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婚宴到了高潮。村支書版的“北國之春”狼嚎一般在大廳中奔突。賓客們彼此間根本聽不見對方說什么,便一門心思消滅菜肴。王燕推推李可的肩膀,指著桌上正閃爍不停的手機。是不是老婆大人催你早點回家呀?她湊近他的耳朵,大聲叫喚。李可拿起手機看了看號碼,又扔到桌上,告訴王燕,你猜對了,真快煩死了,不過,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來,喝酒,端起酒杯,招呼大家一飲而盡。
一曲終了,難得一小段短暫的平靜。處長說李可今天換了個人了,領(lǐng)導(dǎo)的電話都敢不接了。好好,值得表揚。這時,手機界面又閃爍起來,大家住了口,看李可如何應(yīng)付。
李可只朝手機看了一眼,便站起來,拎起酒瓶,給同事們一一斟酒,說讓她鬧去,我們繼續(xù),結(jié)束后我們?nèi)サ?,夜宵我買單。
處長伸手摸摸李可的額頭,說酒才喝了二兩,不會多,你又不發(fā)熱,真邪了門了。
李可懼內(nèi)在處里是公開的秘密,只要不在家里吃飯,先要請示,得到許可后,必須在二十一點之前回到家。否則,進不了家門。任憑李可在門外低聲下氣好話說盡都沒用。今天李可一反常態(tài),讓大家大跌眼鏡,難不成他太太良心發(fā)現(xiàn)?或者李可琢磨出了什么獨門秘招?反正事實是整個婚宴持續(xù)到二十一點二十分,從酒店出來,李可吆喝了幾位同事打車去一茶座,玩了兩局摜蛋,然后去大排檔吃燒烤喝啤酒,鬧騰到凌晨一點方盡歡而散。這其間他的手機閃爍不停,只要看到是短號6699,他一概不接。有人勸他向太太告?zhèn)€假,他大手一揮,說男子漢大丈夫,這點小事算啥呀,繼續(xù)摸他的牌。
李可之所以今天脫胎換骨,其實是有原因的。太太領(lǐng)著兒子去海南游玩了。家里別無他人,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李可哼著小曲,一路得意往家走。今夜可長臉了,往日憋屈無奈的情緒蕩然無存,明天一上班,哈哈,大家肯定會對我另眼相看呦。李可忍不住掏出手機,竟有十五個未接電話,全是短號6699。
離開了本省,短號應(yīng)該打不通的啊。李可一拍腦門,竟驚出一身冷汗。
想想?yún)s不死心,用自己的手機把短號6699撥過去,果然不通,再撥一次,還是不通。
那這十五個電話是誰打的呢?李可覺得自己的腦子不夠用了。
處長為了全處聯(lián)系方便,把每個人及家屬的手機辦了集團親情捆綁,每個月每部手機用短號聯(lián)系有五百分鐘的免費通話時間。李可的短號是6698,太太的是6699。
加快腳步回到家,顧不上洗臉,李可把自己摔到床上,陷入了沉思。
李可決定和太太探討一下,長號撥完,通了,太太半夢半醒,沒等李可說完,便是一頓數(shù)落,你錢多是不是啊,平日里不花錢的電話你三天也不見一個,現(xiàn)在漫游了,卻深更半夜□嗦個沒完,我神經(jīng)病啊,給你打長途。我看你是腦子進水了。豬!啪的一聲,毫不猶豫收了線。
李可熱臉貼上了冷屁股,自然心里不爽,便遷怒于手機,賭氣地把手機朝沙發(fā)上一扔,蒙頭便睡。
