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配給父親的“右派”名額
2012-04-29 00:00:00陳偉民
龍門陣 2012年11期
看到這個題目，有些年輕人可能會感到好笑，右派名額怎么能分配呢？難道劃右派分子還搞計劃分配？其實一點也不可笑，在1957年的反右運動中，確有其事，我父親的“右派分子”名額就是組織上分配給他的。
1957年夏，一場史無前例的反右運動在中國拉開序幕。父親是一名普通的中學教師，卻也未能幸免。
暑假過后開學的第三天上午，校長李福祥來到我父親辦公室，笑嘻嘻地對我父親說：“陳老師最近忙嗎？”
父親朝他笑了笑說：“還算好?！?/p>
李校長咳嗽了一下，表情變得十分嚴肅，對我父親說：“陳老師大概已經知道了，最近全國上下都在搞反右運動。我們學校因為才開學，所以還沒有行動起來?！闭f到這里，他看了我父親一眼，有些遲疑地說道：“這個，這個，算了，還是等幾天再跟你說吧！”說完，便離開了。
父親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李校長是怎么啦，說話吞吞吐吐的？父親憨厚老實，甚至有點迂腐，對李校長所說的話，也沒有太在意。
第二天上午，學校在大禮堂召開反右運動動員大會。李校長向大家傳達了上級有關文件后，說：“這次反右運動，不僅僅是開大會或上街游行。毛主席都講了，運動中百分之九十五的干部和群眾是好的。這就說明，還有百分之五的人是壞人。每個單位、每個部門都要求按此比例劃出右派。所以大家都要有思想準備，如果校領導找哪個談話，一定要服從組織的安排。”
大家坐在下邊聽得云里霧里的，不知李校長講這些話的真正用意是什么。父親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人，所以根本沒有多想李校長說的話。
當天下午，李校長和學校黨總支馬書記一起來到父親的辦公室。馬書記笑著問我父親：“老陳，今天上午李校長的反右運動報告，你聽后有什么感想啊？”
父親嚅動了一下嘴，心想，有些人就是因為有了感想，才被打成右派的，我能有什么感想？父親笑著說：“好，講得好?！?/p>
馬書記見父親沒往他設計的套子里鉆，便十分嚴肅地說：“老陳，你是共產黨員，對這次黨中央開展的反右運動，總該有自己的看法和思想認識吧？”
父親笑了一下說：“當然是堅決支持和擁護了。”
馬書記和李校長對視了一下，默默地離開了父親的辦公室。
父親這一夜都沒有睡好覺，他意識到學校書記和校長找到自己問話，是有意誘導自己說錯話。在運動前，要大家“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勇于開展“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很多知識分子信以為真，公開講出了自己對時局的看法，或者給領導提了一些意見和建議，結果都被打成了右派。父親當然不可能上馬書記的當，所以他只是說了些冠冕堂皇的話。
三天后的下午，李校長和馬書記又將父親留下來談話。這次馬書記沒有繞圈子，而是直截了當地對父親說：“老陳，你是知道的，反右運動已經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上級給我們學校下達了兩個右派名額，政教處的張洪鳴已經被定為右派?，F(xiàn)在還有一名右派的名額沒有定下來，我們經過研究決定，將這個名額分配給你。你看怎么樣？”
“什么？將右派名額分配給我？”父親一下子跳了起來，十分氣憤地說，“學校那么多老師，為什么要把這個名額分配給我？難道我說錯了什么？做錯了什么？”
“老陳，你別激動，坐下來說嘛！”李校長滿臉笑容地說，“我們將這名額分配給你，當然是有原因的。你是名牌大學的畢業(yè)生，又是教研室主任。其他人還沒這資格呢！”
父親聽了李校長的話，真是哭笑不得，好像學校給了他一個崇高的榮譽，不禁冷笑著說：“這么說來，我還要感到無上光榮了？真是的，你李校長不也是名牌大學畢業(yè)的，為什么不把這名額留給自己呢？”
“老陳，有像你這么對領導說話的嗎？”馬書記一下子板起臉來，態(tài)度十分強硬地說，“這是組織的決定，你作為一名共產黨員，應該無條件地服從。”
父親真的火了，又跳了起來，毫不客氣地說：“組織又怎么啦？這種事好強加于人嗎？你作為書記，為什么不接受這右派的稱號呢？”
