都是衛(wèi)校畢業(yè)出來的,懂西醫(yī)更多一些。但青山鎮(zhèn)人不認西醫(yī)認中醫(yī),老張便吃香,有頭疼腦熱的都找老張?zhí)柮}抓中藥,便宜還管事。偏偏,老張又是一個熱情和藹的小老頭,沒有一點架子,大家寧可排隊等老張給看病,也不愿意找小李。往往便會出現(xiàn)老張這里忙得不亦樂乎,而小李那里卻冷冷清清的場景。
時間一長,小李的臉越發(fā)陰沉,老張的臉越發(fā)笑容可掬。
小李嫉妒。小馮也嫉妒。
小馮說:“主任,你看,這風頭都讓老張出了,你得啥時熬出頭呀?”
小李憤憤:“機會肯定會有,到時候你得站穩(wěn)立場?!?/p>
小馮說:“你放心,我啥時都和你在一起。”
機會馬上來了。
1966年,大字報滿天飛。小李和小馮就貼了老張的大字報,說老張是國民黨特務(wù),還說老張是庸醫(yī),本來是給牲口看病的獸醫(yī),卻隱瞞歷史,給人看起病來,貽害無窮。當然,這大字報不敢署真名,就署上了“紅醫(yī)戰(zhàn)斗隊”的名字。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大字報是誰貼的,就老張不曉得。
老張看了大字報,氣得直哆嗦,站在藥社門口大發(fā)雷霆:“哪個龜兒子胡說八道?老子是祖?zhèn)髦嗅t(yī)!老子是抗日英雄,老子敢跟鬼子決斗,媽的,有種的給我站出來,咱們決斗一場!”
老李和小馮聽了后,就悄悄遞眼色,偷偷樂。
其實,老張原來是東北軍的一個馬夫。他家祖?zhèn)鞯闹嗅t(yī)不假,可他在東北軍里確實是負責為馬、騾子看病的。這牲口跟人也差不多,五臟六腑全著呢。有時候那馬跑急了,喝水吃草不順當,得了結(jié)癥,他便采點中草藥熬了給騾馬灌下去,立馬就好了。有一回,他跟隨的部隊和小鬼子干上了,他正好騎著一匹大青騾子從山外回來,大青騾子得了病,他騎著去山外遛。沒成想,一顆炮彈落下來,大青騾子用身體擋住了他,大青騾子當場被炸死。死里逃生的老張被炮彈皮劃破了大腿肚子,直流血。恰巧,一個五大三粗的鬼子兵發(fā)現(xiàn)了他。鬼子一見他骨瘦如柴又傷了大腿,便獰笑著扔掉了槍,生硬地說:“你的,過來,決斗的有。”
老張聽明白了小鬼子的意思,要跟他赤手空拳決斗。那鬼子塊頭大,動作笨拙,老張小巧玲瓏,兩個人你來我往,誰也奈何不了誰。僵持了一會兒,鬼子焦躁,老張也焦躁。鬼子焦躁是一時大勝不了小;老張焦躁是再這么耗下去,鬼子大隊人馬一到,就麻煩了。
鬼子不甘心,在抓住老張頭發(fā)的同時,右腿使勁朝老張的胯部頂去,老張一陣鉆心的痛,他知道,他這輩子恐怕做不成男人了。老張忍著劇痛,突然猛地鉆進了鬼子的褲襠,使勁一挺,把鬼子鬧個仰八叉。趁鬼子沒起來之時,他拿起鬼子那桿三八大蓋就朝鬼子扎去,扎死了鬼子,老張就逃進了深山老林。
后來,老張輾轉(zhuǎn)來到青山鎮(zhèn),開了個中醫(yī)診所,全國解放以后,1956年公司合營,這診所就歸了公,改成了藥社。
老張的這段歷史青山鎮(zhèn)的人幾乎無所不知,無人不曉。
如今,竟有人黑白顛倒,血口噴人,老張自然火冒三丈。
隨著“文化大革命”的不斷深入,小李和小馮不再偷偷摸摸給老張貼大字報了,他們以“紅醫(yī)戰(zhàn)斗隊”的名義,要老張交代過去的歷史,要他寫出深刻的檢查材料,還不準他給人看病,說他給貧下中農(nóng)看病純粹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
老張破口大罵:“你們倆乳臭未干,污我清白,老子不信邪!有能耐,咱去院外決斗,鬼子我不怕,你們我更不怕!”
老張鬧歸鬧,小李和小馮有公社革命委員會主任做后臺,停了老張的職,把他下放到生產(chǎn)隊去“改造”。生產(chǎn)隊長姓蓋,他老婆渾身長瘡流膿湯水,是老張用中藥給治好的,他不給老張派重活,也從不小瞧他。但社員們卻難免有時跟老張開玩笑,老張的秉性如干柴烈火,嫉惡如仇,便跟社員吵鬧。
有人問:“張先生,你打過小鬼子,我們不信?!崩蠌埩R一聲:“放屁!老子抗日那會兒,你還沒人形呢!”還有人問:“你得拿出證據(jù)來,說明你抗過日!”
老張便一捋大腿,半尺長的傷疤赫然醒目,然后罵:“咋樣?自己割著玩的?”
那天,老張鋤地回來,剛走到家門口,朦朧中看見有一高一矮兩個人在自己家墻壁上粘貼什么。他肯定那高的是小李,那矮的一定是小馮,這兩個壞鳥一準又在貼自己的大字報!老張怒火中燒,掄起鋤頭,高聲大喊:“你倆又在背后扇陰風點鬼火,吃我一鋤頭!”
那一高一矮兩人果然是小李和小馮。為了徹底把老張搞臭,他們又挖空心思寫了十幾張大字報,給老張扣了幾頂大帽子。反正,說啥都行,沒有人管。
老張呀呀呀喊著,高舉鋤頭直沖過來,二人立即轉(zhuǎn)身就跑。
老張邊追邊喊:“有種的站?。∥液湍銈z決斗!”
倆人誰也不敢停下,一溜煙竄進了大隊部。
老張依舊手舉鋤頭,嘴里高喊:“雜種們,出來決斗!”
巧的是,縣里工作隊隊長正在大隊部和公社書記談話,小李和小馮沖進屋里急喊:“張山要殺人!張山要殺人!”大隊部里的所有人都十分害怕,把門關(guān)得嚴嚴實實。
老張站在大隊部院當中,一手叉腰,一手握鋤,吵罵:“有種的,出來決斗!”
可惜的是,屋里沒人敢出來決斗,外面倒有幾個拿槍的基干民兵悄悄圍住了老張。
以后的事越發(fā)嚴重,工作隊長向公安局報了案。老張因為反革命殺人未遂的罪名被逮捕。臨被推上吉普車時,老張還仍舊大喊:“有種的,出來決斗!老子連小鬼子都沒怕過,還怕你倆龜孫子不成!”
遺憾的是,這話小李和小馮聽不見了。因為,老張的嘴已經(jīng)被公安干警用他的臭襪子給塞上了。
老張被判了8年徒刑。1978年,也就是老張因病故去的3天以后,他在骨灰盒里聽見了自己被平反昭雪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