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鎮(zhèn)的怪杰們

荷塘鎮(zhèn)是座古鎮(zhèn)，鎮(zhèn)南有個方圓二三十畝大的湖，因半湖蓮荷半湖水而得名，湖水清澈透底，可清晰看見水下魚蝦。古鎮(zhèn)街道呈井字形，不知哪個年代那街上鋪成了青石板路，此地多雨，洗刷得那青石板路泛出幽幽亮光，顯出古鎮(zhèn)的滄桑。沿著井字形大街布滿酒樓茶肆，在細雨中別有情趣。古鎮(zhèn)人沉湎于琴棋書畫，自有能人獨領風騷。

棋 狂

家住鎮(zhèn)西柳巷南頭的丁浩，長得大頭小眼，走路時一搖三晃嘴里念念有詞，對遇見的人不管生熟，視若不見一概不理。但鎮(zhèn)上的人卻對他禮敬有加，與他走對面常常側(cè)身避過，讓他先行。他是鎮(zhèn)上有名的棋狂。

丁浩家傳有古棋譜十幾頁。他爺爺丁員外就憑熟讀這十幾頁古棋譜得以在古鎮(zhèn)稱雄，以下棋贏得彩金為生。其父又醉心研究棋路變化，在古棋譜上演化出八八六十四種定式傳給丁浩。丁浩承繼了祖父和父親的棋技，而且得其遺傳癡迷于此，常常面對棋盤打譜，獨自一坐就是一天，出個門走在路上也“星啊、點啊”地念念有詞地打著棋譜。日積月累棋藝見長，在古鎮(zhèn)獨占鰲頭，且口出狂言“本縣無敵手”。

那年府城圍棋擂臺賽，一時各縣鎮(zhèn)的強手齊聚府城，丁浩自是要前往試手。十九道縱橫黑白分明的絞殺，一時攪得府城老少齊聚賽場府院學堂，在那高懸的掛盤下觀敵撩陣。丁浩棋路如猛蛟出水般兇猛，浩浩蕩蕩，擊垮各路高手。得了頭榜的丁浩回到旅店就有媒人登門，媒人介紹的小姐是府城陳家姑娘。陳家是書香之家，尤其是小姐的祖爺早年也是棋道中的高手。丁浩久聞大名，自然愿意。良辰美景陳家小姐瀟瀟與丁浩在府城成就了好姻緣，揭開紅蓋頭更喜得丁浩合不攏嘴，那小姐瀟瀟竟然是花容月貌的一個玉人兒。

抱得美人歸的丁浩給荷塘鎮(zhèn)爭了榮譽，鎮(zhèn)長專門在鎮(zhèn)南荷塘邊辟出一座小院，蓋了一座小樓，是為荷塘鎮(zhèn)棋院。院門的匾上書“觀荷樓”。請丁浩為院主，專一教導鎮(zhèn)中子弟學棋，并與各路來訪的豪杰博弈。

瀟瀟長相俊俏，性格溫柔，不愛出頭露面，只喜廳堂廚房，將家中收拾得干凈利落，做的飯菜更是味道鮮美。丁浩去棋院，瀟瀟也總是相隨，遞個茶打個扇，把丁浩服侍得像個王爺。

丁浩喜愛自己的夫人，閑暇時不免要與夫人對弈，瀟瀟忙擺手自己不會。丁浩不信，陳家出來的人哪有不會棋的，強之瀟瀟與他對壘?？珊诎滓簧翔?，丁浩大跌眼鏡，瀟瀟只會把棋子擺成線和塊而不會做眼。瞧著對枰蹙眉的嬌妻，技癢的丁浩非要教夫人棋技不可，但教之再三，瀟瀟在棋枰上總是擺不出一個眼來。丁浩手點棋枰恨鐵不成鋼，道：“你在此落一子，不就成一活眼？”瀟瀟舒展眉頭抿嘴一笑，起身端上一杯香茗奉上，下次擺棋仍如以往。瞧著賢惠的瀟瀟，無可奈何的丁浩嘆道：“夫人枉自出生在陳家?！?/p>

自從丁浩在府城奪得桂冠，周邊幾個府州棋道的朋友聞言，多有好奇、不忿者紛紛前來荷塘鎮(zhèn)挑戰(zhàn)。本應清靜的棋院反倒成了集市，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接連數(shù)月，眾棋手與他下棋都敗北而歸。丁浩不免心高意傲，狂氣更盛。上午去棋院，霸氣十足地下棋，頤指氣使地指點弟子，下午昂首回家。自認憑胸中溝壑已能勝天下群雄，走路也不再念念有詞?？癜林械乃恐袩o人，在棋院的正廳掛出了一副對聯(lián)：“四方來者皆棋友，手談黑白天下；八面回歸眾豪客，低首棋枰稱臣。”丁浩不耐煩再下小彩金之棋，命棋童在棋院大門掛出“枰上春秋，豪杰爭雄，輸者需納銀三十兩”的告示。

丁浩名聲更大了。一天，一個瘦竹竿樣的漢子風塵仆仆來到荷塘鎮(zhèn)棋院，自稱游俠，點名要與丁浩手談，并下了千兩銀的重彩，約戰(zhàn)的時間定在五天后。

重彩的大戰(zhàn)驚動了整個荷塘鎮(zhèn)，又風傳出去，引得四方各路豪杰紛紛前來觀戰(zhàn)。第五天一大早，那觀戰(zhàn)的眾棋客就擠滿了棋院。太陽一竿子高時，丁浩和游俠在棋院正廳分東西而坐。正廳外高懸掛盤，并指派兩名大嗓門的棋童報棋。

