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節(jié)選）

周大新簡介:

周大新，當代作家，河南鄧州人。中共黨員。1985年畢業(yè)于西安解放軍政治學(xué)院。1970年應(yīng)征入伍，歷任濟南軍區(qū)戰(zhàn)士、班長、排長、副指導(dǎo)員、干事，總后勤部政治部創(chuàng)作室主任，專業(yè)作家，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五屆、第六屆全國委員會委員。1979年開始發(fā)表作品。1987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已發(fā)表小說、散文、劇本和報告文學(xué)作品六百余萬字。曾獲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馮牧文學(xué)獎和茅盾文學(xué)獎等。有作品被譯成英文、法文、德文、捷克文、日文。多部作品被改編為戲劇、電影、電視劇和廣播劇。

獻給我英年早逝的兒子周寧

獻給天下所有因疾病和意外災(zāi)難而失去兒女的父母

己未

寧兒，爸爸怎么也想不到，從2008年8月3日這天起，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8月3日，這是我們家最黑暗的日子。

從這天開始，你與我們便被徹底地隔開了。爸媽再也看不見你穿著背心在籃球場上打球，再也看不見你穿著毛衣在電腦前上網(wǎng)，再也看不見你穿著羽絨服在雪地上嬉鬧，再也看不見你光著膀子靠在床頭讀書了……

我們和你真的不在一個世界上了!

8月3日，這是我和你媽痛徹心肺的日子。

從這天開始，我們再也聽不到你的聲音了。再也聽不到你在廚房門口的喊叫:爸，開飯!再也聽不到你在書房里對我的抱怨:爸真笨，在電腦上就只會打字。再也聽不到你同我們常開的玩笑:老爸，老媽，再支援我點錢……

8月3日，這是我和你媽最絕望的日子。

從這天開始，我們再也聞不到你身上的汗味，聞不到你用洗面奶洗臉后發(fā)出的香味，聞不到你身上特有的那種摻點茶香的體味。再也揉不到你的頭發(fā)，再也撫不到你的肩膀，再也拍不到你的后背。再也不能指望你幫我們搬沙發(fā)、買大米、挪花盆、拎提箱……

生死界河，已永遠地把我們分開了。

上天為何要將一個29歲的生命決絕地拖走?

我們沒有做過任何該遭懲罰的事。

憑什么要給我們這樣的回報?!

這有違常理!

這不公平!

爸爸，平靜下來，接受事實吧。我已經(jīng)離開了人間，再也回不到你和媽媽的身旁，事實無法更改了。你要讓自己盡快接受這個結(jié)果，你的心智必須適應(yīng)我已不在的現(xiàn)實。你和媽媽要慢慢把對我的感情往回收，要改變原來的生活期待，學(xué)會在籌劃生活時別再把我算進去。不能總是傷心、抱怨、難受，那對你和媽媽的健康無益。醫(yī)學(xué)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過度悲傷會增加患心臟病和心肌梗死的危險，你和媽媽要警惕。人生就是一個向死的過程，我的人生過程不過是縮短些罷了?？s短些也不一定就是壞事，你想想，假若我再多活幾十年，你嘗過的那些生存壓力之苦、撐持家庭之苦、人生奮斗之苦我不也要去一一品嘗?少嘗一點人生之苦又有何不好?

你可以這樣想:另一個世界也需要年輕人，讓我兒子早點過去是天國之神的一種眷顧。如此想你可能就會好受點。人們面對自己的親人死亡時，不難受的幾乎沒有，能想通的很少，抱怨造物主的也有很多，但他們最后都不得不平心靜氣。這是因為，大家最終都承認，造物主在死亡這個問題上真正做到了公平，他不收任何人的賄賂，不徇任何私情，不給任何人額外照顧，不讓任何人的細胞顆粒完全停止變短，沒有讓任何人免死，大家的結(jié)局都完全一樣。不同的只是誰早到終點誰晚到終點。

既然都要到終點，晚到終點就一定比早到終點好?同一代的人可能還彼此比比誰早到誰晚到，過幾代以后，就沒誰關(guān)心你到得早還是到得晚了。想開吧，爸爸。你說過你不是有雄心有霸氣的男人，不是有權(quán)力有勢力的男人，不是有錢財有風度的男人，但是一個堅強的男人。你現(xiàn)在就應(yīng)該堅強起來，撐住我們這個家。還在我很小的時候，你就教我學(xué)說“再見”這個詞，現(xiàn)在該是我提醒你要對我說再見了，爸爸，再見了，請勸告媽媽也對我說再見吧，再見了，再見了……

孩子，哪還有再見呀?我能去哪里和你再見?回河南鄧州老家?去南陽、西安、鄭州你讀過書的學(xué)校?到山東濟南咱們住過的軍區(qū)大院?還是就在北京萬壽路上?不可能了，爸爸、媽媽永遠見不到你了，見不到了!明代的呂珅說過:人“呼吸一過，萬古無輪回之時;形神一離，千年無再生之我”。

我們這是永別!

沒有誰還能讓我們再見了……

爸爸，別說得那樣絕望。絕望通常都是絕望者自己制造出來的。我和你們在當下的人間是不會見面了，即使我去見你們，你們也不會感知到。但我們見面的空間不會就這一個。科學(xué)不是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宇宙有11個維度嗎?除了時間維度和三個空間維度之外，還有七個維度。記得有個著名的理論物理學(xué)家說過，當我們創(chuàng)造一個場所，使其旋轉(zhuǎn)的速度比光速高出許多之后，我們就可以回到過去，時光隧道是可以存在的。日后那樣的場所真要建立起來，我們不就可以再見了?

還有，就是天國的存在，你和媽媽不是都聽說過有天國有西天極樂世界存在嗎?天國和西天極樂世界這兩個地方，只是說法上的不同，其實都是指的同一個空間。當有朝一日你們都來到了不同于人間的空間里，我們?yōu)槭裁床荒茉僖娒?你一定要堅信，我與你和媽媽只是暫時分別，你把我的離去想像成一次出差，去北美或非洲國家出差，因任務(wù)艱巨很長時間不能回來，而且由于環(huán)境特殊連電話也不能打，這樣想你就不會難受了。

相信吧，我們還有再見的一天……

兒子， 我現(xiàn)在常常在想，如果你爺爺奶奶當初不生我那該多好，他們不生我，我不成為人，我不來到人世，這世界上沒有我，我不會有意識，我就不會愛，不會娶你媽，就不會生下你，我也就不會失去你，就不會體驗這喪子之痛!誰知道失去兒子的痛苦是怎樣的嗎?那不僅僅是心口痛，那是一種無可言說的痛，是一種難以忍受的空茫之痛，是五臟六腑都在攪呀!

我后悔來到人世上，如果有誰能預(yù)先告訴我，我到人世的代價之一，是嘗失子之痛，我一定會告訴他:饒了我，我不想來到人世上!我不想!