凌晨五點,手機又響了,李可從床上跳起來,于沙發(fā)一角摸到機子,一看號碼:6699。
(二)
李可迫不及待按下接聽鍵。
該死的,我還以為這輩子你不接我的電話了呢?怎么樣?想好了吧?一個清脆卻不悅耳的女聲。
你是誰呀?李可愣怔著,幾秒鐘過去后,他問了一句。
裝什么裝,你裝什么裝啊,剝老娘褲子的時候你怎么不問你是誰了,別給老娘?;樱男r已過去一半了,我隨時準備把你精彩表演的視頻放到網(wǎng)上去。女聲聲嘶力竭。
可是我——你——你找錯人了吧。李可想解釋,卻支支吾吾前言后語脫節(jié)。
姓林的,你聽好了,時間一到,你后悔就晚了。你不仁,休怪老娘我不義。
對方結(jié)束通話后許久,李可依舊將手機貼在耳邊,嘴唇夸張地張著,手心里滿是冷汗。
李可再無睡意,干脆坐了起來,寶貝般把手機從左手挪至右手,又從右手挪至左手。手機界面寶藍色的熒光屏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冷艷無比。
把玩著手機,李可內(nèi)心疑慮重重,無意之中碰著了重撥鍵,直至接通了,對方喂了兩聲,李可才如夢初醒,猛嚇了一跳。
林局早,我是小東,你放心,那件事我已和黑老板基本談妥了,他保證萬無一失。只是——小東欲言又止。
李可并不說話,兩個人幾乎呼吸相聞。
還是小東先開了口。說林局啊,只是費用問題,黑老板提出增加五萬,畢竟一劍封喉的買賣,我看就答應(yīng)他算了,早完事早定神,我看你這些天明顯消瘦了。你同意了是吧,好好,我上午就去落實了。小東滿心歡喜地去了。
李可越發(fā)納悶,端詳著手中并不時尚前衛(wèi)的那款老式滑蓋手機,仿佛眼前有一個神秘莫測的黑洞,想繞過去又抑制不住好奇要回頭多看幾眼。翻開剛才與小東的通話記錄,撥出號是短號6699,李可嘗試著再次重撥,一個標準的女中音提醒對方不在服務(wù)區(qū)。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難道有傳說中的某種神秘力量在和我開玩笑?還是我自己神經(jīng)兮兮?李可掐一掐自己的大腿,疼,鉆心地疼。
拉開厚重的窗簾,已是一片朗明,伸伸懶腰,一頭霧水的李可下得樓來,剛在早點攤坐定,一碗牛肉面只吃了兩口,手機響了。
這回是老婆,說豬啊,該起床了。我不在家怕你睡過頭,上班遲到,特別提醒你一聲。你半夜發(fā)神經(jīng)打電話究竟啥事?
李可說太不可思議了,別人竟然用你的短號打電話給我,我打你的短號也有另外的人接,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是嗎?不可能的吧,手機我一直隨身帶,現(xiàn)在與你通話就是用的那個號碼啊。老婆不信,笑了,說豬啊,莫不是我一離開家你就返祖歸豬,無法進行人類正常的思維了,那問題就大了去口。
李可清楚老婆現(xiàn)在的心境不錯,他卻沒有興趣與之玩笑,便說信不信由你,回來后你看通話記錄就相信我不是瞎說了。
老婆說沒啥了不得的,打錯電話就像柴米油鹽,是家常便飯。海南不錯,給你買了兩盒椰子糖,很好吃的。
李可干巴巴笑一聲,道了一聲謝。
(三)
電梯口遇上處長,李可訕笑著與之搭訕。處長上上下下看了李可好幾眼,弄得李可渾身不自在,忙說處長,小民身上有虱子還是飛蛾啊?
處長笑笑,說昨夜回去平安無事?
