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從哪里來

城里真是奇怪，東南西北從哪兒看出去都是一個樣，灰突突的路，亮閃閃的樓，就連路上的人都差不多，三轉(zhuǎn)兩轉(zhuǎn)就暈了頭。來寶明明記得昨天那條巷口有棵大槐樹，抱孩子出來的時候他還站在槐樹底下看了半天，記得左邊有個水果攤，右邊不遠(yuǎn)有塊空地，有花有草，還有入在那兒打牌下棋?？山裉煲粊聿胖缐牧?，城里有花有草的地方太多了，打牌下棋的人也不少，可問誰都不知道大槐樹巷子在哪兒。有熱心人想幫忙的，問來寶那是什么巷什么街，來寶又答不出，總覺得找著大槐樹還不行嗎，哪知道有槐樹的巷子原來也太多，有個老頭一張口就能說出一長串，讓來寶不知道選哪個好，老頭也只好搖搖頭走了。

小粉跟著來寶轉(zhuǎn)了大半天，中間給嬰孩喂了兩遍奶，換了三塊尿布——也不知這孩子哪來這么多尿，也許是想借著換尿布的機(jī)會坐下來歇歇，小粉的臉拉得越來越長：“按說你也在城里二年了，怎么連個大槐樹也找不到?”來寶看著小粉手忙腳亂的樣子，沒搭話，心說你以為我在城里整天逛馬路啊。吃在工地住在工地，半年都不用出門，就連剃頭的都是定期上門服務(wù)，半個月一趟，來了就悶頭干活，一式的越短越好，三塊錢一個，連話都不要說一句。小粉把嬰孩收拾好了，見來寶還在悶頭抽煙，根本沒說話的意思，不由得來了氣：“你看你還有什么用?”

從昨晚到現(xiàn)在，這句話小粉已經(jīng)說了四遍了，來寶也覺得憋屈，可是他一句話也沒回，白白地花了八千塊，抱回來這么一個嬰孩，雖說也能哭能笑，但誰想到兩只胳膊伸不直呢?擱誰身上都得說兩句不好聽的。全家人高興勁還沒孩子的一泡尿長，轉(zhuǎn)眼間撒在地上，連點(diǎn)熱氣都沒剩下，就連來寶媽，胡亂把孩子包了，拍拍兩手，似乎孩子的尿臟了她的手，離開的時候撂下一句話：“這孩子咱可不能要，哪來的送回哪兒去?！?/p>

來寶媽說的在理，孩子胳膊蜷成這樣，一看就知道是人家不要的，留下來就算養(yǎng)活了，還不得照顧他一輩子?還能指望他給你養(yǎng)老送終?小粉的話也不錯，一個大男人，抱回這么個孩子，你那眼珠子就不能睜開看看?怪不得一年到頭掙不到錢，在外面沒被人賣了算撿了便宜了!寶也想辯解兩句，說到底還不是因為沒有孩子?你們誰見了這事還能沉得住氣?沒滿月的孩子，還是個男孩，你見了你能不激動?人家一開口就是一萬，自己好歹還講下來兩千呢?？蓙韺氈佬》鄣脑捓锊还馐菫榱撕⒆?，結(jié)婚三年了，兩個人也不是沒使勁，可小粉的肚子就是鼓不起來。剛開始來寶還生氣，動不動就摔盆砸碗的，可后來兩個人一檢查，竟然是來寶不爭氣，來寶悶頭悶?zāi)X睡了三天，雖說怎么也想不通，總覺得自己哪回都很爭氣，不像是不正常的樣子，可科學(xué)畢竟是科學(xué)，來寶就沒了底氣。好在小粉沒朝來寶摔盆砸碗，偷偷地抓了藥給來寶喝了，實在什么事上過不去了才會跟來寶來上一句，“你看你還有什么用”?