我不曾選擇來這人世上，卻又不得不存在于此，還要我嘗受如此的苦痛，這是為什么?

爸爸，其實你仔細想想，上天對我們已算不薄，他曾經(jīng)給過我們很多快樂。我小時候你讓我騎到你的脖子上，在屋里跑來跑去，我們父子倆笑得多么開心;過春節(jié)的時候，我們一家三口回到爺爺奶奶那里，放鞭炮，喝黃酒，吃餃子，一屋子都是歡樂;我在籃球場上打比賽時投球得分，你為我鼓掌歡呼……一個人、一對父子和一家人能夠得到的快樂大概都不是很多，我們已經(jīng)得到了一些，也許就該滿足了。有人說，人生就是三種狀態(tài)的輪替，一會是笑，一會是哭，一會是哭笑不得。我們笑過，也哭笑不得過，現(xiàn)在輪到哭了，輪到了有什么辦法?

爸爸，還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常夢見一個頭罩白色絲巾的女人站在我的床頭，不說話，也不讓我看清她的臉，只是向我招手。因為這個夢反復(fù)多次，我就記住了，我記得我還跟你和媽媽說起過它，問你們這是怎么一回事。你們當時笑著說:人的夢境都稀奇古怪，啥樣的事都會夢到，沒必要放在心上。

長大后，再夢見她時，我會用弗洛伊德的釋夢理論來安慰自己:可能在自己的潛意識深處，是希望有女人站在自己床頭的。但我沒想到，當我要啟程離開你們遠走時，她又一次出現(xiàn)了。她就站在我的床頭，對我招手，示意我隨她走。在前往另一個世界的途中，始終是她陪在我的身邊，是她引領(lǐng)著我，待我抵達冥河岸邊時，我才明白，每一個離世的靈魂都有一個頭罩白色絲巾的女子相陪，她就是天國之神的使者……她很早就光顧我的夢境，是不是說明還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的名字已被圈定，天國之神便派使者跟在了我的身邊，就想把我?guī)チ硪粋€世界?我能活到29歲，能把遠走的日期推遲到2008年8月3日，已經(jīng)是一個勝利了。

這樣想是不是更好一些?!

我們得學(xué)會安慰自己……

孩子，盡管每個人從出生的那一天起，死也就開始伴隨他了，但大多數(shù)情況下，天國之神是應(yīng)該按照年齡順序派使者來領(lǐng)人的，年大者先走，年小者后行。所以我怎么也沒想到，我此生經(jīng)歷的第一次死亡會是你的死亡。在你之前，我還從沒親眼見識過死亡。我爺爺奶奶也就是你祖爺爺祖奶奶死時，我很小，記不太清當時的情景。在你走之前，我也很少想到死，總認為死亡離我還有很遠很遠的距離，偶爾想到死亡，也是想我自己的死:再活多少年會死?會得什么樣的病致死?死后骨灰葬在哪里?而且在我想到自己死亡的時候，心里是有仗恃的，總覺得我有兒子，到我死時，兒子會替我料理一切?？赏蝗婚g，上天把我從沒想過的事情推到了我的眼前，讓事情來了個顛倒，讓本該先死的我，來面對你的死亡。為何要這樣顛倒順序?上帝，真主，基督，祖師爺，佛祖，老天爺，造物主，天國之神，你們總要給個理由吧?

給個理由呀!

爸爸，世上事情的發(fā)生，我們并不都能找到理由。1976年7月28日的唐山和2008年5月12日的汶川，那么多萬人突然在地震中喪生，理由是什么?印尼和日本沿海那么多人，突然在海嘯中喪生，理由又是什么?為何要一次剝奪那么多人的生命?其中有多少嬰兒和小學(xué)生，他們剛剛來到這個世界上，什么事都還沒來得及做，為何又突然將他們的生命收走了?他們?yōu)楹我膺@種報應(yīng)?有道理嗎?有理由嗎?唯一能夠給活著的人以安慰的答案就是:上天需要他們，另一個世界需要他們。

這世上突然、偶然、意外出現(xiàn)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要不然，誰還去信神靈信宗教?誰還會對造物主保持一份敬畏?人的死亡，大多時候都是突然發(fā)生的，就是這種突然性，讓我們相信人有命運，讓我們對命運的不確定性有了恐懼感。你是搞文學(xué)的，知道恐懼感對于人類的重要，要是人類不知道恐懼，那肯定會出現(xiàn)非?？膳碌暮蠊?。好了，爸爸，別再去追問我走的理由，沒有誰會回答你。你應(yīng)該自己告訴自己，我兒子走是有理由的，理由之一，就是他年輕，另一個世界需要年輕的靈魂去做事情……

庚申

兒子，考慮到你病后靠讀《心經(jīng)》抵抗病魔，和佛家已結(jié)下了緣分，你走后我和你媽商量，去豐臺請來了一位皈依佛門在家當居士的老奶奶為你誦經(jīng)超度安魂。她來后就坐在咱家你常坐的那張沙發(fā)上，望著窗外的天空，先是無聲地誦著經(jīng)文，隨后低聲哼唱了起來:

放下你所有的收獲，

收回你所有的期待，

忘掉你所有的失去，

拋開你所有的不快。

記住愛你的親人，

感激幫你的鄰居，

向你的朋友作揖，

跪謝養(yǎng)你的土地。

安息，將不舍扔開，

安息，把不甘丟棄，

安息，將不滿消掉，

安息，把不安抹去。

…………

孩子，你聽到了么?如果聽到了，就照這位老奶奶唱的那樣做，遠走安息吧……

寧兒，你是來得艱難，走得急呀!你1979年11月4日凌晨來人世報到時，就遇到了不順利。

那時節(jié)的中國中原，已是初冬了。那天的天又陰著，還刮著風，有點冷。

我和你媽選擇這個月份讓你登岸有點不太妥當，可我們那時不懂。那個年代不教給我們?nèi)魏侮P(guān)于生育的知識，我們一點都不懂優(yōu)生，更不懂設(shè)計你出生的月份，那時誰敢談?wù)摵完P(guān)注生育的細節(jié)問題，誰就是一個“無恥的流氓”。

你抵達人世的碼頭在中原南陽。在南陽市醫(yī)院一間小小的產(chǎn)房里，你媽媽開始了痛楚的喊叫——我們遇到了難產(chǎn)。

還算好，你終于睜眼看見了人世的風景。大約人世的喧鬧太令你吃驚，據(jù)你奶奶說，你當時哭得很兇，比別的孩子哭的時間都長，且聲音極大。

你艱難上岸時爸爸沒有能迎接你。其時，我正心急火燎地坐在由山東濟南返家的火車上。因為只請了半月假，故我不敢早離部隊，早離隊就得早歸隊。我算的是到家的那一天送你媽媽去醫(yī)院生你，沒想到載你的船提前到達了。我記得我坐的那趟火車到達南陽車站時，是早上四點多。我下車就雇了個人力三輪車往家趕，到了家一敲門，沒人應(yīng)聲，我心里一咯噔，就估摸你媽已經(jīng)去了醫(yī)院。

