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淑玲
周周的目光落在小院的空地上,那塊空地上樹影婆娑。她懷里的吉他在她手指的彈撥下,發(fā)出悅耳的聲音。
我托著腮,坐在她旁邊的石頭上,專注地看著她,我喜歡聽周周彈吉他。
曲子中途停止了,周周的手按在吉他弦上。她說:“聽我爸說,那個人生我的時候,也像現(xiàn)在這樣陽光明媚,所以才給我起名叫周陽?!闭f這話時,周周并沒看我,她依然看著那塊斑駁的空地。
我看著她,沒說話。我知道周周的父母離異了,母親又嫁給了小鎮(zhèn)上的一個男人。
周周說:“鄰居張嬸說,她生孩子的時候疼得差點兒要了半條命,我就在想,那個人生我的時候,一定就像上了一趟廁所那樣容易?!?/p>
周周沒再說什么,繼續(xù)彈著她的吉他。
我看著周周,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看著看著突然讓我想起一件事兒,初二的一堂音樂課上,音樂老師讓大家唱那首熟悉的《世上只有媽媽好》。周周是音樂課代表,當讓周周獨唱的時候,周周說什么也不唱。后來,那個音樂老師因為喝醉了酒倒在河里溺水身亡了,學校要開追悼會,放半天假,我看到一些同學竟然因為能放假而興奮著。無意中看到周周時,卻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紅紅的。從那時起,我喜歡上了她,親昵地叫她周周。
周周反復彈著那首《十七歲的雨季》,我回味著中午紅燒茄子的味道,那是一道極普通的菜,周周卻做得那樣好吃。
這時,屋里傳來陣陣呻吟聲。周周放下吉他,對我說:“我爸該打針了?!敝苤苓M了里屋,我默默站在里屋門外看著她。我每次來都沒有與周周的爸爸打招呼,周周說他不喜歡鬧,不要打擾他為好。
她拿起一個箱子,從里面拿出一個小藥瓶,里面是透明的液體,周周用注射器把瓶內(nèi)的液體抽干,排出注射器里的空氣后,拿一個酒精棉球,在她爸爸臀部上擦了幾下,然后把注射器用力一扎一推,藥液就進了她爸爸的身體里。這一過程,她做得那樣流暢,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我一直緊張著,這時我才細細觀察一下周周的爸爸,瘦弱的身體,胳膊和腿上的肌肉松弛,似乎要掙扎著與骨頭分離。雖然他背對著我,但我似乎能感覺出他臉上痛苦的樣子。周周和我又重新坐在院子里。
我說:“周周,你真厲害。”
周周的嘴角很勉強地向上抽動了一下,沒說話。
我說:“你給你爸打的什么針?”
周周說:“胰島素?!苯又f,“拖了幾年了,病得久了,人也折騰得沒精神了?!?/p>
我安慰周周,會好的。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說會好的,是指她爸爸的病還是指周周的未來,但當時我就是脫口而出的。
再開學時,周周沒有上學。我又以飽滿的熱情投入到學習與生活中。
一年后的夏天,當我放假回到小鎮(zhèn)的家后,周周來找我,她穿著白色的連衣裙,依然背著她的寶貝吉他。
我驚喜地說:“周周,你來了,正準備哪天去看你?!?/p>
周周說:“我是來與你告別的,我要去北京?!?/p>
我愣了,說:“無親無故的,去那里干嗎?”
周周說:“我現(xiàn)在到哪里都一樣,都是一個人。我爸爸幾個月前已經(jīng)去世了?!?/p>
我心一疼,咬著牙說:“周周,你還有我,你等我?!?/p>
周周淡淡地笑了笑。
我說:“周周,去與你媽媽道個別吧!她畢竟是你的媽媽。”
周周直視著我說:“不,她早就是別人的媽媽了。”
驕陽似火,我送周周走在林蔭路上,周周說:“別送了,就到這?!?/p>
我握著周周的手,感覺她的手粗糙而冰冷。周周用力握了我一下,給了我一個陽光般燦爛的微笑,轉(zhuǎn)身走了。
我看著她瘦弱的背影漸行漸遠,我大喊:“周周,等我,保重!”周周沒回頭,抬起她的左手輕輕地搖了搖。
周周一走,杳無音信,我與周周徹底斷了聯(lián)系。每次回小鎮(zhèn),我都有意無意去周周家門前轉(zhuǎn)轉(zhuǎn)。
三年后的一個夏天,周周意外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她穿著紅色的連衣裙,化著淡淡的妝,艷麗無比。
我驚喜地拉住她,我說:“周周,你回來了!”我發(fā)現(xiàn)她身后還有一個男人。
我放開周周,周周笑著說:“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男朋友?!?/p>
那個男人穿著件背心,露出結(jié)實的肌肉,胳膊上有大面積文身,是一條龍。他用似笑非笑的眼睛,從上到下反復在我身上掃射,讓我渾身不自在。
我說:“我一直找不到你,你還好嗎?”我感覺我的聲音有些抖。
周周說:“你看我不好嗎?”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說:“對了,周周,你的吉他呢,應該彈得更好了吧?”
“我當廢品賣了,北京沒有你這樣的聽眾啊?!敝苤苄χf。
我看著周周沒說話。
我送他們走在那條林蔭路上,看著他們離去的影子漸漸變成了小黑點。我想起,那個有吉他陪伴的夏天,我們都只有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