李可也笑笑,說平安無事。
處長搖搖頭,連說兩個怪字,這回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處長你不要用老眼光看人,我李可也是堂堂一條漢子,脾氣還是有的。李可拍拍胸脯,站直身子,一副慷慨激昂的模樣。
王燕與李可同處一間辦公室,她正在拖地,看到李可,也是一臉的詫異。
我以為你昨晚圖一時痛快,回去后要受刑哩,想不到毫發(fā)無損,水平漸長啊,佩服佩服。王燕向李可豎起大拇指。
李可本想再神氣活現(xiàn)一回,頓了頓,輕聲告訴王燕,說我老婆去海南了。
王燕一愣,繼而哈哈大笑。手指著李可的鼻子,幾乎笑得岔了氣。
李可生怕王燕的大笑引來同事圍觀,忙掩上門,示意王燕不要太抓狂。
王燕笑夠了,坐下后還直喘氣。
李可寫了幾個字,遞給王燕。
王燕掃一眼,說請我吃飯?開天辟地頭一回啊。這個面子給不給,容我考慮一下。說話間,李可偷眼一瞥,王燕眉毛上挑,眼光鮮亮。他知道有戲。
盡管全處都知道王燕是處長的人。但漂亮、活潑、新潮的女人,哪個男人能不動心呢。何況兩人同處一問辦公室,一些本該王燕完成的工作,不聲不響間李可幫她做了不少,王燕心中有數(shù),有幾回單獨請李可去喝咖啡或吃牛排,李可苦于不敢向家里請假,只得放棄,心里的不甘與懊惱溢于言表。李可也清楚,要讓王燕和自己形成與處長那樣的關(guān)系,這是不可能的。哪怕王燕愿意,他也堅決做不到。稍有風(fēng)吹草動,家里那一關(guān),一定是銅墻鐵壁,一人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不過,遇有合適的時機,偶爾紅袖添香一回,既解饞,又不會產(chǎn)生什么大的毒副作用,李可還是一直在盼望著。既然現(xiàn)在時機來了,錯過豈不可惜。李可趁熱打鐵,且收效明顯,禁不住心曠神怡,滿臉陽光。
李可得意著,想把昨夜今晨的電話事件與王燕說說,動了動嘴,卻把吐到唇邊的話咽了下去。他有一種預(yù)感,在老婆回到服務(wù)區(qū)之前,短號6699還會響起。他從最初的奇異、驚恐,漸漸過渡到好奇、期待,他把手機從口袋里掏出來,擺放在手邊,每隔十來秒就盯上一眼,生怕錯過任何一次鈴聲。一個小時過去了,手機沒有任何反應(yīng),拿起來擺弄一回,手機完好地處于待機狀態(tài),信號強勁。這一個多小時里,他辦公桌上的茶杯依然空空蕩蕩,腳邊揭了蓋的熱水瓶有氣無力地冒著水汽。
王燕從電腦屏幕上歪過頭,看看李可魂不守舍的樣子,使勁干咳了兩聲,說喂,至于嘛,不就是吃頓飯,我又沒有回絕你呀,弄得像失戀似的,還男子漢呢,好了,別發(fā)呆了,今晚去日本料理。說完,抓起桌上的電話,告訴處長,晚上同學(xué)約了去逛街,她推辭不過,只好把處長的活動順延到明天,明天她一定多喝兩杯。一邊說一邊與李可擠眉弄眼,緩過神的李可心里感覺非常受用。
(四)
中午單位提供一頓免費的快餐,十塊錢的標準,三葷兩素,剛開始感覺不錯,時間一長,慢慢生厭了。生厭歸生厭,一日三餐還是少不了的,權(quán)當(dāng)是完成任務(wù)一般。王燕啃著一只自備的蘋果,指著一筷子未動的快餐說午飯我就不吃了,留著空腹晚上吃個夠,過一會麻煩你一起收拾一下,便招搖著去處長辦公室找人玩摜蛋的游戲。
草草填飽肚皮,李可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瞇一會,眼前是層層疊疊、此消彼長的數(shù)字:6699。愣怔間,手機叫了起來,一看來電號碼,還真是6699。