那時天還黑著，風刮得緊，鄰居們都還沒有起床，好在有一家的保姆剛起床要做飯，我匆匆把行李放到她那兒，便急忙向市醫(yī)院跑。待找到產(chǎn)房，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我看見你媽媽躺在一個三人房間的中間一張床上，你奶奶正在床前讓她喝著什么。我知道是已經(jīng)生了，興奮至極地走過去，剛想問生的是兒子還是閨女，你奶奶已先開口高興地說:是個胖小子，八斤多，一個時辰前生的……

那時候醫(yī)院的規(guī)矩是嬰兒不放在媽媽身邊，喂奶時刻到了再由護士抱過來。我握著你媽媽的手，愧疚地說明回來晚了的理由。你媽媽苦苦一笑，沒說什么，更沒有埋怨我。幾天后我才知道，因為我的遲歸，你媽媽是單位里的人幫助送到醫(yī)院的，你的個頭大，生你遇到了極大的困難，生了很長時間也生不出來，你奶奶按照農(nóng)村產(chǎn)婦遇到這種情況的辦法，讓你媽媽一連吃了五六個煮熟的雞蛋以增加力氣，沒料到你媽受不了這個補法，一下子嘔吐起來，直吐得胃里空空，渾身沒有了一點力氣。這就使生你遇到了更大的難處，沒辦法，醫(yī)生是用產(chǎn)鉗夾住你的頭拉出來的。也許，就是這一拉，使你的頭部受了傷?為后來的疾病埋下了最早的禍根?聽說醫(yī)生當時可能也有些擔心傷著你，還為你打了抗菌素。我們那時怎懂這些處置的后果?我為何不早早請假回家?倘我早到了家，我親自把你媽送到醫(yī)院，遇到難產(chǎn)時我可能會要求剖腹產(chǎn)，不再堅持自然分娩，那樣就不會對你使用產(chǎn)鉗呀!

我好后悔!

1979年是個多事的年份。年初，中國軍隊在南部邊境自衛(wèi)還擊，和另一個國家打了一仗，我們有數(shù)萬名軍人犧牲。年中，知識界為要不要改革起了紛爭。年末，經(jīng)濟狀況并沒有大的好轉(zhuǎn)，老百姓的吃穿依然得憑糧票、油票、雞蛋票和布票。讓你在這一年來人世實在不該。今天回想起來，倘若讓你晚到兩年，生在八十年代初而不是七十年代末可能就會好些，人出生的年代、月份和時辰，都可能影響人的命運呀!

我第一次見到你是早晨的喂奶時間。護士把你抱過來，我看見你還在閉著眼睛睡覺，個頭不小，臉盤挺大。你媽媽把你攬到懷里時，你醒了，你本能地用嘴尋找著奶頭。我靜靜地看著你吃奶，心里涌滿了歡喜:我有兒子了!那間產(chǎn)房的三個產(chǎn)婦生的都是兒子，我當時最擔心的是護士把你們?nèi)齻€嬰兒弄混，把你當成別人的兒子。我因此還問了護士，問她有沒有弄錯的時候，護士笑著答我:放心吧你，我們給每個孩子都綁了號牌，錯不了!

那天喂完奶我第一次抱起了你，我不會抱孩子，我差不多是雙手捧著你?？粗銒赡鄣哪橗?，我覺得生命真是神奇，忽然間就從無到有了?？粗?，我心里有一種莫名的踏實感和幸福感，我有后代了!那同時，又覺得肩上的責任重了許多，我得掙更多的錢好把兒子養(yǎng)壯養(yǎng)大。

從當天上午起，我開始去東關(guān)的市場上買鯽魚，回來讓你奶奶給你媽媽燉魚湯喝，好下奶給你吃。那陣子自由市場才悄然恢復(fù)，市場上賣魚的并不多，去晚了就可能買不到鯽魚，所以每天我都去得很早。令我慚愧的是，我那時的工資太少，每次都不敢買多，也就勉強夠你媽一天吃，實在對不起你媽媽和你，我那時應(yīng)該每天都多買一些，好讓你媽媽吃得更好，把你養(yǎng)得更壯，使你的身體能抵抗疾病的侵襲。

你和你媽媽還在醫(yī)院的那幾天，我除了買魚買菜給你媽送湯送飯之外，就是緊張地收拾房子和床，打掃衛(wèi)生，好迎接你們回家。

那一年我們家只有一間房和門口搭的一小間灶屋，把你們娘倆由醫(yī)院接回家后，我就只能睡地鋪了。可睡地鋪我也高興，因為有了你，我有了吃苦的動力?；丶也痪?，你夜里睡到半夜總愛哭。我和你媽一直弄不清原因，直到許久之后才明白，你媽媽的奶水屬于清水奶，表面上看你每天吃了不少奶水，可是不耐餓，你夜里哭其實是因為餓得難受。我們那時不懂，根本不知道給你再加點奶粉，致使你在最需要營養(yǎng)的時候受了虧，也許，這也是你以后得病的根源之一?如果那時把你的身體養(yǎng)得壯壯的，使你的免疫力增強，大約就沒有以后的問題了?我當時為何就不多找人請教或看看書呢，這點事都弄不明白?我真蠢!

半個月的假期很快就過完了，我得回部隊。你媽媽想讓我拍電報給部隊領(lǐng)導(dǎo)以延長假期，但那時部隊在管理上一再提倡犧牲個人利益，何況我那時正年輕正是想做一番事業(yè)的時候，怕延長假期會讓人說我個人利益至上，惹領(lǐng)導(dǎo)不高興，影響以后的進步和提升，便不想延長。只答應(yīng)你媽媽推遲一天返隊，把家里需要的東西都買齊。我蹬上借來的三輪車去煤場買了兩車煤球，去買了面買了菜和鯽魚，然后才去了火車站。我原來估計推遲一天歸隊問題不大，領(lǐng)導(dǎo)可以寬宥，沒想到回到軍區(qū)機關(guān)后，還是因此被勒令做了檢查。

幾個月后我才得知，我歸隊后不久你就病了一場，是同樓的鄰居老李在夜里用三輪車送你們娘倆去醫(yī)院的。今天想想，我那時完全應(yīng)該再延長半月假期，侍候你長到滿月再走。我傻呀，不懂得出生的第一個月對嬰兒是多么重要。很可能，我不續(xù)假也是導(dǎo)致你后來得病的一個原因……