可這話也太傷人了，要不然來寶也不會扔下小粉到城里來打工。平時沒事了大家一起閑扯，講到孩子的時候來寶總覺得抬不起頭來，人家說孩子考上大學(xué)了，出息了，當(dāng)然誰都豎大拇指，就是說誰家的孩子不爭氣，整天調(diào)皮搗蛋，來寶也覺得自己比不上人家。要不是因為這事覺得矮人一截，來寶也不會迷了心竅，硬生生地讓兩個娘們兒給騙了。

現(xiàn)在想想昨天那兩個女人肯定串通好的，先讓一個老的和自己搭話，說什么自己的妹子被男人騙了，生了孩子男人就跑了，“帶著孩子，你讓我妹子還怎么嫁人?”所以才想把孩子送人，“要送也得找個可靠的，大兄弟我看你就蠻忠厚的，送給你我也就放心了?！币宦犨@話來寶就走不動了。然后就有一個年輕的抱著孩子來了，那孩子怎么看怎么招人喜歡，來寶的眼睛就不轉(zhuǎn)了。年老的女人把來寶拉到一邊，一句話就說到了來寶的心坎里：“咱妹子也是苦命，原指望把孩子生下了，那男人能回心轉(zhuǎn)意，哪知道現(xiàn)在成了燙手貨了。如今連月子都沒坐完，我意思你給一萬塊錢，就算給妹子補(bǔ)補(bǔ)身子?！?/p>

來寶心里也“咯噔”了一下，女人又說：“這事你可別跟我妹子說，她就是個死心眼，還說什么送人了男人回來沒法交代，他連你都不管了，你還舍不得他孩子?”果然來寶見那年輕女人緊緊摟著嬰孩，一副舍不得的樣子。來寶說自己也是打工的，八千塊行不行?老女人很干脆，說：“八千就八干，反正咱也不是賣孩子，你有這個情意就行了?！?/p>

來寶也沒跟人商量一下，這事也沒法跟人商量，總之是越少讓人知道越好。交錢的時候來寶看到女人又給嬰孩包了一件厚披風(fēng)，老女人還交給他滿滿一瓶奶粉，好像孩子是她的，還擔(dān)心來寶讓孩子冷了餓了，這下來寶的擔(dān)心一下都沒了，巴不得快點(diǎn)離開，一步趕到家里。

問題就出在那年輕女人身上，裝得跟真的一樣，一直把孩子摟得緊緊的，瞅也不瞅來寶一眼，別說解開看看了，她連手指頭都不松一個。最后還是老女人把孩子搶過來塞到來寶手里，推了一把來寶，說：“走，快走!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來寶頭也沒回地奔出來，隱約還能聽到年輕女人小聲地哭著，而老女人則高聲斥責(zé)：“沒出門的大姑娘，帶著這個孽種，這輩子就這樣過了?”

那時候來寶聽著這話還覺得挺高興，你越是不要才越合我的意呢。一路上來寶甚至想這輩子也不來這地方了—再給你認(rèn)出來，不是自給你養(yǎng)了?回去哪怕給人上山打石頭，把命扔在山上也值了，打工有什么好?一年才見小粉一次，可見了面就想起沒有兒子，三天一過準(zhǔn)得看著不順眼。這下好了，有了這個兒子，這輩子我來寶也不比別人矮一截了。

全家人也都很高興，來寶清楚地記得母親哆哆嗦嗦地接過嬰孩，眼睛里好像還泛著烏精精的亮光，不停地招呼小粉快來看。而小粉呢，似乎還很不好意思，雖然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但眼睛卻一直盯在孩子身上。母親抱著孩子不停地晃，一會兒說孩子笑了，一會兒又說哭了，不停地指使小粉干這干那。而小粉比剛結(jié)婚那時候還慌亂，連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母親說抱孩子該抱著屁股，可小粉連孩子屁股在哪兒也不知道，一上手就把孩子的兩條腿抓住了。母親沒有埋怨小粉，誰讓她沒伺候過孩子呢?

一下午母親都待在來寶屋里，手把手地教小粉給孩子喂吃喂喝，隔著窗戶支使來寶該用熱水把尿布燙透。好不容易消停了一會兒，來寶剛陪爹在堂屋抽了兩根煙，母親又想起該給孩子洗個澡，等來寶把熱水端進(jìn)去的時候，聽到母親小聲嘀咕了一句：這孩子怎么這么大勁呢?當(dāng)然誰都沒在意，剛出生的孩子能有多大的勁，來寶覺得母親肯定是高興地說胡話了。等到把孩子放進(jìn)水里，來寶終于看清了，孩子的兩只手蜷在胸前，你替他剛一拿開，你的手還沒回來，他馬上就縮回去了。穿衣服的時候母親又試了兩遍，終于確定這孩子并不是勁大，肯定是胳膊的問題了。

來寶抱回來的是個殘疾，而且還花了八千塊!母親的腦子一下變得異常靈敏，眨眼間就算到幾十年后了。一家人幾乎沒怎么說話，幾個眼神就把事情定下來了，還不知有沒有別的毛病呢，明天就把孩子抱了，趕回去把錢要回來，他父母自己都不養(yǎng)，咱憑什么攬這份苦差事?

