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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網(wǎng)上購書,下拉菜單上的地址、電話號碼等等都是需要填寫的,我輕車熟路地填上了。在收貨人一欄,我猶豫了一下,生澀地打上“于女士”三個字。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想起這三個干巴巴的字來。這靈感絕不是來自莊嚴的大堂上那祝辭中“女士們、先生們……”的開場白。“女士們”與“女士”是不同的,在它以復(fù)數(shù)的方式呈現(xiàn)時,是尊貴與端莊的;而此時落單與我的頭上,它是那么的模糊與空洞,像被蛛網(wǎng)和塵埃覆蓋著的東西。寫下這個詞后,我是絕望的,一種對于光陰的不可逆的絕望。除此之外,我還能寫出什么呢?
便捷的網(wǎng)上購書給我這個腿腳不便的人帶來了福音,送到家門口,還比書店更便宜的?!坝谂?!你的包裹到了……”年輕的配送員在按響電門的那一刻大聲喊叫著,那樣地理直氣壯,好像這個稱呼是他安在我身上的,我愣怔了一下才答應(yīng),我的思維像被囚禁在那三個字里面了。
屋內(nèi)彌漫著陰霾午后特有的靜,致密的靜令人不安。配送員一進來,我的客廳像一碗被攪動起來的水,那棵巴西鐵樹與一盆叫不出名字來的闊葉植物顫動了一下,我忽然明白這些植物蓬勃綠色的另一種用途??纯创┩瑯宇伾呐渌蛦T吧,他一身草綠色偽軍裝,似乎與那些盆栽植物密謀好了:蓬勃的綠色只為揭示出我的衰微與不鮮活,揭示出一種活著的不鮮活。我這個“女士”忽然想起牙買加.琴凱德說過的:“她是一位女士,我是一個女人,這種不同對于她是很重要的?!蔽揖镁玫爻两谶@段話里,是的,這太重要了,因為太不一樣了,讓我感覺“女士”不包括在“女人”之內(nèi),“女人”是有血有肉,活色生香的,更不似“女子”這形而上的美詞。我明白了,“女士”只是“女人”的遺跡,中性的,殘山剩水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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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簽收單據(jù)上簽下我的名字,配送員茫然地看了看我。是的,那一刻他的眼神茫然,因為我在他這個陌生人面前是一條被截斷的,沒有源頭的河流;一條流向沙漠的,逐漸枯干的河流。只留下河床的淤泥與水流的遺跡。
我當然知道我的同事還在一如既往地稱呼我為“小于”,在他們的眼里,我和我的20歲、30歲永遠連在一起,他們是我一大段生命的見證人,那些過往的影像依然留在他們的記憶里,如一條可見源頭的水源依然充足的河流。盡管我一天天地變老,已經(jīng)從蝴蝶變回毛毛蟲,可他們總是固執(zhí)地記住蝴蝶的樣子。我對他們說出我現(xiàn)在的年齡,他們反倒要驚詫,好像真相反倒是一件荒唐的事。當然,我到飯店酒家,服務(wù)員依然會甜甜地稱我“小姐”,禮貌到夸張。
似乎什么都老去了,只有聲音還年輕著,是的,我的聲音還沒有老,但這有點麻煩,幾天前我給一家快遞公司打電話,收貨員在電話里稱呼我“于小姐”。這稱呼讓我很不自在。我知道一定是我電話里的聲音誤導(dǎo)了他,我真擔(dān)心見了面會嚇他一跳。不過他要是叫我一聲“于大媽”我恐怕更不高興的,“大姐”是最合適的稱呼,這是一個尊稱,不完全關(guān)乎年齡,可是南方人不太理解這個稱呼,我就親眼見過被一個男孩稱呼“大姐”的女孩,怒睜杏眼:“你以為你多年輕?!”我想,老了就好了,老了人家就可以穩(wěn)妥地稱呼你大娘呀、奶奶呀什么的,你也就死心塌地認了。而在中年向晚年過渡的這個時期,合適的稱呼實在太少了。