爸爸，我聽到了，那位老奶奶哼唱的安魂謠我聽到了。你放心吧，我會心甘情愿地放下塵世給我的一切，輕輕松松離開人間。你別再自怨自責了，讓情緒安定下來吧，也別再哭了，哭久了會把眼睛哭壞的。其實，離開人世并不像你們想像的那樣痛苦，死真的不可怕，最可怕的是瀕死。我被疾病反復(fù)折磨的那個瀕死階段才是最痛苦的。我當時雙手雙腳都不能動，只能靜靜地躺在病床上，頭裂開似的疼，手上和腿上插滿了輸液管子，心電、血壓和血氧監(jiān)視裝置使我難受至極，尤其是那個血氧監(jiān)視器，響得人煩躁不堪，吸氧的膠管弄得我的鼻子癢痛難忍，高燒使得我整日昏昏沉沉，吃東西喝水全靠你們鼻飼，又不能上廁所，大小便全靠你們幫忙，那可真是度日如年啊。

可一當上天決定讓我走時，我閉上嘴不再呼吸，一下子就輕松地離開了我的軀體。我站在幾米之外看著我的軀體，真的很慶幸離開了它。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輕巧，我不必再扎針，不必再吃藥，不必再聽其他病人們的呻吟，不必再聽醫(yī)生的欺哄和護士的責備，不必再去做核磁共振檢查，不必再去抽血化驗，不必再嘗開顱的劇痛，不必再受放療的折磨，不必再輸那種可怕的化療藥物，不必再讓你們幫我翻身，不必再聞消毒水的氣味，我自由了……

爸爸，那真是一種獲得解放的感覺。

當然，我知道，我的走會讓你們痛不欲生，畢竟，按正常的人生安排，我還不到退場的時候。我應(yīng)該在你們老境到來時，守在你們的身邊，給你們以慰藉和依靠。這是我唯一的不安，你們養(yǎng)育了我，我卻沒有給予任何回報就先走了，這不應(yīng)該。這是我要請你們原諒的。我實在是受不了那份病苦了!上天沒按常理安排我們家人撤走的順序，這固然不怪我，可不管怎么說，我對不起你和媽媽。一想到當你們?nèi)蘸笈P病在床時，我不能端水送飯，心里就愧得厲害。

爸爸，你不必再提我出生時的事，那些事我沒有記憶。再說，即使我出生時你就待在產(chǎn)房門外，你又能做什么?你那時不也才二十多歲?那年頭又沒有這方面的書籍可讀，你對接生能懂啥?你這個門外漢敢替醫(yī)生做決定?別自責了，認命吧，要把一切都看成命運的安排，這樣你就不難受了，你說是不是?……

寧兒，你第一次遠行是在你半歲多的時候。我希望你們母子來山東濟南看看，寫信回去跟你媽商量。你媽猶豫了一陣后表示同意。今天回想起來，我的決定并不是明智之舉，按優(yōu)育學(xué)的說法，孩子在一歲之內(nèi)不應(yīng)出遠門，因為他的身體還沒有完全發(fā)育好，還不能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急劇改變。可我那時哪懂這個?

那是春末夏初的季節(jié)，你媽一手抱著你一手提個提包上了路。那時我們還買不起臥鋪車票，你們母子兩人擠坐在硬座車廂里，經(jīng)過兩天一夜的辛苦旅行才到了濟南。那一路的苦累我雖然沒看見，但我從你媽下車時的倦態(tài)里想像得出來。在濟南我那一臥一廚的宿舍里，我給你媽準備了當時最好的飯食，這樣她才能有更多的奶水來喂你。我還請來軍區(qū)著名的攝影記者李士文給你照了一張很精彩的照片，當時你還不能坐，是我低下身子從一側(cè)扶住你照的，仔細看，照片上能顯出我的幾個手指。

你李叔叔的攝影本領(lǐng)名不虛傳，把你一瞬間的面部表情精確地抓住了，你天真的眼睛里分明含有一絲不安和嘲弄?！安话病蔽夷芾斫猓臍夂驕貪櫟哪详杹淼蕉囡L干燥的濟南，你不可能馬上適應(yīng);我驚奇的是:你小子在嘲弄什么?是嘲弄我和你媽讓你遠行的決定還是嘲弄這個熱鬧而陌生的省城?

這一次濟南之行我和你媽抱你看了大明湖和趵突泉。在大明湖畔我給你講了咱們的老鄉(xiāng)鐵鉉，那位在明朝做了山東布政使和兵部尚書的鄧州人，在靖難之變時如何忠義不屈至死不降;在趵突泉邊我給你講了我喜歡的詞人李清照，講她寫的“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的詩，我想讓你從小就懂得做人要有骨氣和才氣，可惜你還太小，你聽得糊里糊涂還很不耐煩，你只對湖里滑動的游船和泉水里游動的紅鯉魚感興趣，你只管朝它們呀呀地喊……

你這次濟南之行并不都是快樂，我們父子之間還發(fā)生了一次沖突。那是一個上午，我在機關(guān)里接受一個任務(wù):收集部隊干部戰(zhàn)士對國家批準在廣東的深圳、珠海、汕頭和福建的廈門試辦經(jīng)濟特區(qū)的反映。部隊里關(guān)于這件事的各種說法都有，有說這是改革開放的重要步驟，有說這是向資本主義倒退的開始。年輕的我不知哪種說法有道理，怕把情況反映寫錯了會惹來麻煩——那年頭政治上的麻煩會隨時找上你。 我的心里很煩，中午下班到家時，恰巧看見你把我的一瓶墨汁從桌上摔到了地上，弄得地板和墻上都是黑點，我頓時惱了，揚起巴掌照你屁股上就來了一下。你哇的一聲哭了。你媽見狀也惱了，哭著說:孩子這樣小，懂什么?碰掉你一瓶墨水你就打他?那是我第一次打你，打完我就后悔了:嗨，我干嗎把火發(fā)到兒子身上?

這一巴掌打下去，你開始怕我、煩我和恨我。有好幾天時間，你都拒絕讓我抱你，寧愿一個人躺在那兒無聊地吃著自己的手指也不讓我抱，我一伸手想抱你就哇哇大哭著表示抗議。你媽媽幸災(zāi)樂禍地說我:你這是自作自受!

我嘆息:這小子氣性還不小哩!

你當時那樣小，我竟然把氣撒到你身上，竟然動手去打你，這能算是一個好父親的作為?!

我到現(xiàn)在想起來還后悔!

