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的雪下得特別早,陰歷的九月下旬,立冬剛過,距離小雪節(jié)還有些時日,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降落下來,一夜之間封了大山。
獵手馬根活了半輩子,這也是遇到頭回。往年的這個時節(jié),冬日的暖陽下,野物們正伸著懶腰躲在陽坡曬暖和呢。
馬根住在深山里,這里有潺潺的溪流,有肥沃的梯田,蒼翠的竹林和滿山遍野的柿樹。幾年前山里也通了電,徹底告別了煙熏火燎的時代,有些人家還置辦了彩電。雖然有山有水,有美景良田,還有祖輩住過的老屋,但還是不斷的有人舉家遷到山外的鎮(zhèn)子上,說是為了娃子們今后的前途著想。馬根想不通,祖祖輩輩都住了上百年了,娃子們不都一個個活得跟水蔥樣的鮮活嗎?前幾年還出過兩個大學生呢。馬根沒有后代,自然沒有外遷的想法了。
不就是山下的那個鎮(zhèn)子嗎,馬根一年多少也要光顧幾趟。除了車多就是人多,還需要票子多才行,不然搬到那里去喝西北風呵?
馬根的左鄰右舍都陸續(xù)搬下山了,只有河谷對岸幾個和他情況一樣的老伙計留了下來。閑著沒事的時候,馬根站在門口對著山谷喊上幾嗓子,對門的老伙計們準能接腔應答。若是想去對岸串門子,還得走上半個時辰。
馬根沒油沒鹽沒煙草了,他打算明天去趟鎮(zhèn)上。后半晌,他站在門前喊了一嗓子,“喂!對面的老家伙們,明兒早上我要去街上趕集,有啥子需要捎帶的,言語一聲?!贝謺绲暮奥曉谌荷街谢厥?,聽起來好像對面也有人同時在喊話。話音未落對面就有人接上腔,“馬根,你是不是又想街上那個胖嫂了吧?哈哈!給我們捎兩捆煙葉吧,要干爽的。”
馬根吃過晚飯,開始拾掇山貨,他先裝了半簍子磨盤柿子,又在上面放了幾袋封裝好的野山菇,那可是上好的山菇,晾曬過的,個頭勻實,花紋細膩。天麻麻亮的時候,山霧正濃,馬根背起竹簍下山了,日上三竿,他已經趕到鎮(zhèn)上。他先到貨棧賣了山菇,價格總是被老板壓得很低。馬根有些懊悔,曉得不賣了,送給胖嫂還有個人情。
他轉到菜市場,看看胖嫂在不在,胖嫂不在,她平時賣菜的攤位空在那里。馬根悄聲向旁邊賣菜的女人打聽,那女人說胖嫂又嫁人了,嫁到谷城石花街。說完就問馬根背的啥東西,馬根心不在焉地說是柿子,那女人伸手就拿了兩個說嘗嘗味道咋樣,馬根也不阻攔,心里空落落的,一時間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背來的柿子是給胖嫂的,胖嫂曾經說過山里的柿子味道好,馬根每年總要背一些送給她?,F(xiàn)在這些柿子沒人要了,總不能再背回去吧。馬根卸下背簍,就蹲在胖嫂以前賣菜的地方,那女人邊吃柿子邊說,“你便宜點,柿子我全要了,開個價吧?!瘪R根喏喏地伸出五個指頭,那女人啊一聲,像被蝎子叮了一樣嚷道,“零售才五毛,這個價錢我吃啥呀?兩毛一個,我全要了?!瘪R根想山里的柿子有的是,就說好吧,這樣就賤賣了半簍子上好的磨盤柿子。
晌午時候,馬根背上采購的油鹽和幾捆煙葉,來到街邊的飯鋪前買了一碗熱干面,三下兩下吃下去抹抹嘴,背起背簍走出了鎮(zhèn)子,這里再也沒啥念想了,還是早點回山里去,晚了怕要摸黑了。
麂子在崖頭上叫喚,長一聲短一聲的。怕是要變天了,馬根望著對面的山崖尋思著。
馬根是一名獵手,早些年他有過一支火槍,那是他爹留給他的念想。槍身是用酸棗木刨成的,瓷實,耐磨,經摔打。他用那支老槍打過野豬、獐子和麂子,打得最多的還是山雞。打山雞是隊長派給他的活計,冬天里成群的山雞飛到麥地里啄食嫩苗,一個冬天要損失幾畝麥子。打山雞是獵手的拿手好戲,但馬根總覺得那不是一個正兒八經的獵手所為。山雞是啥,那也叫野物?因此,馬根每年冬天打下很多山雞,除了隊長拿走一部分,剩余的要么送人,要么喂狗,連狗都不吃了,馬根就不打了。
春天里,谷城那邊過來一個打棚槍的,背一只破簸籮,提著竹籠子,借住在馬根的柴房里。一大早,那人選好一塊林子,支起簸籮,簸籮上插滿樹枝,中間留個小洞,人就躲進簸籮后邊,槍管從洞里伸出來,一切拾掇好了,那人抓起籠子里的母山雞扔出去,母山雞頓時咯咯噠噠煽情地歡叫起來,不一會就勾引來附近的幾只公山雞,那人在棚里摳動扳機,“呯”的一聲,那些前來幽會的山雞公子還沒弄明白咋回事情,就應聲倒下兩只。谷城人喜笑顏開的撿起獵物,收起家伙,換個地方,故伎重施。
馬根看見這種場面心里就膩歪,打心眼里瞧不起這人。這與山下那些“放鴿子”、“宰羊子”的勾當有啥區(qū)別。與驚心動魄的攆障相比,這也叫打獵呀?