網(wǎng)上認識的一個小編也是稱呼我“于小姐”的。他給我打過電話,說甚是掛念我的病,說要來看我,還給了我?guī)讉€私密的編輯郵箱,讓我非常感動。后來知道我既不是80后,也不是70后,遂絕塵而去不見蹤影。害得我很過意不去,好在那些個郵箱像一個個黑洞,任什么稿子投進去也是不見蹤影的。這反倒讓我心安一些,讓我覺得我沒有占人家的便宜。這樣說有點矯情,卻也是事實。
雖然“小姐”這稱謂已被時代蒙上了羞辱的色彩,但它最直接呈現(xiàn)的就是年輕。年輕真好,樓下新開張的那家發(fā)廊,一個看上去很像“小姐”的人,正在反復(fù)地唱著:“傷心總是難免的”這句歌詞。可她一點也不傷心的樣子,卻有著三千寵愛在一身的炫耀和掩不住的自喜。她細長好看的手指夾著一只咖啡色的香煙,看去那樣的輕佻,“內(nèi)涵”這樣的詞在她身上無處安放。她是平面的,沒有有縱向感的,甚至沒有一點褶皺,像一截窄淺清澈的河流,讓人一望到底。發(fā)廊里那個染著紅頭發(fā)的小伙計,饞涎欲滴地望著她,以至于我千呼萬喚要求洗頭都沒引起他的注意。那小姐確實太漂亮了,白皙、高挑,只是她不應(yīng)該唱歌,她的聲音實在不美,帶點沙啞的男聲與她的面容很不吻合。那小姐做好頭發(fā)跨出門檻好一會兒了,小伙計還發(fā)楞地看著她離去的方向,許久才轉(zhuǎn)身來給我洗頭,出手很重,表情很硬,好像是我把那小姐打發(fā)走的。
想必我在他眼里是賈寶玉看污泥濁水的老媽子,在他眼里,道德的風(fēng)塵是可以忍受的,只要足夠年輕漂亮,而歲月的風(fēng)塵是無論如何不能令他哪怕發(fā)一點慈悲。在他眼里,女人老了才污泥濁水,而再風(fēng)塵再骯臟的年輕漂亮女性,也是水做的骨肉。他的這種賈寶玉情結(jié)很能代表中國男人的。是的,那么年輕漂亮的一個女人,男人們是允許她學(xué)壞的,允許她酗酒,唱歌,叼著煙卷……
“小姐”這稱呼曾是那般的美好與高不可攀,古時,出身高貴的女孩才被打上這樣的符號,古時的小姐似乎都是“玉指纖如揉荑,肌膚膩于凝脂……”的。在我小時候,“小姐”是與資產(chǎn)階級有關(guān)的,不是古代的就是外國的,她們在一些被紅衛(wèi)兵抄出來的書里,那些書被人偷了來私下里傳閱,小姐的美讓我們心跳不已。盡管這稱呼是貶義的。那時的女性無論老幼一概被稱為“婦女”。年齡小的還在前面加上“青年婦女”,于是我們就都被稱為“青年婦女同志”了,真讓人哭笑不得。后來我還沒來得及被稱呼一聲小姐,這稱呼就變味了,又成了風(fēng)塵女的代名詞,就像曾經(jīng)那么神圣的“同志”成了同性戀的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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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一出生就老了,這就是稱謂給我的暗示。我十二歲那年回老家探親,被一個滿臉秋風(fēng)吹渭水的老漢稱“大妹子”,一個看去60多歲的大媽,張開缺了牙的嘴叫了我一聲:“大姑奶!”還有幾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孩子,硬是做了我的孫子。盡管此前父親提醒過我“咱家輩分高”這件事,可我還是沒有意識到這樣嚴重的情形,我不知所措,我不愿做他們的奶奶,于是不管不顧地在我的“孫子”們面前大哭了起來。
小銀是我在醫(yī)院的同事,和我是同一批進入醫(yī)院的,小銀說她怕黑,卻偏偏被安排在醫(yī)院最黑暗的地方——放射科。叫這樣素潔高貴名字的女孩,似乎就應(yīng)該活在銀子發(fā)出光芒的地方,如果真有這樣一個地方,那應(yīng)該就是阿來所描述的土司官寨。