爸爸，你第一次打我的事還用放在心上?打一巴掌傷不了身體。我小時候跟媽媽多次去過濟南，如今印象深刻的，好像就是在洛陽火車站轉(zhuǎn)車時的幾個場景:媽媽提個提包在前邊走，讓我跟在后邊跑，過地下通道時，她可能怕誤了火車，加快步子跑了起來，我跟不上，人又那么多，我怕跟媽媽跑散了，嚇得趕緊叫:媽媽，等等我!媽媽等等我!媽媽聽到我的喊聲，忙又停下步子，回身抱起我再重新向前跑。提包的重量加上我的重量，使得媽媽跑得很慢很艱難，也喘得厲害，呼哧呼哧的，到如今回想起那場景，我似乎還能聽到那喘息聲。人的童年記憶最真切最深刻，一旦記住了一件事，終生都很難忘記。俗話說“娃娃的記憶，勝過字跡”大概也說的是這個意思。

那年頭我最害怕的是坐火車。不論是坐火車去濟南看你還是后來坐火車去西安、鄭州上學(xué)，每次買張票都很難，車上人多，擠得厲害，車廂里啥味道都有，熏得人頭都疼。坐火車其實就是受罪，哪像我現(xiàn)在，飄然飛動，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論去哪里都很方便，一飛就到。人有肉身實在是累贅，因為它能隨時感知冷與熱、疼與脹、累與困、渴與饑、甜與苦;人無肉身之后，那些制約都沒了，有的就是輕快、舒服和愜意……

肉身的存活固然能給人帶來一些快樂，但它也制約著靈魂去享受自由的樂趣!

仔細想想，那些臨死前還在為權(quán)力、金錢、名聲焦慮的人，其肉身難道不是煎熬他們的煉獄?

兒子，我現(xiàn)在常常看你在濟南千佛山上照的那張照片。見不到你本人我就只能看照片了。那是我最喜歡的一張照片。每次看到那張照片，我都會想起那個初秋我們一家人攀登千佛山的情景。

千佛山那天秋陽高照，我和你媽輪流抱著你上山。上山拜完佛祖之后，到東側(cè)的樹下歇息，這時發(fā)現(xiàn)了旁邊有棵不大的石榴樹，你就是在這棵石榴樹下照的那張照片。記不清那天是借的相機還是請山上的照相攤主給照的，那年頭照相機還是稀罕之物，一個膠卷才能照十二張，照一張相要花不少錢。這張照片照得很好:你手扶樹干，從樹的一側(cè)探出頭來看著相機，黑亮的眼睛里充滿了好奇和驚異。你那時還不會走，也不能久站，但照相那一刻卻儼然站成一個軍人的模樣。我后來把這張照片放大了擺在床頭、書桌和窗臺上。

今天想起來，你半歲多那次隨媽媽到濟南，爸還有件事太對不起你:每天清晨五點來鐘，你不肯再睡，哭著坐起身子，只有把餅干遞到你手里，你大口吃時才會停了哭聲。我不理解你為何這么早要醒，對你的這種習(xí)慣很生氣，因為這時正是我最瞌睡的時候，也是因此，我每次在給你拿餅干時，常要訓(xùn)斥你幾句，你那時還不會說話，但能看出你很委屈，常是含著眼淚吃餅干。直到很久之后我和你媽才明白，你那是因添加的食物量少，餓醒的。我和你媽真是太笨，只以為你是故意鬧人，根本沒往你餓處想。

我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

你四歲那年去濟南，我領(lǐng)你們母子逛商場，路過玩具柜臺時，你停下不走了，你看見有同齡的孩子在玩變形金剛，當年變形金剛這種玩具最火最誘人，你新奇地看了一陣，然后提出要買一個，我估計它不會便宜，和你媽拉你去柜臺上一問，好家伙，一個金剛差不多得二三十塊錢。那時，我的工資一月才六十塊，我不敢買了，想拉你走，可你不干，任我和你媽怎樣勸都不行，勉強拉你到店外馬路邊，你堅決扭著身子不走。我生氣了，嚇唬你說你再鬧就不要你了，而且我和你媽裝著不看你徑直往前走去，一副真不想要你的樣子，這下把你嚇住了，你先還站那里哭著，后見我們沒有回頭，就停了哭聲慌慌地朝我們追了過來。現(xiàn)在想起，我非常非常后悔，二三十塊錢都舍不得?為何要那樣節(jié)省?買一個變形金剛就能使家里窮到哪里去了?嚇唬孩子算啥本領(lǐng)?!

兒子，爸虧欠你的太多了!

爸爸，別再提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舊事了，我知道我從小任性，你要全按著我的心意來辦事，那還得了?對千佛山我?guī)缀鯖]有印象了，對濟南還能記得的是它的動物園，我記得你領(lǐng)我去看過動物園里的熊貓、猴子和狗熊，我記得濟南動物園里的狗熊很多，我們站在高處，看站在凹處的狗熊們很笨地接著人們投給它們的食物，我記得它們特別貪吃，不論接到什么東西都往嘴里塞，我先朝下扔了一個香蕉，一頭狗熊很麻利地接住吃了，我手上沒了香蕉，就又給它扔了一個香蕉皮，它竟也鄭重其事地撿起來，塞進了嘴里，這讓我很開心，我記得我為此笑了好久好久。

那時的很多事情記不真切，只有一些輪廓和模糊的片斷留在腦子里，但它們對我很寶貴，回憶起來感到特別美好。人在童年時得到的痛苦最少，造物主對這個階段的人還算客氣，一進入少年，就開始給你低價批發(fā)很多痛苦了，到了青年時代，痛苦的重量便開始成更多倍數(shù)地增加。爸爸，你不必自責，你和媽媽盡你們的力量給了我一個美好的童年。在人間，有不少人的童年缺吃少穿，有很多人的童年擔驚受怕，有一些人的童年居無定所四處流浪，你給我的童年已經(jīng)非常不錯，別自責了。

爸爸，我覺得一個男人若當了父親，他最應(yīng)該做的，是給孩子們一份愛和溫暖，這一點，你做到了，你只是個別時候有些粗暴。你需要改的，是脾氣……

是的，孩子，爸的脾氣很糟，你那樣小就向你動巴掌，真對不起。你知道嗎，我們一家分居兩地時，我最高興的事就是回南陽探親。血緣關(guān)系真是一種神秘的聯(lián)系，盡管我那么長時間沒有見你，而且我還訓(xùn)過你、打過你，可我們見面沒有幾分鐘你就會熱切地撲到我的懷里，熱情地向我介紹著家里的很多事情:奶奶給你煮雞蛋了，媽媽給你買糖塊了，你看見一只小貓了，鄰居家的小狗來家里做客了。我好高興，總是抱住你親你好久。

在我探家的那些天里，你媽媽去上班之后，我們父子兩個便一前一后去街上閑逛。我在閑逛中尋找著書店和書攤，你在閑逛中尋找著賣豆腐腦的擔子，一旦看見賣豆腐腦的，立馬就朝我喊:爸爸，看!我知道你特別想吃豆腐腦，喊我是讓給你買豆腐腦吃。我為了逗你，故意裝作沒看見，問你:看啥子?逢了這時，你總會抱怨:真笨。然后拉了我的手徑直走到豆腐腦攤子前對賣豆腐腦的喊:伯伯，給我來一碗!