開枰，游俠和丁浩搶角占邊，落子如雨打芭蕉，很快黑白各有了營地。半個時辰過去棋由快變慢，那落枰的棋子聲已連不成串。院中的眾豪杰從點在中腹的棋子上看，二人開始了試探性的進攻。兩個時辰過去了，那如雨的棋子半天方有一顆落在棋枰上，腹中的黑白都成了龍在互相絞殺，戰(zhàn)云翻滾，滿院豪杰鴉雀無聲。丁浩和游俠在斗智斗勇，都在絞盡腦汁用毒招算計對方，都想先把對手打得無還手之力，再來整頓山河。這攻防之中暗藏著運籌帷幄的詭譎，暗藏著天翻地覆的殺機，任何一方稍有不慎，立刻就會戰(zhàn)敗亡國。

中午封盤，再開盤時游俠突出奇兵，斬斷了丁浩深入腹地大軍糧草供應的命脈，使一條大龍成了孤軍。從掛盤上分析，丁浩這條大龍幾乎是等著死亡，而游俠的棋局已有九成勝算，差一成是時間。遠道來的豪杰見丁浩的棋局必輸無疑，個個臉上掛滿了笑容，仿佛都在說著同樣的話：“看你丁浩還能狂多久？”荷塘鎮(zhèn)的棋迷們則大都臉帶憂愁之色。

報棋的棋童半天無聲，掛盤上黑白對壘的陣營靜如止水。有位豪杰按捺不住，興奮心情，起身揮臂狂呼：“丁浩輸了……”

忽然屋中又傳來報棋聲，一子夾風帶閃落在了棋枰上，如平地一聲炸雷，炸得眾豪杰百思不得其解，這子怎么落在這個點位上？等運子八個回合，才撥開濃霧見青天，此時的棋局已大變，丁浩被圍的大龍巧妙轉(zhuǎn)換，打通了另一條通往營地的路。終局丁浩險勝一子。

此時西邊天際出現(xiàn)絢麗的晚霞，棋院內(nèi)一片喧嘩，有替游俠敗北嗟嘆的外地豪杰，也有為丁浩獲勝狂喜的本鎮(zhèn)棋迷。喧囂傳進正廳，但驚不醒對弈雙方，兩人仍盯著棋枰如木雕石刻。半個時辰過去，游俠方長出一口氣，嘆道：“神來之招！”轉(zhuǎn)身取出所帶彩金雙手捧著放于棋枰，“老弟有神鬼莫測之妙招，兄輸?shù)眯姆！闭f完起身欲走。丁浩抹一把額頭之汗，忙起身拉住游俠，奉還彩金，說：“兄心里亮堂如鏡，弟這僥幸勝一子實是不武，這銀兩斷斷不敢收??！”游俠盯著丁浩看了一眼，哈哈大笑：“好！未失本性，來日再與老弟手談。”說罷揚長而去。

天黑透，丁浩仍坐在棋枰前默默地復著盤。瀟瀟點亮了燈，上前置于棋桌上，看到燈亮中的瀟瀟，丁浩翻身跪倒，口稱：“多謝師傅！”

原來當丁浩的大龍即將被斬，敗局將定之時，丁浩不由急火攻心，耍起了棋狂的脾氣，怒斥瀟瀟：“這茶都涼了，叫人如何喝？”瀟瀟忙換上新茶奉上，軟聲細語道：“這是二開，茶味正好呢?！边f盞給丁浩，抽手時手上抬，似有心又似無意，小指沾著茶水，恰巧一滴落在棋枰上。丁浩起初不在意，還怒瞪了瀟瀟一眼。再回神視于棋枰時，那落水滴的位置令他心驚肉跳，剎那間如一道閃電劃過腦海，原來那個點位是救命的靈丹，這才有了后來的險勝。

瀟瀟低眉垂眼地說：“使不得，你我是夫妻，我如果不是心疼那彩金，我求之不得你輸棋。不瞞你說，你家那十幾頁殘譜是我家祖上的，你爺爺給我曾祖當書童時偷偷地撕下了這十幾頁。我爺爺為那十幾頁殘譜不流失，也看你于棋道確有靈氣，才讓我下嫁于你，要不然……”

丁浩臉紅耳赤，起身把那正廳的對聯(lián)扯下撕得粉碎。瀟瀟抿嘴笑了，轉(zhuǎn)身回內(nèi)室從嫁妝中翻出一本書遞給丁浩，說：“這就是那棋譜，爺爺說你太狂，須得經(jīng)過些挫折才能拿與你看。還讓我?guī)г捊o你，此棋譜一套共十本，我家只有這一本?！?/p>

天亮，丁浩即向鎮(zhèn)長告辭，不再當教習。丁浩夫妻倆在家中開爿小茶店，白天招待四方客，晚上或打譜或與妻手談，倒也恬靜愜意。

畫 癡

鎮(zhèn)東古槐巷有家江記瓷器店，店掌柜江茂昌四十有五方得一子，取名江順達。江茂昌老來得子自是大喜，他要從小就培養(yǎng)小順達做生意，以繼承江家的衣缽?？墒墙樳_卻極不喜算數(shù)字，九則運算長到十歲尚背不全。江茂昌自小嬌縱小順達，瞧著兒子不是做生意的料，遂不再管束小順達，反正自己這份家產(chǎn)也足夠順達一輩子吃用，況且還有一位忠心的老管家?guī)鸵r。