母親一離開，孩子就落到小粉的手上了。來寶本來不想讓小粉來，我能抱回來難道還不能送回去?來寶爹說還是讓小粉一起去吧，出門在外，多去個人咱在家里也放心。

小粉倒是沒二話，一路上就沒讓來寶沾過手，可到底是個孩子，連穿帶裹的怎么說也得一二十斤，幾次冤枉路一轉(zhuǎn)，腳下也開始發(fā)軟了。可來寶要抱一陣她又不讓，實在撐不下去，不由得埋怨起來寶了。

來寶說：“你怨我也沒有用，大不了再找個人問問?！?/p>

小粉眼皮也不抬，說：“你不都問過幾個了?”

來寶說：“問不到路咱還不能找人?左右出不了這一片，咱不能問問誰家生了孩子?”

小粉說：“反正都是你的主意，八千塊錢要不回去，你自己去跟你媽說!”

來寶一副打包票的樣子，說：“咱媽也不是心疼錢……”見小粉不說話，來寶覺得眼眶一熱，又說：“別生氣啦，我還不是想孩子想瘋了?去問問居委會，人家電腦上一查，他祖宗八代都清清楚楚。”

居委會的路就好問多了，隨便抓個老頭老太都知道，居委會里面的人也熱情，來寶他們一進(jìn)門就圍上來好幾個老太太。這孩子是男寶寶女寶寶?這孩子臉這么紅，肯定是吹了風(fēng)啦。瓶里的奶都涼了，可不能再給他喝了。你媳婦是不是奶水不夠，這么大點(diǎn)你給他奶粉喝?噢，對了對了，你們到底有什么事?

來寶也不知先搭誰的話好，好不容易等她們住了口，才三言兩語把事情說了：本想抱養(yǎng)個孩子，誰知道是個殘疾，又沒錢給他看病，你們知道是誰的孩子嗎?咱好去還給人家。

老太太一下又嚷起來了，原來不是你們的孩子?怎么看不出有殘疾啊?咱哪兒知道是誰的孩子?這事你得去找醫(yī)院，現(xiàn)在的醫(yī)院沒證明可不能隨便生孩子。誰把孩子送給人還到咱們居委會來報告?現(xiàn)在誰還把居委會當(dāng)回事啊?張阿姨問李阿姨，李阿姨問劉阿姨，轉(zhuǎn)了一大圈，最后還是回到張阿姨這里，搖搖頭，又問，你們怎么要抱別人的孩子呢?

來寶心想你管得著嗎，可這話又說不出口，瞅瞅小粉，一直摟著孩子，兩只眼看看這個，望望那個，也是拿不定主意。來寶只好說：那你們也不知道這附近誰生了孩子?大不了咱們一家家敲門去問……

張阿姨說：“我看你們最好去醫(yī)院，看看這孩子問題大不大，要是沒什么還不如留下養(yǎng)著呢。人家既然把孩子送了人，上了門你也問不出什么……”

“人家既然不要了，難道他沒去檢查?”小粉半天沒說話，終于瞅了個空子，把話插了進(jìn)來：“咱們手腳齊全的還不容易活命呢，就算養(yǎng)活他，不也是條爛命?”

