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低楊柳樓心月

黃麗萍

一

那一年，我十六歲。父親終于準許我去參加一年一度的百花節(jié)。那一天，郊外的百花園里姹紫嫣紅，百花爭奇斗艷，十里飄香。才子佳人，文人騷客，群賢畢至，少長咸集，好不熱鬧。

女孩子一見到花兒就像蜜蜂見了蜜一樣撲上去，花人合一，物我兩忘。驀然回首，我突然發(fā)現(xiàn)侍女小紅已不在身邊，暢快的心一下子收緊了。

前進，轉彎，我跌跌撞撞，在這花海中打圈。好不容易跳出花海，來到一片樹林，天又下雨。前方不遠處，一位少年和幾個黑衣人正在打斗。風聲雨聲刀劍擊撞聲，竟有“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之妙。

幾個黑衣人不是少年的對手，看到他以一敵眾游刃有余的颯爽英姿，我不禁拍手稱妙，大叫一聲：“好！”少年一驚，回頭瞟了我一眼。他的眼睛清澈如一汪秋水。當他深深地看著我，這汪秋水滑過心尖，我聽到水聲，如鳴佩環(huán)。少年無心戀戰(zhàn)，拉著我就跑，跑向了遠方。

我問是誰要殺他，他淡淡地說：“是我哥哥的母親?！?/p>

我是李玉，前朝宰相的千金；他是趙陽，當朝皇帝的次子。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我撫琴歌唱，他飄身舞劍。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二

命運唯所運，循環(huán)不可尋。正當我像花兒一樣甜蜜的時候，從宮里回來的父親對我說：“乖女兒，好消息，圣上賜婚，把你許配給大皇子，這真是一件天大的……”

“我不要！”沒等父親說完，我便喊道。

父親驚愕了：“為什么？”

“因為我有自己的愛人?！?/p>

“啪！”父親跳起來了，脆脆地一個巴掌狠狠地甩在我的臉上，火辣辣的?；橐龃笫拢騺硎歉改钢?，媒妁之言。一個堂堂大家閨秀竟敢說“愛”這個字。父親把這一切歸咎于慈母不嚴，侍婢慫恿。于是他把母親罵了一頓，把小紅打了一頓，然后宣布下個月的今天就是我出閣之期。

我準備與趙陽私奔的那天晚上，月光皎潔。母親擋在門口：“你要是真走了，就是抗旨不遵，我和你父親立刻以死謝罪！”

我的淚水像海浪一樣涌了上來，波濤洶涌，淚界蓮腮兩線紅。我哽咽著說：“他在外面等我，讓我出去見他，至少讓他知道我不是有心負他?！?/p>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長圓。

我與大皇子成親那天，二皇子趙陽醉臥雕欄。那一汪秋水不再清澈，水面上霧氣蒙蒙，霧氣消散之后，恐怕那一潭死水再也不會有波瀾。

三

婚后三天，新娘回門，到娘家門口已近黃昏。剛下馬車，小紅就扯了扯我的袖子：“皇妃，大皇子追來了?！笔前?，我聽到了馬蹄聲，我看到他迫不及待地下馬，還來不及問“你怎么來了”，他已緊緊擁我入懷：“我想你！你一走，我就開始想你！”他抱得越來越緊，恨不得把我粘在他的身上。他胸前的肋骨把我壓痛了，我不禁“啊”地一聲叫出來，大家都笑了。

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堂堂皇子，他也會為你添衣，為你打扇，為你下廚；他會像孩子一樣把頭深深地埋在你懷里尋找回家的感覺；他會丟下一切整天整天地和你待在一起，永遠待不夠。我何德何能，竟讓他如此愛我。他說：“傻瓜，什么也別想，只要你永遠愛我不背叛我就夠了?！?/p>

比之于趙陽，他的愛是熱烈的。就像一團火，即使你是一塊冰，也會被他的癡情所融化。我已經被融化。一年后，我們有了第一個孩子。

幾年后，皇帝駕崩。大皇子繼位。二皇子不服，鬧了一陣，被貶為越國侯。一切塵埃落定。

趙陽走的時候對我說：“總有一天，我會回來，玉兒，你等我?！彼难壑性贈]有碧波蕩漾的秋水，是仇恨之火把水都燒干了嗎？

我能說什么呢？我只能說：“我是你的皇嫂，我不可能再愛你，保重！”

四

五年后，趙陽真的回來了。他是從邊陲之地帶兵殺回來的。我隨皇帝御駕親征，兩兵對峙于荊州城。傳言道，越國侯發(fā)動戰(zhàn)爭不單是為了皇位，更是為了得到美麗的皇后。

他有意證實謠言非虛?！霸絿钏突屎竽锬锒Y物！”當侍者這樣通報的時候，我和皇上正在休息。我說：“打開看看吧！”是木瓜?！巴吨阅竟?，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蔽沂莿e人的妻子，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他還不死心，他還期望我能給他什么回應？他這樣堂而皇之地送來木瓜，讓我，讓皇帝情何以堪？如果真愛我，就不該破壞我們夫妻感情！如果真愛我，更不該發(fā)動戰(zhàn)爭，以致烽火連天，生靈涂炭！

當我站在越國侯面前這樣質問他的時候，他無語凝噎。我聽到，那衣袂飄飄深處心碎的聲音。我叫小紅上酒。

“你我之間該有個了斷。這里兩杯酒，一杯有毒，一杯沒有毒。你我任選一杯，你死還是我活，讓上天來決定吧！如果我死了，希望你和皇帝一輩子做好兄弟，再也不用為我而起干戈。”

他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然后搶過我手上的另一杯，再飲而盡。他說：“這輩子我們有緣無分，祝你們白頭偕老?！?/p>

我看著他慢慢倒下，我的淚水滴落在他的臉頰，又疼又碎。他笑了：“玉兒，你為我流淚，我真幸福！”

我聽到他喃喃地喊我的名字：“玉兒，玉兒……”

這聲音真好聽，我仿佛回到了少女時代。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我撫琴歌唱，你飄身舞劍。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