沒人管束的江順達，滿街跑著玩耍如個小癲子。一日雨后初晴，小順達跑到鎮(zhèn)南荷塘邊，面對著云縫中射下的陽光，碧翠的荷葉如玉盤托著滾動的五彩珠，襯托著婷婷綻開的嬌艷紅白荷花，蜻蜓在花間高低盤旋。小順達看得發(fā)呆。這般美景如能留住那有多好。他小眼珠子一轉(zhuǎn)，扭身跑到鎮(zhèn)上西大街“聚古軒”書畫店。這聚古軒是一家老字號的書畫店，經(jīng)營著書畫買賣及筆墨紙硯。小順達用老管家給的買糖果的錢買了紙筆顏料，再來荷塘邊對著滿目美景畫花畫葉畫蜻蜓。小順達不愛算計數(shù)字，卻對畫圖有天生的靈氣，幾筆下來那紅白荷花碧翠綠葉便躍然紙上，頗有幾分神似。

從此小順達迷上了畫圖，常流連于荷塘、田野、山坡，一出去就是一天不落家。他的畫中之物也由荷花轉(zhuǎn)向天地萬物，筆下有牧童水牛，有古鎮(zhèn)街巷，有趕集的婦孺老少，有霧鎖的遠山近景。老管家看著小主人癡迷于此，托人從府城買來芥子園畫譜、名人畫集，又請了畫師指點。

轉(zhuǎn)瞬六七年過去，順達已是揮毫自如，那筆墨勾皴拖點，順筆倒筆，方之圓之、團之點之、枯之潤之，于紙上相輔相成別具一格。畫中疏密有致，疏如風神之麗，密呈老健之美。疏密之間意趣別出，風采飄然，韻致溫和典雅，真是墨分五彩氣氤氳，色添畫艷不媚俗。彌漫著瀟散飄逸，自然古樸之氣。

畫有所成，江茂昌給兒子娶了鄰鎮(zhèn)布商之女為妻。兒媳過門不上半年，江茂昌和老伴相繼病倒，為治病老管家雇了轎車拉主人夫婦去縣城府城瞧病拿藥，可是江茂昌夫婦還是不治而去。隔年，操勞過度的老管家也駕鶴西行。幾個老人相繼因病而去，把江家瓷器店的老本消耗殆盡，江家瓷器店只剩一個空殼。江順達本就厭煩經(jīng)營生意，索性關了店鋪醉心于畫事。轉(zhuǎn)年小家又添一子，沒有了店鋪的進項，不久就坐吃山空，小夫妻捉襟見肘，過上了只有喝稀粥的日子。順達窘得只得以賣畫聊解困境?？身樳_畫雖好，卻因年少江湖無名，畫賣不上價。面對愁眉苦臉的妻子和嗷嗷待哺的幼子，順達不由咬牙，決意臨摹古畫出賣。好在順達功底深厚，花了數(shù)天的時間臨摹一張古人之畫，拿去府城竟賣得十兩白銀，解了一時危困。江順達大喜，有此技何患無米養(yǎng)活妻兒，遂隔三差五仿一張古人之畫出售，把得來的銀子交于妻子，又甩袖而去，流連于山水天地之中。

聚古軒是個老店，店中有幾輩人收藏的古畫精品。老板李墨軒自小所受熏陶，尤喜古字畫，如遇之便舍得花大錢購買收藏。那天李墨軒去府城進貨，到一同道老友處喝茶時，老友取出一幅看上去很陳舊的卷軸，小心翼翼地展開。李墨軒頓覺眼前一亮，那幅畫的題名是《春江月色圖》，落款已模糊不清，隱約能看到署名的末尾處有一“虛”字。畫上江潮林木、白云沙灘，都統(tǒng)合在一片月光的清輝里，整個畫面看上去有一種淡泊高遠、清雅恬靜的韻致。難道這是張若虛所作《春江月色圖》？李墨軒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求老友將此畫讓于他。老友先是不允后是無奈，最終以五百兩紋銀讓與李墨軒。

花五百兩紋銀買回《春江月色圖》，到家給女兒李秋嫻看。李秋嫻略一掃視，笑著對父親說：“這畫是贗品，張若虛一生所留畫作不多，其中最著名的便是以古詩《春江花月夜》為構思所作的《春江月色圖》。以詩入畫、畫中含詩是他的創(chuàng)作風格，他的畫常常詩情畫意哲理交相融會，空靈深邃，使人心醉神往。而眼前這幅畫雖境界深遠、清麗雅致，功力自是不凡，但缺少的正是詩中天宇人生連綿一體、生生不息的氣度。此畫權作賞玩，自然不俗，說到收藏還不算上品。不過啊，這作畫之人天分極高?！?/p>

李墨軒再上府城老友處，問出了售他畫的人恰是常在自己鋪中買顏料紙墨的小畫癡江順達，不由得大驚，返鎮(zhèn)立即前往江家。江順達外出不在家，江夫人把李老板迎進了丈夫的書房。一進書房李墨軒不由兩眼圓睜，那滿壁掛的都是唐人畫作，張萱的《搗練圖》，周彷的《簪花仕女圖》，閻立本的《步輦圖》等。李墨軒仿佛置身于大唐雄風之中。

李墨軒愛才，邀請江順達到聚古軒小斟并賞畫。江順達也久想觀賞聚古軒藏畫，欣然前往。順達在客廳里被一幅丈二的《采荷圖》吸引，細觀此畫布局大氣、筆法練達，亭亭蓮荷上接云天，儼然一個沉湎于丹青的豪放男子所作；但再看采蓮女細膩嬌媚，其意境脫俗又如女風。他不由疑惑，問道：“此畫是哪位前輩所作？”李墨軒笑道：“此是小女信手涂鴉，讓你見笑了。”順達不語，李墨軒看出了江順達的疑惑，遂引順達到了偏屋女兒的畫室。畫案旁，一位清麗俊俏的女子正在伏案作畫，那畫風恰與廳中之畫相同。李墨軒道：“這是小女秋嫻?！鼻浦干系漠?，江順達心潮澎湃，深鞠一躬，道：“晚輩順達拜見師傅?！?/p>