張阿姨說要不給你們聯(lián)系一下民政吧，結(jié)婚生孩子的事情其實是民政管的，要是當(dāng)初你抱走的時候到咱們這兒來登記一下就好了?，F(xiàn)在的人啊，真是不把咱居委會當(dāng)回事啦。

民政的人很正規(guī)，一個科長讓人認(rèn)認(rèn)真真地把來寶的話全記下了，問清楚孩子是在一棵槐樹巷子口抱的，還把孩子檢查了一下，說你們到底愿意不愿意自己養(yǎng)?真不想養(yǎng)的話就把孩子留下來送福利院。小粉問：“那咱們不能見見孩子父母?”科長說孩子你都不要了還見父母干什么?福利院的孩子連咱們都不知道他父母是誰呢。來寶說：“那你們還找他父母嗎?”人家說不找了，如果他們想找孩子會自己來找的。

把孩子留下，那八千塊錢找誰要去?來寶和小粉互相看了一眼，雖然沒說話，可都覺得這樣可不行，但這話又不能跟人家說?？崎L等了等，說你們要是想自己養(yǎng)的話，還得回去開個證明，咱給你辦一個手續(xù)。小粉說咱們是想養(yǎng)，可是咱們拿什么養(yǎng)?這樣子給他看病還不知得花多少錢呢，咱家里就靠來寶一人在外打工掙錢，我在家里一年忙到頭，一天到晚干，也掙不到三千塊，孩子這個樣，到哪個醫(yī)院還不得好幾萬……科長沒讓小粉說下去，說那你們是不想養(yǎng)了?說著在一個本子上劃了道勾。來寶連忙說，咱們也不是不想養(yǎng)，就是咱們沒能力養(yǎng)?？崎L點(diǎn)了點(diǎn)頭，在勾上又劃了一道，說那就留下來送福利院吧。來寶連忙說送福利院也不行，咱們就是想來找找他父母。

科長被搞糊涂了，不想養(yǎng)還抱著孩子干什么?說實話咱們也不是什么孩子都要，唉，對了，該不是你們自己的孩子吧?來寶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拉著小粉站起來說，那咱到別處問問，就不麻煩你們了。

科長也站起來，說：“這倒不能讓你們走了，回頭你再把孩子偷偷扔了，人家又說是咱的事，隨便你們到哪兒去問，孩子給我留下來。”他嘴里說著孩子，可又不敢拉扯孩子，一把把來寶的胳膊扯住了。

小粉一直靜靜聽著，從居委會到這里，早就憋著一股氣了，哪兒都說自己不知道，憑什么把孩子留給你們?憑什么說咱把孩子扔了?你們城里人才干這事呢，孩子送給咱也不說清楚，還有臉要八千塊錢?孩子給你你能給咱八千塊錢嗎?這事可別怨咱們反悔，有這么不說清楚把孩子送人的嗎?

民政的人聽了半天也沒太明白，一屋的人都站了起來，科長說：“咱這可是按章辦事，你們鬧什么鬧，是不是這孩子是你們自己的?告訴你，生了孩子就要養(yǎng)，遺棄嬰兒是犯罪!是不是想鉆空子進(jìn)福利院?”

小粉沒有被他們嚇住，一手遮著孩子的耳朵一邊說：“別拿大話來嚇唬人!知道是犯罪你們就該把他抓出來!朝我們兇什么兇?咱們抱孩子難道還抱錯了?”來寶的胳膊仍舊被人抓著，朝小粉連使了幾個眼色，可惜小粉一個也沒看見，說著說著眼淚都下來了，要不是抱著孩子，早就撲上來跟人撕打了，你們憑什么抓來寶?孩子是我抱的，有本事你們來抓我好了。

民政的人真是訓(xùn)練有素，有人拉著來寶，有人勸著小粉，還有的人向領(lǐng)導(dǎo)報告，打電話報警，轉(zhuǎn)眼間警察就到了。警察就在民政的辦公室時辦起了公。

“吵什么吵?吵什么吵?”要說警察的眼晴真毒，一眼落到孩子身上，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孩子都成這樣了，你們還有閑心跟人家嚷嚷?”小粉眼睛一低，馬上也發(fā)現(xiàn)孩子不對頭，小臉紅得像是能漲出血來，干張著小嘴，像條小魚一樣，卻發(fā)不出聲來。來寶也慌了，要是孩子有個好歹，別說八千塊沒了頭緒，指不定還會有什么麻煩。

警察也沒有廢話，扯起電話就叫人，讓小粉抱著孩子去醫(yī)院，撂下電話又看看科長，說：“要不然民政上也去個人?”科長四周望了望，點(diǎn)了兩個人一起去了。來寶也想一起去，但警察沒讓他動，說：“你留下，還有話問你呢?！眮韺氄f：“我媳婦對城里不熟……”見人家還不理他，就不敢再說了。

警察問：“到底是不是你的孩子?瞧你媳婦緊張成那樣，真的不是親生的?”