這回說話的是個不緊不慢的老者。盡管看不見對方,從語速以及聲音方面判斷,錯不了。
小林吧,和你講一下,你的事我和夏峰同志談過了,估計問題不大,可能最近組織部要派人去你那考察,抓緊時間把屁股擦擦干凈,不要授人以柄,副縣長的位置,盯著的人多著呢。有時間來家坐坐。板橋的字真不多見啊。
一番話說得李可云里霧里。老者提及的夏峰很耳熟。難道是市委夏峰副書記嗎?結(jié)合上下文琢磨,十有八九是他。這個姓林的,一會是局長,一會又打起了副縣長的主意,還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把屁股擦擦干凈什么意思呢?想必這家伙惹的事不少,得罪的人不少,如果屁股擦不干凈,極有可能功虧一簣,竹籃打水一場空。最后一句話玄機重重,這顯然是一種暗示,謎底很費思量,是向林局長討要板橋的真跡呢,還是稱贊林局長出手大方,抑或另有所指,不得而知。李可分析著,猜測著,一種窺視欲被滿足后的欣慰感充盈渾身上下。
連喝了幾杯水,李可有了尿意,從廁所回到辦公室,響個不停的手機驀然啞了口。來電仍是6699。
李可迅速回撥過去,響了五聲,有人說話了。
林局啊不好意思,打攪您午休了,我是小東。上午與黑老板敲定了,收拾那個臭婊子,安排在今天晚上,我打聽詳細細節(jié),那家伙不肯說,他告訴我,收人錢財,替人消災(zāi),他干這一行七八年了,從未失過手。這倒不是瞎吹,據(jù)我打聽,在他那個行當(dāng)中,幾乎無人可比的。林局你放一百個心吧。我將第一時間向您報喜。
這個小東一定是林局的馬弁,眼下正全力以赴為他掃清前進路上的障礙??墒?,林局與那個“臭婊子”間是一種什么關(guān)系,又為何水火不容,竟然要請黑老板收拾殘局?黑老板收了錢,又如何去完成任務(wù)?萬一收拾途中出現(xiàn)意外,又會釀出怎樣糟糕的后果呢?太刺激了,李可感到前所未有的興奮。平日里李可愛讀偵破推理小說,那些神通廣大的破案高手一度讓他迷戀,他曾懷想有朝一日碰上一件棘手的案例,自己獨辟蹊徑,從常人忽視的蛛絲馬跡著手,抽絲剝繭,一舉將懸案告破。眼下應(yīng)是一個不錯的機會,但李可眼高手低,盡管他對此趣味實足,條分縷析,也終難理出一個一覽無余的思路。
理不清放一放唄,我瞎操心又有什么用呢?不過,照目前的趨勢判斷,肯定林局長之流是在實施一個陰謀。言者無罪,聞?wù)呤墙浒?,我得提醒一回他們,懸崖勒馬,回頭是岸。李可突然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個責(zé)任感很強的男人。
事不宜遲。李可回撥6699,連撥四次,每次都是那個標準的女中音:對不起,你呼叫的用戶不在服務(wù)區(qū)。
(五)
猶如一頭困獸,李可在辦公室不停地踱步。他不知道該采取何種方法,才能與林局長或小東聯(lián)系上,只有聯(lián)系上他們,才有可能阻止一樁陰謀的誕生。僅有的線索只是短號6699,可6699現(xiàn)在打不出去。林局長、小東是何方神圣,不知道,他們要一劍封喉的那位女子,也不知道叫甚名誰,住在哪里。這下可苦了李可,有力使不上是多么無奈的一樁事啊。而明知罪惡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即將發(fā)生,卻沒有本事及時制止,只好眼睜睜去等待一個血淋淋的結(jié)果,在以后的漫漫長夜,自己一顆孱弱的心靈該承受怎樣巨大的自責(zé)呦!