攤主見狀，總會笑著應(yīng)道:好呀，小伙子，來一碗!

你吃得好香呀!吃完，自動地還上碗，說:謝謝。我這時開始掏錢，一碗一毛錢。每次交錢，我心里比自己吃了還舒坦。我那時不知道，其實這種加白糖的豆腐腦對你的胃并不好，吃的次數(shù)多了，會造成胃酸。

逢我探親在家，我常在自行車的前杠上放上一個童座，讓你坐在里面，帶上你去臥龍崗看諸葛亮的草廬，看漢畫像館;帶你去醫(yī)圣祠看張仲景的塑像;帶你去玉器廠看那些精美的玉雕;帶你去烙畫廠看那些烙在宣紙和絲帛上的人物、花鳥和山水。我知道你太小，還不能理解你看到的東西，但我想用那些美的東西引發(fā)你對美產(chǎn)生興趣。

我和你媽還帶你去東方紅影劇院看過電影。可惜你的注意力只能集中很短的時間在銀幕上，然后你就要鬧著退場，要到影劇院門外去買甘蔗吃。逢了這時，特別喜歡看電影的我便不高興，總要訓(xùn)你幾句，你則用更大的哭聲表示你的抗議，沒辦法，我只好認輸，抱著你依依不舍地向影院大門外走。

你最喜歡的事情是看電視。我那年探家前辦的最大一件事，就是買了一臺上海產(chǎn)的十四英寸黑白電視機。這款電視機當時售價五百多塊，我那陣子的月工資是六十塊錢，我省吃儉用攢下了錢，又托濟南軍區(qū)文化工作站的技師到店里挑選，這是我為咱們家置下的第一件大型電器。在由濟南坐硬座火車回南陽的路上，我一直把它放在我的兩腿間，唯恐被別人碰壞。我還為它買了一個紅絲絨的罩子，擔心有灰落到它的身上。當我在咱家的小桌上將它擺好打開，屏幕上出現(xiàn)畫面時，我感到無比的驕傲和自豪;而你，則高興地叫了起來，還立刻出去叫了幾個小伙伴來看。

就是從那時起，你每天都想在奶奶的陪伴下看一會兒電視。我因為想有更多的時間去看書，也樂得你把注意力集中到電視上，不來纏我，我那時根本不知道，看電視時間長了會影響孩子的視力，待到后來發(fā)現(xiàn)你的眼睛有了近視的征兆后，我和你媽才開始著急，才去分析原因，才懂得去限制你看電視的時間。我們這一代做父母的，因有了科學(xué)技術(shù)的快速發(fā)展，在育兒方面需要比你爺奶那一輩懂得更多的東西?？上?，我那時沒有意識到。

我每次探家，日子總是在飛快地過去，返程的時間好像眨眼間就會到來，有時，我都懷疑是不是日歷少印了頁數(shù)。有一次，分別的時候到了，你和你媽還有一位鄰居到火車站送我回部隊。當我上車以后，你堅決地也要上車跟我走，這令我很意外。不管你媽媽怎么勸你哄你，你就是不依不理，掙著媽媽的胳臂哭得幾次哽噎得沒有聲音，坐在車窗前的我被你的哭聲弄得心里很亂、很酸、很疼，這是我第一次體驗父子分別的那份難受。在此之前，在我的腦子里，你的存在只是令我覺得驚奇、新奇和喜歡，還沒有體驗到一種連心連肝的愛，可是在那一刻，我體驗到了，原來父子倆的心是用看不見的線緊密連著的，分離會讓兩顆心因線的牽拉而感覺到一種銳疼。當我坐的火車啟動而你的哭聲漸遠漸小時，我的眼里也含滿了淚水……

爸爸，我小時候和奶奶在一起看電視的景象我至今還記得。那時，逢你回部隊之后，每當媽媽去上班時，我就鬧著讓奶奶打開電視機。奶奶有時想帶我去街上買菜買面條，不想開電視機，可我不干，我就哭，我一哭奶奶就只好讓步，她心疼我，只得按我的要求把電視機打開。她打開電視機后，選臺就是我的權(quán)力了。我胡亂地按著按鈕，選擇我愛看的節(jié)目。奶奶不識字，我那時雖然識字不多，但有一些字媽媽是教過我的，奶奶說:寧呀，你給奶奶講講電視上說的都是些啥。我就根據(jù)我認識的一些字，來猜電視上的內(nèi)容，然后來講，講得也不知對不對，奶奶卻都聽得很認真，一逢我講完，奶奶就夸我:還是俺寧兒聰明，啥都懂，比奶奶我強多了。每次聽到奶奶夸自己，我就高興，就覺得自己了不起，就覺得自己將來真能做成大事情。

可遺憾的是，你和媽媽卻很少夸我。你倆看見我，總愛找我的毛病。不是:身上咋又搞臟了?就是:怎么又惹小朋友哭了?或者:為何不把字寫好?總愛指出我這樣做得不對，那樣做得不好，老是批評，有時還挖苦，以為批評可以讓我變得更好，其實不然，你們一批評我就不高興，就很氣餒，就有抵觸情緒。我那時以為奶奶比你們文化水平高，她懂得怎樣讓我學(xué)好!后來我明白了，你們是和奶奶一樣愛我的，甚至愛得更甚，可你們就是不愛夸人，不會夸人，不知道夸一個孩子能讓他更精神更自信，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那時你們也年輕，又剛當上爸媽，不懂這個。

聽說，當爸爸媽媽也是需要學(xué)習(xí)的……

辛酉

孩子，我和你媽對你的確是批評太多表揚太少，總是先看到你的毛病和不足，總愛說你不如這個不如那個，心上總認為“嚴”對你好，從來沒意識到在人的成長過程中，表揚其實才威力無比，才是父母手里最重要的武器。你小時不愛吃青菜，我怎么喂你你也不吃，我就很著急，就不停地批評你太傻太任性，有時氣得把碗都扔了。后來有次看見你奶奶喂你吃飯，她夾起一筷青菜，先表揚說:俺寧兒最聽話，一向是讓吃啥就吃啥，今天奶奶想讓他吃點青菜，我想他一定會吃的。果然，你很痛快地張開嘴就吃起青菜來。這件事當時曾讓我心里一動，覺得你奶奶有辦法，卻沒有去細想這正是表揚在起作用，沒有意識到該向你奶奶學(xué)習(xí)，去使用表揚的武器。你長大后做事總擔心做不好，總不喜歡挑頭，大概就與我們的養(yǎng)育方式有關(guān)系。唉，當父親這門學(xué)問我缺課太多懂得太少!