來寶連忙說：“當(dāng)然不是，你們不知道，家里養(yǎng)個兔子，我媳婦都覺得親，別說是條人命了?！?/p>

警察撲哧笑了：“問什么答什么。叫什么，哪里人，不是親生的，那孩子哪來的?”

“抱的!”來寶說：“人家說不要了，送給咱養(yǎng)，真是沒病沒災(zāi)的咱也就養(yǎng)了，誰知道這孩子命怎么這么不好呢?咱覺得也不能拖累人家吧，就給送回來了，警察你說，他們要咱把孩子給他們，咱能給嗎?要給也得給人家父母吧?”

“抱的?在哪兒抱的?孩子父母姓啥?孩子叫啥?在哪兒生的?有領(lǐng)養(yǎng)手續(xù)嗎?”

這些問題來寶一個也答不出，心說這又不是攀親戚，問這些今后還不是麻煩?誰不想找個利利索索的孩子?難道還準(zhǔn)備讓孩子再回來找他親爹娘?

“是買的吧?說說，花了多少錢?”

“八千……”

警察一皺眉：“怎么又是這事!實話跟你說吧，就想看你說不說實話，買孩子又不是什么好事，別跟人家嚷嚷了，我看這孩子你們也不想養(yǎng)了，等會兒和你媳婦回去，孩子就留給福利院吧?！?/p>

“那八千塊錢呢……”

“你還想要錢?等著吧!這個月都五起了，一個也沒破，抓不著人你找誰要錢去?就算抓著了也不一定有錢還你。唉，我可對你說，嚴(yán)格來講，你買孩子也算犯法，知道嗎?還想要錢?”

來寶有些想不通，要說犯法也是賣的人犯法吧，咱花錢替他養(yǎng)孩子，這難道也犯法?人家電視里不也老是播，幾十年前孩子把送了人，現(xiàn)在孩子回家找父母，不都說這是好事?你們警察還幫人牽線搭橋呢。你別以為我不知道。

“你能跟人家比嗎?你真當(dāng)你把錢給了孩子父母?那都是人販子!是不是顧家橋那里買的?什么大槐樹，那一片有槐樹的巷子多了，我是說巷子名叫顧家橋。你也不想一想，天底下誰肯賣自己的孩子?”

“不肯賣孩子怎么到了人販子手里了?”

“偷的，撿的，買的，行吧?”警察覺得跟來寶說不清楚，“這些你就不要管了，等會兒帶你去醫(yī)院，你帶你媳婦走吧?！?/p>

“親生父母要是不賣，別人又到哪兒撿呢?”

警察覺得來寶太口嗦，不想多說了：“那他就是犯罪，別說還跟你要錢，就算悄悄扔了都是犯罪，法律上規(guī)定了好幾條呢。”

來寶不知道法律上是怎么規(guī)定的，接了小粉，小粉只說醫(yī)生在孩子身上接了好些個管子，過了好長時間才拔掉了，聽說孩子只是穿多了熱的，除了手沒別的毛病。但是醫(yī)院沒再把孩子給她，放在一張小床里，后來又推到了一間屋里，門口還有個白大褂老太太看著。來寶和小粉在醫(yī)院門口站了一會兒，眼看著警察的車不見了，來寶問小粉：“那咱們的錢怎么辦?”

小粉似乎沒聽見，只說：“我還想再看看孩子。”

兩個人一點(diǎn)兒也沒有猶豫，來寶跟著小粉上了醫(yī)院的三樓。來寶在開水房里瞅了一陣，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破綻，看門的老太太腰不好，坐一會兒就得起來站站，站一會兒還得順著走廊由東到西走上一圈，然后就繼續(xù)坐下來，瞇著兩眼打個盹，也不知她睡著沒有，過了一會兒又得站起來，站夠了又得轉(zhuǎn)一圈。來寶對小粉說：“等她起來轉(zhuǎn)圈的時候，你假裝來看孩子，問她病房是幾號，我進(jìn)去把孩子抱出來?！毙》蹍s沒有把握，說：“那她要是問我叫哈，我怎么說?”來寶說：“人家才懶得管你叫啥呢，快，老太太站起來了，快過去!”