因為是周末,遠處房間里王燕們的牌局到了上班時間仍未結(jié)束,高高低低的哄鬧時緩時急地敲打著李可的耳膜。他踱著步,心里頭翻江倒海,握在手心的手機靜若處子,一點也沒有善解人意的樣子。
李可嘆一口氣,重重坐到椅子上,椅面因重壓而發(fā)出的咯吱聲單薄而無助,一如李可此時的心情。
枯坐著的李可仿佛一尊泥塑,別以為他正在緊張地思考如何解救即將蒙難的不幸女子,其實他的腦海中空空蕩蕩,一絲漣漪也沒有,幾乎絕望的他竟然打起了瞌睡。
希望總在不輕意間露出端倪,就在李可垂耷著腦袋快進入夢鄉(xiāng)的當(dāng)口,手機響了。一個激靈,李可迫不及待亮出界面,媽呀,謝天謝地,正是6699。
你好,請問你是哪位?李可主動出擊。
好個屁呀,姓林的,別裝神弄鬼了,來個爽的,想好了沒有?咄咄逼人的女聲,即將被陰謀的女聲,也許該女子命中注定有貴人相助逢兇化吉,李可暗忖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對我咆哮個啥呀。
對不起呀同志,我不姓林。李可盡量把話說得舒緩充滿溫情。
你不姓林?笑話!在老娘面前玩這種低智商的花招,算我瞎了眼,不過,你這公鴨嗓,就是燒成灰,我也不會認錯。電話那頭的女子咬牙切齒。
李可有冤無處伸,怎么解釋都無濟于事,弄不好,反而會加重對方的逆反。于是決定直言相告。
你火氣小點吧同志,我現(xiàn)在告訴你一個比較準確的信息,你可能會有危險,有人準備加害于你。李可的話語充滿著關(guān)切。
尊敬的林大局長,嚇唬我是吧,有種的你現(xiàn)在就來殺了我,我還真活膩了呢。你好歹也是個官兒,還有什么研究生學(xué)歷,想糊弄我,也來點稍有技術(shù)含量的活計,像你這樣威嚇誘騙,以為我是剛出校門的女孩哪。不用再拖了,同意不同意,你給個準信兒,我沒耐心陪你這么玩下去。李可想象得出,此時電話那頭的女子已經(jīng)氣憤到極點,是非分辨已經(jīng)變形。她鐵了心認定李可就是林局長。
你冷靜些,一定要冷靜些。我確實不姓林,也不是什么局長,我也根本不認識哪位姓林的局長,當(dāng)然,我也不認識你。但我再次提醒你,你千萬不要義氣用事,你現(xiàn)在有危險,千真萬確。最后一句話,李可一字一頓,他希望對方能聽進去。
哼!你老小子還在做白目夢,想瞞天過海呀!指望拖一天算兩個半天,我相信你整年了,不會再上你的當(dāng)了。你等著吧,明天一早,網(wǎng)上就會有你的好戲上演。
李可想接過話頭再勸幾句,對方掛了。
(六)
下班前半小時,王燕才結(jié)束牌局,她滿臉喜氣回到辦公室,告訴李可,今天太爽了,直落三局,把處長殺得片甲不留。處長已應(yīng)承下周一中午作東,請大家吃干鍋牛蛙和水煮魚。沾我的光,到時你也去。
你們成者王侯敗者寇,關(guān)我什么事呀,這頓白食吃不得,李可連連擺手。
處長作東,全處都去呀,你不會不給處長大人這個面子吧。王燕陰陽怪氣起來。
我還以為真能沾你的光去弄頓白飯哩,原來大家都有份,那我肯定要去,而且決不欠誰什么人情不人情的。李可眨著小眼睛,一陣鬼笑。
討厭。王燕罵一句李可,卻不惱。
一番收拾,王燕對李可說我先走一步,去日本料理訂好包廂,你六點鐘準時趕到吧。說完拎起小坤包,小手向李可搖搖,掩門而去。
本來李可對今晚充滿期待??刹幻麟娫捠录瑺砍蹲咚蟀氲淖⒁饬?,他無法預(yù)料結(jié)局,眼看天色漸漸暗淡,他既希望手機一再響起,又希望手機干脆永遠處于沉默之中,相反,對于王燕,倒不怎么上心了。