李秋嫻見狀手足無措，李墨軒拍手笑道：“這就認識了，好好，一起用個便飯吧?！钡乐腥瞬痪心信煌乃锥Y節(jié)，李秋嫻慨然答應。

席間秋嫻與順達談起畫技見識，猶如一片云遇到另一片云，驀然交匯，大有惺惺相惜相見恨晚之意。李墨軒暗嘆道，可惜江順達已經(jīng)娶了妻。

從此，江順達常到聚古軒賞畫，并與李秋嫻切磋畫技。天長日久，李秋嫻生出愛慕之心，試探著問：“兄長如果能再納一位小姐為妾，也算圓滿?！甭犃死钋飲沟脑?，江順達宛如石化。他回到家中在畫室坐了整整一天。傍晚，江順達見到李秋嫻，深鞠一躬，聲情凄切：“我一生最愛的紅顏知己，我若納之為妾，無異于使一代才女受辱，我必遭天譴??！”

李秋嫻額首嗟嘆，一行熱淚滾落腮邊。從此李秋嫻和江順達以兄妹相稱。李秋嫻給江順達講詩、講書、講意境，陪江順達跋山涉水畫秀美山川，激勵江順達樹大志成大業(yè)。數(shù)年后江順達畫流于府城，一巨幅山水《煙雨蒼莽圖》氣勢宏偉，引得同道之人大加贊譽。此時江順達對李秋嫻又深鞠一躬：“妹子賢淑，是你助成了順達啊。”

將愛深埋在心，再也未嫁的李秋嫻眼角濕潤。自己的苦心終于有了回報，一個畫家出世了。歲月如梭，江順達帶了徒弟，他的徒弟們也都稱呼李秋嫻為師娘。此后江順達將一個女兒過繼給秋嫻當養(yǎng)女，李秋嫻對養(yǎng)女視同己出，非常疼愛。

江順達一躬敬，二躬情，三躬恩，一時成為古鎮(zhèn)佳話。

書癲與小琴魔

古鎮(zhèn)北有一條虎賁巷。當年開國皇上一支虎賁之師平定此地后，留下一小隊人馬鎮(zhèn)守于此。后天下太平，兵馬移往他地，但有十幾人沒有隨軍撤離，留下娶了荷塘鎮(zhèn)人家的女兒為妻，做了當?shù)刂?。那卒伍之人好強斗狠，家家都有祖?zhèn)髦稑?，人人都會兩手拳腳。久之，鎮(zhèn)上的居民就把此巷稱為虎賁巷。

虎賁巷臨井字大街處有一劉家，家中諸子從小都被老爹領著練功習武，個個都是武林好手，老大老二初成人就被鏢局聘為趟子手，老三老四也練得有聲有色，唯有小兒子劉彪令劉老爹頭疼。這小子與祖上不同，雖然名字為彪，但毫無彪悍斗勇之氣，可能是當?shù)厮恋淖甜B(yǎng)，劉彪自小偏偏喜歡上了寫字。整日沉迷于舞墨弄字。爹氣得連呼：“這孩子著了瘋癲病，不習武練功哪像個男子漢！”而劉彪大哥拿著小弟寫的字左看右看，喜道：“爹，我劉家不缺舞刀弄劍之人，缺的是識文斷字的兄弟。小弟喜愛寫字，這可是我劉家眾兄弟所不能的。也許小弟就是我劉家未來的一個翰林，爹應高興才是?！?/p>

劉家老爹轉(zhuǎn)念一想，可不，如今當官的都是科舉成名，也許我劉家祖墳上冒青煙，也出個縣令府臺的老爺。想到此，板著面孔訓斥小兒子：“胡亂寫能學出個好來？要拜師才是！”于是劉家老爹把劉彪領到鎮(zhèn)上最有學問的孔大先生處，拜了孔大先生為師。

孔大先生學問高深，四書五經(jīng)詩詞歌賦無所不精，尤其有一手好字，顏、柳、歐、趙諸體都寫得惟妙惟肖。劉彪拜了孔大先生為師如魚得水，聽先生講書講經(jīng)習書道，臨先生楷書、行書、草書諸字體?？状笙壬粗掳莸耐絻鹤x書練字廢寢忘食，嘆道：“是個書癲?！贝嗽拏鞯芥?zhèn)上，鎮(zhèn)上的人從此也都稱劉彪為書癲。書癲那字日飛月進，孔大先生看到書癲比起其他弟子好學聰慧，喜在心中。有個好徒弟傳其衣缽也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于是不免就給新徒兒多用了些心思，隔三差五拿出藏在柜中的名家字帖示于劉彪臨習。

轉(zhuǎn)眼四五年過去了，書癲飽覽了先生收藏的各種名帖，再揮毫時那筆在紙上猶如神助，筆鋒絞轉(zhuǎn)騰挪、跌宕起伏、剛?cè)岵?，看起來暢不浮滑，澀不板滯，筆鋒藏處包其氣韻，露處耀其精神。更加令孔大先生感嘆的是，書癲畢竟出生于練武之家，自小練過童子功，那骨子里帶有的剛硬之氣顯于字中，剛勁豪放。