寧兒，1985年我奉命去云南老山前線采訪時，曾給你留了一封遺書。當時你還不到六歲。因為前線戰(zhàn)場上的態(tài)勢是兩軍在拉鋸，一會，是我方奪了敵方的一個陣地;一會，是敵方又奪了我方一個陣地。戰(zhàn)場上的情況又極其復(fù)雜，山高、林密、草深，敵方的特工隊活動頻繁，誰也不知敵人會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突然出現(xiàn)，也是因此，我們這些采訪的人也得隨時準備和敵人遭遇。何況我們坐車經(jīng)過的某些路段是敵方直瞄火炮的封鎖區(qū)，不斷有我方的車輛被敵人的85加農(nóng)炮擊中。就是因為這些原因，我給你留了那封遺書，為的是我萬一死了，你不抱怨我啥話也沒留給你。

我在那封遺書上說了三件事:第一，爸這是上戰(zhàn)場，上戰(zhàn)場死了是為國捐軀，你不能埋怨爸爸丟下你們母子不管，也不能抱怨誰讓我上了戰(zhàn)場。第二，我是長子你是長孫，記住要好好讀書，你長大成人后要能撐起周家的門面，把周家的老屋翻修翻修，替我養(yǎng)活你媽媽和爺爺奶奶。第三，記著每年清明節(jié)給我燒幾張火紙，好讓我在那邊有點錢花……

我把遺書寄給你媽后就由山東直接去了云南戰(zhàn)場。

所幸我沒死，活著回到了后方，這封遺書后來就沒給你看?？晌以趺匆矝]想到，我們父子后來的情況會來個大翻轉(zhuǎn)，會是你在臨終前給我留下遺言，會是你叮囑我:爸，我死后不管出現(xiàn)什么情況，你都不能不管我媽，你要照顧好她;爸，別把我走的消息告訴我爺奶，他們年紀大了，不可能承受住這個打擊，就說我出國了;爸，對不起，在你老了得病的時候，我不能送你去醫(yī)院照顧你了，你們可以提前找個好保姆……

怎么會是你來叮囑我?

造物主，你是不是在胡亂做決定?!

爸爸，你當年去前線給我留遺書的事，媽媽后來給我說了。她沒有細說遺書的內(nèi)容，但這件事本身讓我吃了一驚，讓我意識到，我們一家人相互之間在某一個時候是有可能被迫分開的。此前，我一直以為，我們既然是一家人，就會一直生活在一起。

隨著我年齡的增大，我逐漸明白了生老病死的人生規(guī)律，但總覺得，死這件事離我們家還有很遠很遠，遠到還根本不必去做應(yīng)對的準備。我怎么也沒想到，死亡會猝不及防地襲擊我們一家，而且襲擊的對象竟然是最強壯的我。到了這時我才明白，我的修行太差，根本無緣獲得無疾而終這份獎賞。

因為事情來得太突然，我連一封遺書也沒給你們留下。其實，真讓我寫遺書，我能寫的內(nèi)容也很少很少。我工作之后還沒領(lǐng)幾個月的工資，沒有積攢下任何財富，沒有給你們留下養(yǎng)老的錢財，相反，因為治病，還把你們的積蓄耗干了。我沒來得及結(jié)婚，沒有留下兒女，不需要叮囑誰。我的研究事業(yè)還沒來得及展開，只是剛剛開了個頭，也沒有要跟誰交代的。不給我寫遺書的機會也對。

我唯一放不下心的是你和媽媽。我平日回家晚一會媽媽都要憂慮不安，如今我永遠不再回家了她該怎樣痛苦?你比媽媽還要強些，你有寫作這門專業(yè)，你可以鉆到你的小說里暫時忘卻失去我的苦痛，媽媽可怎么辦?爸，你要把我所有的照片和所有的遺物都收起來，不要讓她再睹物思人，衣服和物品也可以全部燒掉。你可以多領(lǐng)她出去走走，讓她盡快忘掉我。她不是喜歡讀《心經(jīng)》嗎?你支持她讀吧，那可能會給她一些心理支撐。你們還可以收養(yǎng)一個孩子，最好是個女孩，有一個女孩在家里來回跑動，也許有助于她忘掉傷痛……

我最擔心晚上，平日晚上媽媽總要到我的臥室里看我睡了沒有，現(xiàn)在她看不到我了可怎么辦?爸你應(yīng)該把我的臥室門鎖上。

你們想辦法搬一次家吧。

搬一次吧……

孩子，我們搬家啦。搬到了同院的另一棟樓里。搬完之后，你媽怕你萬一真有回家的機會找不到我們，還在紙上寫了我們新搬的樓號和房號，然后在原來的住處門前燒了。她想用這個法子通知你，但愿你能收到。

孩子，我現(xiàn)在常常憶起你上小學(xué)時的事情?；貞浤茏屛倚睦锏玫蕉虝旱陌参俊?/p>

你是六歲半上小學(xué)的。

我和你媽那時決心送你上最好的小學(xué)。南陽城當時最好的小學(xué)是十五小，城里幾乎所有的人家都想把自己的小孩送進這所學(xué)校。我和你媽到處求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把你送了進去。進去之后才知道，因為學(xué)生太多，一年級新生一個班里竟有七十多個學(xué)生，大大超過了國家教育部門的規(guī)定，應(yīng)該坐兩個學(xué)生的課桌，要坐三到四人，孩子們不得不側(cè)著身子寫字做作業(yè)。也是因此，你后來養(yǎng)成了半側(cè)著身子寫字的習(xí)慣，而且寫字時筆尖下斜，字有些歪。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我這是在從眾心理支配下做事情。其實，同是南陽市的小學(xué)，彼此的區(qū)別能有多大?為何一定要去擠在同一所學(xué)校?好學(xué)校里也有素質(zhì)不高的老師，差學(xué)校里也有素質(zhì)高的老師。

你的小學(xué)生活充滿了歡樂和笑聲，可也有眼淚相伴。

我記得你第一次流淚是因為你擅自請客。那天早飯后你上學(xué)時說，學(xué)校讓每個學(xué)生交五塊錢，你媽媽當即去掏錢，因沒有零錢，就給了你一張拾元錢的大票，那時還沒有五十元和一百元的大額鈔票。你媽叮囑你:記住把老師找回的五元錢在中午帶回來。你答:好!我當時休假在家，也囑你把錢放好。錢當時是我們家最欠缺最稀罕的東西。

但中午吃飯的時間到了，卻不見你放學(xué)回來。我和你媽都有些詫異:為何沒按時回家?是學(xué)校老師延時下課了?我們又等了一刻仍不見你回來，才去問了鄰居孩子。鄰居孩子告訴我們說，學(xué)校是按時放學(xué)的，你沒回來是因為在學(xué)校隔壁的飯店里請幾個同學(xué)吃飯。我和你媽聽后大吃一驚:這么小的孩子竟敢在飯店里請同學(xué)吃飯，這還得了?