看看時間,離六點還剩下二十分鐘了。粗粗把辦公桌上的紙筆攏了攏,李可熄燈鎖門打的直奔日本料理店。
華燈初綻,城市仿佛剛剛醒來的少婦,盡管一臉慵懶,卻香氣逼人,呼吸著一路的嘈雜與熱鬧,王燕一寸寸在李可心中復(fù)蘇與生動。
一進店門,有人向李可招手,仔細一辨,是王燕。王燕真是個細心人,不長的時間內(nèi),不僅訂好了包廂,而且換了一身紅,這套中式套裝,李可還沒見王燕穿過,一問,王燕說不要說你,我也是第一次穿哩,感動吧。一雙眼睛直勾勾盯著李可。李可搓著雙手,不自然地說感動感動我太感動了。嘴里這么說,心里一個地方還真那么閃電劃過一般亮了一下。
王燕訂的包廂在拐彎的僻靜處。她已點了菜,滿滿一桌子。一瓶干紅打開了,兩只高腳酒杯中各倒了大半杯。
王燕給李可讓座。說對不起啊,我反客為主了。
李可掃視一遍桌上的菜肴,說這樣好這樣好,日本料理吃過兩回,有些菜名讓我點還真報不出名字。他端起酒杯,說怎么不弄點白的啊。
王燕略嗔他一眼,說到這里來主要吃的是情調(diào),懂嗎情調(diào),不是三五粗人大碗吃肉大碗灌酒。
這樣一來李可不敢輕易開口了,主要聽王燕說,王燕也不客氣,天南地北,單位家庭,男人女人,嬉笑怒罵,酣暢淋漓。
一杯干紅很快見了底,又開一瓶。一番高論后,王燕指著李可的鼻子,說你膽子太小了,你是個孬種。
單獨在王燕面前,李可不想充大爺。他默默點著頭,冷不丁伸出左手,捏住王燕的三根手指,王燕無動于衷,李可卻漲紅了臉。
王燕另一只手舉起酒杯,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又伸手抓一塊壽司塞嘴里,然后,她站起來,小手分別在李可左右臉蛋上拍了兩拍。說酒足飯飽,咱們回家。
李可忙掏錢包買單,王燕攔住,說你請客我作東,單我已買過了。
上了出租,王燕說出一個地址,汽車疾奔而去,同坐在后座的李可被王燕追著往耳朵里吹氣,且暖且癢,既舒服又難受。
到了王燕樓下,叫李可上去喝杯茶。李可不肯。
王燕給了李可一拳,說我男人在南非,三個月后才回來,你怕什么呀。
李可四下張望一回,并無人影,忙說你聲音輕些,叫別人聽見還不知怎么回事哩。
你去不去?不去就滾。王燕下了通牒。
話說到這個份上,不上去喝杯水的話,仇恨就徹底結(jié)下了。李可哭喪著臉,跟在王燕屁股后面,舉步沉重艱難。
王燕住在三樓,上到二樓半,李可橫下一條心,準備豁出去,犧牲自己一回。偏偏這時候,幾小時之內(nèi)一直冬眠的手機唱起了歌。掏出手機,是6699,李可向王燕抱歉地說聲老婆來電話了,飛身下樓而去。
正掏鑰匙開門的王燕跺著腳,“孬種”的罵聲在樓道內(nèi)綿延不絕。
(七)
下得樓來,李可按下接聽鍵。
林局,我是小東啊,剛才黑老板通知我,務(wù)必留心明晨七點的本城早間新聞。估計這家伙得手了。但這家伙話語冷漠,我沒好意思多問,應(yīng)該不會有意外的。
告訴我黑老板的聯(lián)系方式。李可急于知曉結(jié)果,倒真把自己當(dāng)成林局了。
電話那頭至少有半分鐘沉默。
你是林局長嗎?對方小心翼翼。
李可不敢開口了。
又是近半分鐘的沉默,對方掐了電話。
李可很為自己的貿(mào)然動嘴后悔,這回引起小東警覺,下面的戲輪不到自己欣賞了。唉,言多必失啊。正自怨自責(zé)著,手機鈴聲又歡快地鬧起來,竟然還是6699。
喂,你好,請問這是林局長的電話嗎?雖然裝出~副公事公辦的腔調(diào),李可還是一耳聽出是小東的聲音。
李可不說話。