荷塘鎮(zhèn)有新商號開張或婚慶喪葬之事，鎮(zhèn)上人都請孔大先生寫字。不知從何日起，那請人寫字的事漸漸轉(zhuǎn)到書癲那里?？状笙壬窒灿謶n，他明白徒兒是靠功底書出了自己的體，而他只是臨摹仿效古人的字，寫得再好也難自成一體?？状笙壬鲆蝗照袝d到后堂，說：“徒兒，師傅在書法上已經(jīng)不能再教你了。有徒兒你在荷塘鎮(zhèn)上，師傅甚感驕傲，為師準備明天外出?！睍d問道：“師傅幾日回？”“唉，也許三五年，也許終老于山水之間?！笨状笙壬诙煺娴淖吡?，他要云游山川大河汲取靈感，尋找書道中的真諦。

荷塘鎮(zhèn)的鎮(zhèn)長愛才，湖中開滿荷花時，托了媒人到劉家提親，欲把自家的小女嫁與劉彪。劉彪的爹自是愿意，沒問兒子的意思就答應了下來。鎮(zhèn)長邀請劉家老爹在觀荷樓喝了一次酒，觀荷樓就是原來的棋院小樓。兩家老人喝得暢興，酒間互稱親家，把兒女的婚事定在了來年的正月初八。

夏末，縣上的縣令告老返鄉(xiāng)，府中傳言要從五大名鎮(zhèn)的鎮(zhèn)長中挑選一人接任新縣令。鎮(zhèn)長不由心動，他聽說府臺老大人喜好書法，于是找到了親家劉老爹，想索取未來的女婿幾幅墨寶，送呈府臺老大人。劉家老爹自是拍胸脯答應。

哪料到劉家老爹跟小兒子一說此事，小兒子的瘋癲勁上來一口回絕：“我的字有骨有氣不獻媚?！眲⒓依系溃骸盎烨?！那是你老岳丈要的字，你也不給？”劉彪摸不著頭腦地問：“誰的岳丈？”劉家老爹把定親之事一說，劉彪頓時大搖其頭，“官宦之女我不要，字也不給。”倔頭碰上了個犟筋，爺兒倆話不投機。還是大兒子勸老爹：“強扭下的瓜不甜，咱別給小弟和鎮(zhèn)長家的閨女找不自在，日后出了麻纏卻是不好看?！?/p>

劉家老爹垂頭喪氣地給鎮(zhèn)長回話，囁嚅著說孽子不找當官人家閨女。鎮(zhèn)長輕笑：“不妨。”瞧著走遠的劉家老爹，鎮(zhèn)長把手中的茶盅摔在了地上。

那天，鄰鎮(zhèn)一個絲綢商請書癲給自家商鋪寫個門匾。書癲連寫幾張都不甚滿意，書癲把不滿意的作品撕了。絲綢商惋惜得倒吸涼氣，一個勁兒地說：“這幅字很好啦，完全可以當小鋪的門匾，大師不必再費神了?！?/p>

可書癲不讓自己不滿意的作品流傳出去。他又重新鋪紙，正欲提筆揮毫時，忽然隔壁傳來琴聲，先是一連串幽雅的滑音，然后就是一個八度大跳，赫然奏出一串兒激昂的音符，那音符像迅速升騰的潮水，使人周身血液沸騰，繼而轟然一鳴，一瀉千里。聞聽者眼前便驀地澎湃出浩蕩洪流，波鼓波，浪拍浪，排山倒海般跌宕。書癲頓時渾身一震，揮著那管大筆猶如神助，在潔白的宣紙上龍飛鳳舞，幾個大字赫然而出。旁邊的絲綢商拍手叫絕，書癲顧不上商人，撂下筆就往隔壁跑，他要見識用琴聲引導他下筆如神的人是何方神圣。

推門而入，一股檀香撲面而來。書癲細看，窗前一妙齡女子正在撫琴，那是一張罕見的古琴。女子沉醉于自己的意境中，她閉著眼，手臂上下舞動，按弦的左手忽高忽低，起起落落，像鳳凰展翅；撥弦的右手，忽疾忽緩，瀟瀟灑灑，如蛟龍遨游。龍鳳飛天曼舞，掀動浪花云霓。女子嫻熟地在古琴上且吟且揉，按音、泛音、散音蕩漾飄逸，激越過后又是一陣輕盈華麗之音悄然而現(xiàn)，如舟行浪間，蝶戲花陰，忽顯忽隱，意趣盎然。

書癲的眼前氣象萬千，時而天光云影、萬里澄波，時而浪卷云飛、水云奔騰，時而寒江月冷、霜重霧繞，時而驕陽如火、晴日碧海。書癲好似醍醐灌頂，從中頓悟出一種別樣的書道。書癲的癲勁上來了，隨著心曠神怡的琴聲不由手舞足蹈，如眼前有一張鋪天蓋地的宣紙，他正在其上揮毫書寫，那字出得手來，卻是逶迤飄揚、意蘊磅礴。

“小魔兒，別犯癔癥了。快來見過公子。”跟進來的絲綢商舉著書癲寫的字，對撫琴小女子說道。女子睜開秀眼瞧見絲綢商手中的字：“好字！”隨著感嘆聲，那古琴轟然一鳴，緊接著一串剛強、激越的音符沖入耳際，如龍吟虎嘯。聞音，書癲凌空揮舞的筆勢也陡然一變，出現(xiàn)了剛猛之勢。轉(zhuǎn)瞬間，琴與舞都到了高潮，琴音與筆勢戛然而止。女子與書癲都長舒一口氣，女子站起對書癲施了一禮：“先生的字真妙，使我琴藝更上一層樓?！睍d忙還禮：“哪里，是小姐撫琴令我大開眼界，剛才的琴聲使我悟道?！?/p>