我當即下樓騎上自行車就往學(xué)校趕，騎到學(xué)校隔壁的小飯店一看，果然，一張小飯桌前坐著你和另外三個同學(xué)，四個人煞有介事地坐著，每個人面前放著一杯飲料和一碗面條，桌子中間還放著一盤炒雞蛋。我當時氣得厲害，那年頭五塊錢已是一個不小的數(shù)字，我的工資才剛剛升到七十塊，每月的支出都是捉襟見肘，你竟然在這兒堂而皇之地請起客了?這么小都敢如此鋪張浪費，將來長大了那還得了?不成敗家子了?

我忍著氣站在門外看你們吃完，然后陰沉著臉走到了你們桌前，你一看我來，急忙不安地站起來叫一聲:爸。其他幾個同學(xué)也急忙打招呼:叔叔好。我沒說別的，只對你說:走，跟我回去!你乖乖地坐在我的自行車后座上隨我向家里走。一路上你看出了我在生氣，故意找話跟我說，想讓我高興，可我一句也沒理。

到了家，一進屋，我就命令你:給我跪下!你委屈地問:為啥讓我下跪!我不由分說就朝你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叫:跪下再說!你只得流著眼淚跪下了。

說，為啥自己做主請客?我喝問。

因為那幾個同學(xué)平日都給過我吃的東西，有時是一個冰糕，有時是一塊油餅，我沒東西給人家，今天手里剛好有老師找回的五塊錢，就想請他們吃頓飯，不欠人家情了。你理直氣壯地答。

嗨，真是膽大包天，不給我和你媽說就敢一頓花五塊錢?知道這是浪費嗎?

那你們平日為啥也請客?你們請客也沒給我先說!你義正詞嚴地反駁我。

你的反駁惹我起了更大的火氣，我又打你一巴掌叫:你還敢頂嘴?你知道我平時坐火車，從不敢吃車上賣的一元一份的飯嗎?再餓也就是啃點面包，我舍不得那一元錢哪，為的是省下錢給你讀書，可你竟然如此大手大腳地花錢!你媽這時也勸你:快給你爸認個錯，就說以后再不這樣花錢了。你顯然還不服氣，但因害怕我的巴掌，也只好流著眼淚說:我錯了，以后再不這樣花錢了……

這是我又一次動手打你。今天回想起來，爸爸后悔得厲害:不就是五塊錢嘛，用得著又是打又是逼著下跪?我這是什么管教方法?孩子那樣小就懂得請有恩于己的同學(xué)吃飯，不正好說明他懂得回報么?為何要生那樣大的氣?為何要用那樣激烈的手段?那樣做對孩子的心靈不是很大的傷害?兒子，你還記得這件事嗎?爸爸對不住你!

你在小學(xué)里第二次流淚是因為迷上了電子游戲。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南陽城突然出現(xiàn)了許多電子游戲廳，很多上學(xué)的孩子被這個新奇的東西迷住了，自控能力強的孩子，只是在放學(xué)時去玩一陣;自控能力不強的孩子，就忘了學(xué)習(xí)，把全部心思放在玩游戲上了。而你，可能因為我們忘了培養(yǎng)你的自控能力，你完全被電子游戲迷住了。有時在上學(xué)的路上，都要拐進游戲廳玩一會;放學(xué)后，在游戲廳玩得會忘了回家。

老師給我和你媽發(fā)出了警告，說你的學(xué)習(xí)成績在很快地下降。我們和你談了一次又一次，你也表示不再玩了，可一從游戲廳門口過你就會不由自主地走進去。我當時心里很著急，我和你媽對你寄予很大的希望，我們這一生失去了上清華、北大的機會，我們希望你將來能成為北大或清華的學(xué)生，可你卻正在讓電子游戲毀掉自己的將來。

有一天晚上，天都黑了還不見你回家，我估計你又打上了游戲，趕忙騎上自行車去四處找你，最后在一個游戲廳里找到了你，你果然正在游戲機前打得高興，連我站到你身邊你都沒有發(fā)現(xiàn)。直到我咳了一聲，你才看見了我，才怯怯地收了手向門外走。那時我怒不可遏，決心嚇嚇你，一把將你抱放到自行車后座上騎了就走，但我沒有馱你回家，而是把你往城外的白河河灘里馱。你見狀膽怯地問:爸，你這是要去哪里?我氣極地說:我和你媽管不住你了，我們不想要你了，我把你放到河灘里，你愿去哪里就去哪里，愿干啥就干啥吧!說著說著，我已把車騎到了河灘里，那時天已黑透，城外的河灘里更是黑得徹底，我不由分說把你抱放到了地上，然后扭頭推了車子就走。你嚇得哇一聲哭了，急忙跑過來抓住我的自行車后架說:爸，我再也不玩游戲了，帶我走吧，我再也不玩了……

今天回想起來，我那時用的是多么拙劣的管教手段。我是怎么當爸爸的呀?!孩子，那晚把你嚇壞了吧?……

爸爸，上小學(xué)時的事我如今還能記得兩件:一件是那次擅自請客。那時我根本體會不到家里的艱難，體會不到你養(yǎng)家的辛苦，錢到我手里我就想怎么把它全花出去。你們當時讓我下跪我心里還很不服氣，長大后才知道那時的不對。我花錢大手大腳的毛病其實一直沒改多少，上大學(xué)時花錢也比別的同學(xué)都多。這大概與我不時看到有稿費單寄到家里有關(guān)，雖然那些稿費單上的數(shù)字都很小，可我覺得它會源源不斷地寄來，這就讓我花錢有了一種仗恃，我沒去想那每一張稿費單都是你用血汗換來的，沒去想只要你寫不出稿子就不會有稿費單。這一點要請爸爸原諒。

另一件就是我迷上電子游戲的事。那東西我第一眼看見就覺得太好玩了，我很快便被它迷得忘了一切，玩它時別說做作業(yè)了，就是飯都不想吃了。應(yīng)該說，電子游戲毀了很多孩子的學(xué)業(yè)，也毀了很多孩子的人生，有一些年輕人輟學(xué)流浪與電子游戲是有關(guān)系的，個別孩子因長時間打游戲甚至就累死在電子游戲機前。這個東西的發(fā)明者的動機也許是好的，但它的副作用也實在驚人?？磥恚祟惖拿恳豁棸l(fā)明都有正作用和副作用，我們對人類的發(fā)明既該持歡迎之態(tài)，又不能不抱一定的警惕之心。

我好像也很容易對新鮮事情著迷，而且一迷上就不能自拔，你當時的阻止讓我非常生氣，心里真是對你生了恨意，甚至在腦子里還生了疑問，認為你也許不是我的親爸爸。什么是代際隔閡和矛盾?這大概就是。你認為電子游戲是洪水猛獸，我認為它奇妙無比，你想讓我遠離它，我卻想親近它。這種隔閡使我不能理解你對我的愛意，我當時以為，你就是不想讓我快活……

(選自《當代》2012年第4期，圖選自百度，原刊責任編輯:楊新嵐)

責任編輯:梁 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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