小東又重復(fù)了一遍問話,見李可仍不回答,果斷收了線。
李可清楚,無論他此時開不開口,結(jié)局是一樣的,從現(xiàn)在開始,他與6699之間的聯(lián)系只有等老婆下了飛機才能重新啟用。
小區(qū)燈光晦暗,抬眼望天,繁星點點。明天又該是一個晴朗的日子。已分不清王燕家是哪個門洞了,王燕的電話一直在手機里儲存著,給她打電話嗎?那肯定會讓她破涕為笑,自己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風(fēng)流浪漫一回,這簡直是一樁雙贏的買賣,何樂而不為呢?一時間李可興致勃勃找開了王燕的號碼,當(dāng)王燕兩個字從聯(lián)系人一欄跳出,李可猶豫了,弄不清到底什么原因,他就是下不了將號碼撥出去的決心。她說得不錯啊,我膽子小我是孬種。想起王燕說這些話時那張幾近邪惡的面孔,李可咂咂嘴,笑了。同時,也堅決地關(guān)閉了通訊錄。
出得小區(qū)大門,一陣風(fēng)吹過,酒意闌珊的李可又增加了幾分冷靜,他試圖步行回家,尋找方向時,發(fā)現(xiàn)王燕所住的小區(qū)是本城位于市郊的高檔居所,離李可家至少有五公里之遙。走回去太殘酷了點,還是打的吧。
回到自己的家,簡單問候了在海南游玩得如癡如醉的太太和孩子,沖了熱水澡,把鬧鐘調(diào)到七點,然后,美美地鉆進被窩。
做了一個與王燕有關(guān)的艷夢。就在李可自己的婚床上,夜半時分,他與王燕顛鸞倒鳳,欲罷不能,近來被老婆譏笑為痿哥的他,從王燕身上徹底找到了雄起的滋味。這種滋味李可結(jié)婚后從沒體驗過,太美妙了!當(dāng)他感覺到自己飛騰而起,所有的激情噴涌張揚,全身每個毛孔都歡快地唱起進行曲,在這萬樂轟鳴的關(guān)鍵時刻,一盆涼水兜頭而下,李可大驚失色,醒了。原來是南柯一夢,不過自己的下身似有些異樣,伸手一摸,黏糊糊的。
重新沖了個澡,換了一件內(nèi)褲,躺到床上,李可仔細回味剛才夢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越回味越甜蜜??纯磿r間,已近四點,這時與王燕聯(lián)系不是太遲了就是太早了。要是昨晚膽子大一些,根本不用主動出擊,哪怕順水推舟,何至于此啊!我這人怎么老是生活在后悔之中哪,李可竟有些恨起自己了。
(八)
七點整。鬧鐘準時喊醒了李可。
打開電視,正式的新聞之前,足足播了五分鐘的廣告。然后是本市的頭頭腦腦們做報告作指示以及考察檢查方方面面的工作。這些畫面單調(diào)枯燥遠不如廣告精彩。如果沒有小東的那句話,李可絕不可能把大好的時光花在陪伴這些官僚們作秀的舉止上。將近七點半,才輪到社會新聞上場。
第二條。本市昨晚發(fā)生一起離奇車禍。一名低頭行路的女子被一輛溜坡的卡車擠壓撞上一棵路邊的梧桐,女子當(dāng)即氣絕身亡。畫面上出現(xiàn)一棵梧桐樹的特寫,下半截枝干上血跡斑斑。緊接著是肇事車輛的特寫,一輛積滿灰塵的無牌解放,斜躺于路牙一側(cè)。播音員介紹,說警方到達現(xiàn)場后查明,身亡女子姓王,目前警方正積極與其家屬聯(lián)系,同時呼吁全市居民積極提供無牌解放車主的信息。沒有身亡女子的特寫,只有一幅女子仰臥于地面的圖像,該女子一身紅色套裝,乍眼看去,仿佛事故現(xiàn)場蟄伏著一團火。
當(dāng)播音員提及遇車禍的女子姓王,李可心中無來由一陣緊張,接下去出現(xiàn)的一團火,更是讓李可斷定,那位不幸的女子非王燕莫屬。