絲綢商笑道：“談藝到此，我請大師小斟，小魔兒作陪?！泵铨g女子羞紅了臉點頭應邀。席間書癲方知妙齡女子是絲綢商的外甥女，原來就是本鎮(zhèn)之人，因迷戀琴韻之律，被家人戲稱為小琴魔。因其舅父所在鄰鎮(zhèn)上有一撫琴高人，便寄居舅家拜高人為師學琴七八年，如今回來探視父母。

三人邊吃邊談，不覺晚霞映紅了西山巔。書癲與小琴魔相談甚歡，只道是相見恨晚。絲綢商攜外甥女要回返了，書癲送出到鎮(zhèn)外兩里地。小琴魔嫵媚一笑，邀書癲有空到鄰鎮(zhèn)舅父家中玩。書癲欣然允諾，馬車遠去，書癲呆望良久方回轉(zhuǎn)。

從此，書癲三天兩頭往絲綢商居住的鄰鎮(zhèn)上跑，與小琴魔談琴藝論書道。耳鬢廝磨日久生情，書癲向小琴魔吐露胸意，要娶她為妻。小琴魔笑道：“那要征得我父親的同意。”書癲忙點頭。小琴魔略一思索，定了三天后請書癲來見父親大人。

思念恨天長，書癲好不容易熬過了兩天，第三天就早早地登程去了小琴魔舅父家中。絲綢商熱情接待，卻始終不見小琴魔與未來的老泰山，日頭從東到頂又到西，只熬得書癲如熱鍋上的螞蟻，不停地踱步看向門外。月上柳梢頭，絲綢商一拍腦門：“瞧我這記性，小魔兒讓我?guī)闳ネ聵且娢壹医惴?。?/p>

望月樓不遠，就在鎮(zhèn)中。書癲急急登樓一步躥兩個臺階，后邊的絲綢商連聲提醒：“公子小心，別摔著。”

樓上空曠，只有兩人。一人臨窗賞月，一人偎在旁邊，偎在旁邊的正是小琴魔。書癲忙上前施禮：“拜見大人?！辟p月人轉(zhuǎn)過身來，書癲抬頭不禁大窘，那人竟是荷塘鎮(zhèn)的鎮(zhèn)長。鎮(zhèn)長道：“小官宦之女你也愿娶為妻？”書癲臉紅耳赤，囁嚅連聲不知所云。鎮(zhèn)長攜女欲去，經(jīng)過書癲身旁時，小琴魔哀怨地瞪了書癲一眼。書癲渾身一凜，搶前一步跪在了鎮(zhèn)長面前：“那時小人少不更事，如今我與令愛情投意合，還請大人成全?！?/p>

“哈哈哈……”鎮(zhèn)長大笑，伸手攙起書癲：“月圓之日，我豈能不允美好姻緣。”書癲抬頭窗外，那輪月正圓得令人心醉。

來年的正月初八，接親的花轎從鎮(zhèn)長家出來繞著荷塘鎮(zhèn)轉(zhuǎn)了三圈，抬進了虎賁巷的劉家。

倭寇來了

那年東南沿海鬧倭寇。

倭寇乃大海中一彈丸小國中的不法之徒，發(fā)現(xiàn)鄰近的天朝大國地闊民富，頓起野心，駕著船、搖著櫓三五成群襲岸搶劫。這一搶就嘗到了甜頭，比他們打魚種莊稼可強百倍。于是就結(jié)成了大團，幾十人上百人集成一股前來搶劫。不多時日，小國中靠搶劫出現(xiàn)了新的富貴之家，蓋樓榭穿綾羅綢緞。有些富戶、將佐、貴族眼紅滴血，也都加入了寇賊之列，這一下可不得了，再登岸的倭寇可就非同尋常，成了上千人乃至幾千人的大團，堪比軍隊。

東南沿海的江、浙、閩數(shù)省乃天朝大國最為富庶之地，亦是國之賦稅糧源重地，這一鬧倭寇，天朝大國不得安生，于是派兵進剿。天朝海岸線長，倭寇乘船偷襲不定在哪兒登岸，搶上一把就又竄回海中的船上。進剿的官兵面對茫茫大海，頓時就顯得兵少將寡，只好守著大城不被侵擾。倭寇則更加肆無忌憚，登岸深入得越來越遠，搶得財寶物品也越來越多。

荷塘鎮(zhèn)離海邊百里之外，鎮(zhèn)上的人也風聞沿海鬧倭寇，官府也傳檄要加強戒備。但距離倭患百里之遙，所以鎮(zhèn)上的人頗不為意，鎮(zhèn)長縱然行官府之令，也只是多安排了幾個夜間打更的人，還多是睡不著覺的老人。

倭寇真的就來了。夜黑風高之時，一支近千人的倭寇由百里之外奔襲包圍了荷塘鎮(zhèn)。領頭的倭寇是個年輕的貴族，他的爺爺曾來中國做過生意，知道中國什么東西值錢。他把這些知識傳給孫子，還有那半通的中國話。爺爺希望孫子繼承衣缽繼續(xù)做中國人的生意，可是年輕的貴族眼看那拿著刀槍渡海的貧賤之人轉(zhuǎn)眼就成了富翁，深感做生意掙錢太慢。他出資造了大船，帶著府中的武士傭人，召集了想發(fā)橫財?shù)挠蚊窭巳?，組成了大隊伍，他自然成了頭領。