X光是一些特殊的光線,能穿透肉身,亮出五臟六腑和骨頭里的黑。有一天,小銀自己也需要這種看不見卻真實存在的X光射線,來弄明白她的身體里是不是也藏匿著一些黑。當她親手取出那張X光片子,在顯像燈光前,她看到她肺部的那一片生長著的陰影,那么幽暗的一片陰影,用了一整個世界的黑,她立刻知道了這世界最漆黑的地方在哪里了,那漆黑隨即籠罩了整個的她。那段時間,無論地球轉(zhuǎn)動到哪個部位,她的世界都漆黑一片。她的名字不能為她發(fā)出光芒,她病了。她的病本來也是尋常事,生老病死總要落在人的身上??删陀腥嗽谒澈笳f話了,說她的病——肺結(jié)核與她的名字有關(guān),那人以姓名命理學(xué),以陰陽五行相生相克作依據(jù)的,五行即木火土金水。其中的“金”按屬性歸類,屬秋季,和肺與大腸有關(guān)。秋天是肅殺與凜烈的,小銀的“銀”字正好是金字偏旁,可又是銀,自然沒有力量抵御霸氣的金,自然是肺與大腸要受其戕害。按這說法她得肺病也是命定的了,聽得我們出了一身冷汗,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里是否也藏匿著什么可怕的東西。后來我調(diào)離了醫(yī)院,不知道這些話是不是傳到小銀耳朵里了,是不是她也改了名字。
大面積改名字是文革時期,那么多人改了名。那是些顏色很濃,很有力量的,也最能傳遞政治信號的名字,如衛(wèi)東、衛(wèi)紅、衛(wèi)兵 愛民。那冷然鮮烈的名字讓人時時警醒著,保持著最旺盛的戰(zhàn)斗力。如今人們選擇豐富最有個性的名字,早已不用那些虛飄龐大的名字。
早先喚作小紅的人,有兩個已改了名字,文革早已過去了,“小紅”這名字也時過境遷了。但我們還是稱呼她們“小紅”, 我們已經(jīng)叫了太多年了,無法改口??磥?,一個人的一生總要和某些符號捆綁在一起,無法脫身,這畢竟不能像一件衣服那樣,想換就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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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的名字,不茍且,不媚俗,離這個世界最遠。應(yīng)該說是筆名。古代詩人大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用著真名??纯催@些現(xiàn)代詩人的名字多么好聽:江左遺民、玉上煙、冷盈袖、夜子等等,直把人喚到夢里去了。再有就是那些網(wǎng)名了,我也一直記得幾個很逼目的,很有古詩韻味的網(wǎng)名,如“銜雨”, 如“朱砂痣”,網(wǎng)絡(luò)文化也呈衰勢,那天我上聊網(wǎng)去看看,一看嚇一跳,一個50歲的竟起了個“為你變乖” 的名字,讓人起雞皮疙瘩,還有一個40多歲的女人叫“小甜甜”裝嫩到膩味,一個叫“明天回更好”的,我看不出“回”這個錯別字有什么特別的蘊意,不同于那些刻意寫錯字的廣告詞,所以只能把他當文盲。于是想,才智平庸之輩就不要耍什么花拳繡腿了,就老老實實叫個張三、李四還更好。過去的農(nóng)村人喜歡叫個阿狗、阿貓、阿鼠,甚至牛屎這樣的名字。農(nóng)村人把名字起得這般草賤與敷衍,農(nóng)村人有農(nóng)村人自己的生活觀,說是為了好養(yǎng)活。這些看起來輕賤如草芥的名字最顯老莊哲學(xué),那是避世的哲學(xué),也是自謙自嘲的智慧。在這方面,城里人沒有鄉(xiāng)下人那般韜光養(yǎng)晦,你看那些城里人的名字起得那般張揚,就像搶在命運答案前,暴露傷口一樣。美,有時也是軟肋與傷口。
一些作家也常為起個什么筆名煩惱著,其實一旦寫出了好作品,那名字也無所謂好聽不好聽,一個作家的名字只讓人想到他的作品,一個好筆名只在剛出道的時候發(fā)揮作用,但也不一定吧。一個人無論叫什么名字都只是一個符號。一個符號被用上幾十年后,早已經(jīng)褪去了字面上的原義,那一筆一劃也早注滿了主人的氣息,改不改都一個樣了,叫玫瑰還是叫狗尾巴草都一個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