這條新聞大約播了一分鐘,很快進入下一條。李可拿起數(shù)字電視遙控器,重新點播了剛才那條新聞,這回他全身心投入,不放過任何一個鏡頭,播至死者的畫面,李可按了暫停鍵,他幾乎把眼睛湊到電視屏幕上去辨認,臉孔看不清,那一身衣服與昨晚王燕身上的確無二樣。
怎么會是她?昨晚他和王燕先是一起吃日本料理,飯畢一起打車去她家,這一切他都是當(dāng)事者,是證人。他幾乎親眼看見王燕進了自己的家門。那一連串飽含怨憤的“孬種”聲,到現(xiàn)在還在耳邊蕩漾。
應(yīng)該不是她。李可撥通了王燕的手機,通了,卻始終無人接聽。也許自己的手機出了問題了,要不然怎么莫名其妙與林局長小東之流有了瓜葛呢?他扔掉手機,拿起床頭的座機重新?lián)芰艘槐橥跹嗟奶柎a,這回卻提醒對方關(guān)機了。再撥一次,依然如是。
也許王燕的手機沒電了哩。李可寬慰自己。王燕怎么可能牽涉到什么林局長呢,說她跟處長有一腿是人所皆知的事,與別人不清不白,還真沒聽說過。再說了,他們系統(tǒng),主管他們的局,還真沒一位姓林的局長或副局長,即便局長助理也沒林姓之人。
如此一推理,李可心情好了許多。可轉(zhuǎn)念一尋思,又皺緊了眉頭。為什么這位遇難者與王燕如此相像?如果他昨晚沒和王燕在一起,他肯定不會特別上心那團火是不是王燕??墒乾F(xiàn)在王燕的手機打不通,萬一昨晚他走后,急火攻心的王燕不愿忍受空房之苦,又轉(zhuǎn)身離家出了門也未可知啊。這樣想來李可有些后怕了,要是王燕是因為他的緣故而離家遭難,那么他將是罪不可赦的主犯,盡管不會有人來追究他的刑事責(zé)任,但這份罪孽,必將伴隨他余生的每一個日夜,讓他食無味寢不安。
李可抹一抹滿頭臉的冷汗,不能再胡思亂想了,趕緊去上班,一到辦公室,看到活蹦亂跳的王燕,哪怕再挨她一頓奚落,也是莫大的幸福。
(九)
有人敲門。
開始響了幾下李可沒理會,他以為是鄰居家的事。不想敲門聲越來越急,聲音也漸漸粗壯起來。這回李可知道是自家有事了。他嘟囔著,以為是收水費或煤氣費的,一點素質(zhì)都沒有,叮叮咚咚的,不能溫柔一點啊。邊說邊打開門,卻吃了一驚,門外站著幾位大蓋帽。
我們就這樣站著說話還是讓我們進屋坐下來談?一位警察問李可。
李可弄不清幾位警察的來意,也擔(dān)心一群警察在自家門口呆久了會引起鄰居的好奇與猜測,忙說進屋坐進屋坐。
伺候幾位警察坐下,一人給他們倒了一杯純凈水,李可探尋的視線不停地在幾位警察臉上來回游動。
你叫什么名字?年紀稍大的警察從口袋里掏出一本筆記本。
我叫李可。李可很配合。
你叫李可?不對吧。你應(yīng)該姓林。
不可能的!你們肯定弄錯了。我姓李,叫李可。大丈夫坐不改名行不更姓,我姓李!我姓李!李可激動得手舞足蹈。
林可,你醒醒,你醒醒,大叫大嚷干什么呀。你姓李,你爸能答應(yīng)嗎?老婆楸著林可的耳朵,把他從夢境中拎回了現(xiàn)實世界。
哎呦呦,疼啊疼,老婆你太殘酷了。林可揉著自己被揪紅的耳朵,一臉委屈。
就你疼,你夢中一腳差點把我揣到床下,肚子里的兒子都被你踢暈了。你以為你剛升了個處長就了不起啊,德行!
睡這么死,手機響了兩遍了,都是6699,是你們處里哪個狐貍精的電話啊。
林可腆著臉涎笑著,一只手不聲不響地伸向了躺在床頭柜上的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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