“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馬書記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怒氣沖天地說，“本來把你定為右派，不影響到你的工作和職務。像你這種對抗態(tài)度，我們要重新考慮了。給你三天時間，讓你好好考慮。”說完，拉著李校長就走了出去。
父親的頭發(fā)一下子白了許多，他以為只要自己不答應接受右派名額，領導是不可能將這頂帽子強加到自己頭上的。然而，他想錯了。三天后，學校召開職工大會，馬書記當場宣布父親和政教處的張洪鳴為本校的右派，說父親惡意頂撞校領導，故意對抗反右運動。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接下來的事情更麻煩了，父親先是被開除黨籍，撤去學校教研室主任職務，接著又被剝奪教師工作，讓他到后勤處。一個月后，父親又被下放到一個十分偏僻的農村。
父親被趕下鄉(xiāng)的那天，正值秋風掃落葉的時節(jié)，他背著行李來到客運車站，除了母親沒有人來為他送行。這也不能怪其他人落井下石，父親被扣上了右派帽子，誰還敢來親近呢？
父親下放的王莊大隊，是一個鳥不生蛋的窮鄉(xiāng)僻壤。這里雖然貧窮落后，但鄉(xiāng)親們卻非常純樸，覺得父親是個大知識分子，對他特別好。他在生產隊里干了不到半年的農活，就被安排到村小學做老師了。
轉眼到了“文化大革命”，全國各地都在揪斗“地富反壞右”，唯有王莊村成了世外桃源。父親仍在村小學當教師，而且拿的工分是全村最高的。逢年過節(jié)，村里人再困難，都要請他吃飯。
這年初夏的一天下午，父親正在給學生上課，沒想到父親過去學校的馬書記——如今已成為校革委會主任，帶著一幫造反派突然來到王莊村小學，要揪父親到城里去批斗。大隊革委會主任林福祥知道后，立即帶領一幫壯漢沖過去。林主任怒氣沖天地責問馬主任：“你們來我們這里干什么？”
馬主任冷笑著說：“干什么？當然是把右派分子帶到城里去批斗。”
“憑什么？”林主任毫不示弱地說，“陳老師既然下放到了我們這里，就是我們大隊的人。你有什么權力把他帶走？識相點早點走人，要是把我們惹惱了，絕對沒有你們好果子吃。”
林主任是知道我父親情況的，一直都為我父親被打成右派而叫屈，只是由于當時的社會原因，無法替父親伸張正義?，F(xiàn)在父親原學校的造反派來村里要把他揪回去批斗，林主任當然不同意了。
馬主任雖然帶來十多號人，但強龍壓不過地頭蛇，最后只得悻悻離去，臨走前還對林主任說：“好，你們包庇右派分子，你們等著瞧?！?/p>
后來，公社革委會派人到大隊調查父親，也被林主任擋了回去。父親下放到農村，還真是因禍得福。跟父親一起被分配名額當了右派的張洪鳴老師就沒這么幸運了，他沒有下放到農村，卻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就被馬主任一幫造反派活活斗死。都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馬主任最后也沒有好下場，在一次武斗中，被對立面造反派砍得血肉模糊、橫尸街頭。
父親下放到王莊村20年，改變了當地很多孩子的命運。在王莊村，父親雖然是名小學教師，但很多在公社中學上學的孩子回家后，都來請父親幫助他們補習功課。恢復高考的第一年，王莊村就有三名孩子考上了大學，全公社都轟動了。
到了1979年，父親頭上的右派帽子雖然還沒被摘掉，但公社中學校長還是冒著被撤職的風險，將父親請到學校做代課老師。
不久，父親的右派帽子被摘除，原中學要父親回校繼續(xù)任教，父親卻決定留在公社中學，他說：“我在王莊村下放期間雖是個‘右派’，但這里的父老鄉(xiāng)親從來沒有歧視過我，相反還讓我做了小學老師，這份恩情我今生今世都不會忘記。我什么地方也不去，就留在公社中學?！?/p>
就這樣，父親留了下來，直到65歲才退休回家。父親無緣無故被分配成“右派”，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這是他的悲哀。但他下放農村后，又改變了很多孩子的命運，這是對父親最大的安慰。
（責編：王 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