山里人打獵叫攆障,一個人或幾個人帶著獵狗,到深山老林里找野物打。一旦發(fā)現(xiàn)獵物,就跟蹤追擊,從一個山頭攆到另一個山頭,有時候甚至幾天幾夜不敢合眼,直到將獵物攆得魂飛魄散,趕到山窮水盡的地步,直至雙方面對面,一槍斃命為止。那才是一個真正的獵手的所為。
自從火槍被沒收后,馬根就再也沒有攆過障了,野物越來越少,最多下下套子和夾子。收獲也不如過去。
山崖上的麂子又在嘶叫,叫聲悲愴凄厲。馬根從叫聲中弄清楚了這是一只被鐵夾夾住了的老麂子。除了馬根,這方圓附近沒有誰會下夾子。馬根最近心情不佳,懶得去搞野物,哪里也沒去。馬根納悶了,莫非是那個打棚槍的谷城人?對,一定是那個狗日干的?
這樣想著,馬根就恨得牙癢癢的,又是谷城人,胖嫂不就是被谷城人勾引走的嗎?馬根恨得咬著牙罵道:“日你媽,老子今天讓你搞個球!”馬根取下腦殼上的黃軍帽,擦擦腦門上的汗,進屋轉了一遭,出來時手上除了那頂帽子依然兩手空空,他是在下意識地找槍,其實槍早就被派出所銷毀了。
按山里的規(guī)矩,別人的獵物旁人是不能隨便獲取的,但今天馬根要破破這個規(guī)矩。他越來越感覺對面夾住的已經不是麂子,而是一個人,一個心中多年的念想。他一定要去解救她,將她從谷城人的鐵夾子里救出來。他拐進柴房,摸出一把彎刀別在腰上,快步向對面山崖走去。
馬根下到山谷底,趟過汩汩的小溪流,疾步往上攀登就來到山崖前。麂子站在高高的陡崖上哀號,每一次的叫聲就像針一樣刺著馬根的心。馬根緊抓野藤躍身爬上陡崖,麂子近在眼前,一身的灰毛,瘦骨嶙峋,一只后蹄被鐵夾牢牢鎖住,皮開肉綻,骨頭已經斷裂,只是中間還連著一根筋。血一滴滴染紅了鐵夾。麂子曾企圖掙脫夾子,但終究是一場徒勞。
看見馬根上來,那麂子也不叫了,低下頭,不時地舔舐著什么。馬根試圖靠過去給它解開鐵夾子,那麂子不時地抬頭看著馬根,似乎并不畏懼眼前的這個人。馬根瞇著眼瞅見那雙眼睛瞪得圓圓的,眼睛里有紅紅的血絲。那血絲是麂子長時間的呼號造成的吧,造孽呀!馬根這樣想著。
那麂子拖著鐵鏈子,艱難地往旁邊挪一挪,這時,馬根忽然發(fā)現(xiàn)在它的胯下正跪著一只吃奶的幼崽。打了半輩子獵也未遇見過這樣的場景,馬根傻了,呆呆地站在那里,麂子瞪著圓圓的大眼注視著馬根。
太陽偏西了,山間刮起了冷風,馬根身上的熱汗變得冷浸浸的。馬根說,“別怕,我是來救你的。你是被谷城人夾住的。”邊說邊靠近那麂子,母麂子從鼻孔里發(fā)出噗噗的聲響,像是警告,又像是低聲哀求馬根:別過來,別傷害我的幼子。幼崽哆哆嗦嗦緊緊貼著母親的肚皮,小眼睛散發(fā)出慌亂的眼神。
馬根蹲下身,一只手已經摸到了連接鐵夾子的鐵鏈,另一只手拔刀去撬鐵夾,母麂子慌亂中尖叫著朝陡崖邊挪動,往前一步就是懸崖峭壁。馬根的心怦怦跳著,一只手緊緊抓住鐵鏈,另一只手扔下彎刀,將要伸出手去抓那條傷腿,母麂子兩只前蹄瞬間落空,咩地慘叫一聲,跌下崖頭。俄而,山谷里響起咕咚的一聲。隨后是死一般的靜寂。
馬根蹲在崖上,手里抓著鐵鏈連著的夾子,夾子上還殘留著白森森的肉筋連著的蹄甲。幼崽慌亂地望著馬根,馬根嗚嗚地哭了,他喃喃地說:“我是來救你的,夾子是谷城人下的……”
馬根傻傻地俯視著空蕩蕩的山谷,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他彎下腰去輕輕抱起咩咩叫的幼崽,拖著那只血跡斑斑的鐵夾往回走去。
晚上,馬根站在門前喊對面的老伙計們說:“喂!對門山洼里摔死一只麂子,母的,你們拾掇麂子,別忘了給我留一塊皮子做煙荷包呀!”
夜里,馬根做夢了,他夢見了胖嫂,站在對面的山崖上,嚶嚶地哭訴。
這天夜里天降大雪,天明時大雪已經封山。
責任編輯:梁 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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