年輕的倭寇頭領帶的隊伍與其他倭寇不一樣，并不盲目搶劫，行動前總是派細作查探要搶的村鎮(zhèn)，查實了那些財富雄厚、有商賈大家的村鎮(zhèn)方才動手。那日細作探得荷塘鎮(zhèn)是個古鎮(zhèn)，民間藏有稀世的珍寶古玩，是個富庶的鎮(zhèn)子，搶此一鎮(zhèn)頂上搶十個其他鎮(zhèn)子，只是離海邊遠了些。倭寇頭領仗著自己的隊伍龐大、武士兇悍，決定突襲荷塘鎮(zhèn)。下午起兵，夜半趕到，一聲吶喊，手舉火把刀槍的倭寇沖進了鎮(zhèn)子，幾個打更的老人剛喊出“賊人來了”，就被砍死在街頭巷口。倭寇們砸門敲戶大肆搶劫后，年輕頭領見沒有他想得到的珍寶古玩，就命令倭寇們把眾人趕進了鎮(zhèn)南的祠堂。

倭寇團團站立四周，被趕過來的千余人中有不少婦孺。瞧著周圍兇神惡煞般手持刀槍的倭寇，孩子們嚇得哭叫連天。年輕的倭寇頭領擰著眉頭不耐煩了，一揮手，一個倭寇上前拉住一個啼哭的小孩，狠狠地打了兩個耳光。被驚嚇的小孩們立即止了哭聲，女人們也緊緊捂住了各自孩子的嘴，祠堂內(nèi)剎那間鴉雀無聲，只聽得倭寇手中火把燃燒的忽忽聲。

鎮(zhèn)長額頭冒汗了，都是自己疏忽大意造成如此兇險！如果早早組織兵勇自衛(wèi)巡夜，發(fā)現(xiàn)倭寇來襲立即自衛(wèi)抗擊，也不會使得鎮(zhèn)上的人這般束手待斃。要是倭寇大開殺戒，自己則是荷塘鎮(zhèn)的千古罪人。鎮(zhèn)長坐不住了，挺身站在了倭寇頭領面前。

倭寇頭領盯著面前的老人，問道：“你的什么人？”“我是這里的鎮(zhèn)長，有什么事與我說便罷，不要殺戮無辜之人?！薄斑何?，你的把你們鎮(zhèn)上的寶貝交出來，我們的開路?！辨?zhèn)長手指著四周身背鼓鼓囊囊包裹的倭寇：“不都被你們搶光了嗎？”倭寇頭領笑了：“他們是粗人，搶的也都是粗物。我要的是藏在密室中的古玩珍寶。我的時間短找不到，只要你交出來我就開路。”鎮(zhèn)長點頭：“給你們我的古玩珍寶，請你們離開我的鎮(zhèn)子?！薄斑何??！鳖^領同意，鎮(zhèn)長就帶著他和幾個倭寇去了自己的家，拿出幾個盒子回到祠堂。打開盒子，盒中之物在火把的輝映下閃著幽光，那是古瓷、古玉，還有瑪瑙、翡翠。是鎮(zhèn)長家?guī)状说氖詹亍?/p>

倭寇頭領眼里露出綠光，他把盒子收好，對鎮(zhèn)長笑笑說：“你的大大的朋友，但東西太少，遠遠的不夠我們分。我的細作早已探明貴鎮(zhèn)的寶貝很多，戰(zhàn)國的玉器、唐宋的字畫大大的有，我的統(tǒng)統(tǒng)的要，全部交出來我的開路?！辨?zhèn)長憤怒了，一巴掌扇在了倭寇頭領的臉上：“你這賊人言而無信！”鎮(zhèn)長話音未落，倭寇頭領已拔出倭刀扎進了鎮(zhèn)長胸膛。

“你們的明白，只有交出來所有的古字畫和古玩玉器，我們的才開路。不然，統(tǒng)統(tǒng)的死啦死啦！”倭寇頭領對著眾人嚎叫起來。被圍的人死一樣沉默，低垂著頭不去看這些倭寇。

倭寇頭領瞧著沉默的人群，搖搖頭一擺手，有幾個倭寇即在人群面前放置一個矮幾，上面擺著一副棋盤，一個倭寇在幾旁坐定。倭寇頭領沖著人群道：“我的下完這盤棋，你們還不交出字畫珍品，你們的統(tǒng)統(tǒng)的死啦死啦！”

清脆的棋子落盤聲，敲擊得人心悸顫，母親把孩子抱得更緊了?！芭尽尽辟量苈渥雍芸?，由布勢很快就進入中盤。人群中李墨軒忍不下去了，忽地站起：“看來，得用國寶救人命了……”卻立即被人摁蹲下來。摁他的人是江順達，江順達附在李墨軒耳邊說：“國寶豈能給倭寇！”說完江順達站了起來，“好！我給你們字畫，你們出鎮(zhèn)！”江順達的話引起了一陣騷動。

趁著一時混亂，劉家大哥悄聲告訴弟弟：“聽說來了一支戚家軍隊，專打倭寇，就在七十里的張家樓。你護我出去，我去報信求救兵?！迸赃呉恢遍]眼養(yǎng)神的丁浩聞聽睜眼，瞧了一下劉家兄弟。

江順達的字畫拿來了，竟有十好幾幅，展開引得眾倭寇齊上前觀賞。劉家兄弟趁勢溜到人群后，肘臂勾住伸著脖子往前觀望的一個倭寇，拖到暗角扭斷脖子，然后劉家大哥消失在暗夜中。

倭寇頭領在火把照明下細細觀賞著字畫，看過題跋印章，認出是價值連城的古字畫。他笑瞇了眼：“哈哈！吆西，果然都是珍品。我的言而有信，下完這盤棋的開路。”年輕的倭寇頭領原來是個棋迷，他的爺爺在中國曾獲得一本棋譜秘籍，他熟讀棋譜，以與人對弈為快。

過了幾個時辰，倭寇頭領下完棋，站起身要下命令開路，丁浩和劉家小弟對視了一眼，從人群中站起：“我愿與你下一盤帶彩的棋?！辟量茴^領鄙夷地打量這個男人：“你的會下棋，你用什么當賭注？”“輸了用我性命，贏了請你把字畫留下！”倭寇頭領看看字畫，又打量一下眼前的男人，自負地點頭同意：“吆西，按你們中國人的說法，你的把脖子洗凈，等著試我的刀?！倍『埔恍Γ骸白咧?。”又一指旁邊的觀荷樓，“既下棋，不妨圖個清雅。那是原來的棋院，我們在樓內(nèi)下棋，外邊掛盤給眾人觀賞如何？”倭寇頭領笑了：“吆西，我的喜歡這樣比賽?！?/p>

倭寇頭領帶著兩個倭寇與丁浩進了觀荷樓，丁浩焚香凈手然后坐在棋盤一側(cè)，倭寇頭領坐在另一側(cè)，兩個倭寇手持倭刀站立門邊。眾人在外靜靜地坐蹲在地上，凝神于高高掛起的大棋盤。

“啪?！辟量茴^領搶先把黑子擺在星位，丁浩隨即應個星位。倭寇頭領沒有再搶星位，而是直接點在丁浩星位的翼側(cè)，這是典型的進攻戰(zhàn)。“啪、啪、啪?！睂倦p方急速攻防十幾手，年輕的倭寇頭領感到對手棋力不凡，他的進攻總是被對方輕易化解。他開始久思長考，棋盤上每落一子都要花去很長時間。晨曦不知不覺染紅了東邊的天際。

中午封盤時，盤面上黑棋處處占了先機，白棋防守得支離破碎。鎮(zhèn)上的人開始嘆氣，昔日的棋狂今不復在。那些圍觀的倭寇卻都喜笑顏開，認定他們的頭領所向披靡。

再開盤時，丁浩在黑棋的勢力范圍點了一子，看似無用昏著。倭寇頭領笑了，認定對方垮了，用不上十幾招他就會讓對方的人頭落地，天黑前撤出荷塘鎮(zhèn)。

雙方又落下七八子，倭寇頭領力漸不支，支離破碎的白棋竟因為剛才那一子連成了勢，造成了通盤皆活之局。門邊兩個倭寇看出頭領的窘?jīng)r，拔出倭刀上前架在丁浩的脖子上。丁浩渾然不覺，那棋子落盤仍然“啪啪”作響。倭寇頭領閉目久思，回憶著他爺爺?shù)闹袊遄V中種種破解之策。太陽不覺就落下了山。

丁浩又落下一子，吁出一口氣，輕聲說道：“你輸了?！辟量茴^領盯著棋盤半天無語，突然躍身而起：“八嘎！”一把掀翻棋盤。

棋輸了，可字畫仍然是要帶回自己家中的。倭寇攜著搶掠來的物品出鎮(zhèn)子，向海邊退去。江順達輕輕一笑，出了觀荷樓的丁浩也輕輕一笑。

丁浩和倭寇對弈，拖延一天時間，劉家大哥果然從張家樓搬來了戚家軍。戚家軍準備伏擊倭寇，埋伏在倭寇的回路上。撤出鎮(zhèn)子的倭寇走不到十里，就遭到戚家軍伏擊堵截。倭寇兇悍，與戚家軍拼殺得昏天黑地。鎮(zhèn)里的人趕來了，加入了殺倭寇的隊伍。天又亮時結(jié)束廝殺，只有少數(shù)倭寇護著他們的年輕頭領漏網(wǎng)逃回海邊。荷塘鎮(zhèn)的財物大部被追回，但荷塘鎮(zhèn)的青壯年也有二十多人倒在血泊中，劉家的老二老四就在其中。

荷塘鎮(zhèn)大出殯，全鎮(zhèn)人都聚到了鎮(zhèn)西，那里有幾十副棺材，里邊躺著鎮(zhèn)長、打更的老人，還有二十多個漢子。墳場邊高懸挽聯(lián)，上是劉彪的蒼勁大字，“荷塘古鎮(zhèn)何罪，遭此荼毒父老兄弟駕鶴西行；國仇家恨銘心，敢操槍戟熱血志士殺寇赴死。”

一通鞭炮響起，親人們下葬，那是一個大大的墳頭。四周荒草凄凄、秋風蕭蕭。墳前坐著鎮(zhèn)長女兒小琴魔，此時纖手輕撫古琴，悲涼之聲，凄迷斷腸；不多時，琴聲陡然一轉(zhuǎn)，變得慷慨激昂，鐵馬嘶鳴、疾風勁草，殺聲震天。眾人在琴聲中哭成一片。

荷塘鎮(zhèn)大殯葬過后，有幾十人參加了戚家軍，人群中竟有棋狂丁浩，畫癡江順達，還有書癲劉彪。這幾人在那體格健壯的漢子行列中卻是讓人看了發(fā)笑，笑后不免又生出幾分敬意。

戚家軍抗倭有術，愈戰(zhàn)愈勇，不出一年就平定了東南沿海的倭患。

荷塘鎮(zhèn)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