小粉還在猶豫：“那她要是問孩子叫啥，怎么說?”

“孩子叫啥?”來寶的腦子轉(zhuǎn)得很快：“就說叫小寶，快點(diǎn)，她朝這邊來了!”

事情很順利，來寶把孩子抱出來的時候，老太太還伸著頭聽小粉說呢。來寶經(jīng)過她身邊的時候，老太太還朝他懷里的孩子看了一眼，但什么也沒問，張著嘴給小粉指東指西。來寶朝小粉使了一個眼色，小粉也正憋著滿頭的汗，大赦似的趕緊跟著來寶跑出來了。估計老太太肯定摸不著頭腦，好半天回不過來神呢。

還沒出醫(yī)院小粉就把孩子接了過去，低著頭跑出老遠(yuǎn)才停腳步，興奮地說：“你看你看，剛才小寶笑了呢?！?/p>

來寶跟上來，隨便看了一眼，說：“笑什么笑?我怎么沒看見?”

小粉把孩子舉到來寶面前：“你睜眼好好瞧瞧，這不是笑是什么，眼睛都瞇到一塊去了。來寶，人家剛才都檢查過了，這孩子其他地方?jīng)]毛病……”

“你想干什么?”來寶一甩手：“胳膊的毛病還小嗎?你忘了在家你怎么說的了?咱得把孩子還掉，把錢要回來?！?/p>

小粉很委屈：“那時候還以為是人家不要才給咱的呢，真要按警察說的，是別人偷來賣的，說不定孩子真沒什么事呢，要不咱就留著自己養(yǎng)……”

“真以為我沒用啦?要養(yǎng)不會自己生一個?現(xiàn)在連警察都驚動了，長大了他能當(dāng)我是親爹?”

“那還把孩子抱出來干什么?”

“找咱的八千塊錢去!”

知道那地方叫顧家橋就好辦了，來寶其實早就想好，人跑了地方還能跑嗎?連警察都說案子沒破，那就是連人都沒抓到。咱可不管案子不案子，把孩子朝你面前一放，八千塊錢你還能不認(rèn)賬?小粉卻有些擔(dān)心，說聽人講賣孩子的都是團(tuán)伙，千萬別錢沒要著，人再出點(diǎn)事怎么辦?來寶想想也不錯，說你先在外面等著，等我打聽好了再把孩子抱出來，光天化日的，他們總不敢把我一個大男人怎么樣。來寶越說沒事，可小粉越擔(dān)心，說要不然咱把孩子送回去算了，八千塊錢咱不要了，就權(quán)當(dāng)咱丟了，權(quán)當(dāng)你沒出來打工，人家沒掙這個錢不也照樣過日子?來寶不同意，說你別想得太簡單了，咱把孩子偷出來，這時候人家也該知道了，這時候再去還孩子，不正好落人家手里?到時你怎么跟人家解釋說孩子不是你的?

離小廣場還有半里路，來寶讓小粉坐下來等他，自己一個人去了槐樹巷子。來寶在槐樹底下站了一會兒，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異常，廣場上下模的老人連眼皮都沒抬，在太陽底下瞇著雙眼，要不是半天抬一下手，你還以為他睡著了。來寶快步進(jìn)了巷子，來到第三家門口。

大門緊閉著，來寶扒著門縫朝里看，見里面的屋門也閉著，來寶敲了敲門，退了回來，大門半天也沒開，來寶退到巷口，在槐樹底下又等了一會兒，坐在槐樹根上抽了一根煙，又來到那門口，大門仍然動也沒動，來寶又拍了拍門，喊了兩聲，可里面仍沒有動靜。

邊上第四家的門卻開了，一個戴眼鏡的男人露出半個身子，手里還抓了張報紙，問：“找誰?”來寶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怎么跟這男人說。男人上下打量了一下來寶，主動問道：“孩子的事?”來寶點(diǎn)點(diǎn)頭，男人趿著鞋走了出來，指著巷口的大槐樹，說：“右拐，過一個路口，顧家橋派出所。這兒的人早跑了，你報警去吧?！痹捳f得簡單，卻不容置疑，來寶還想問問這里住的是不是兩個女人，那男人又趿著鞋把門關(guān)上了。

來寶沒去派出所，跟小粉說人家不在，然后帶小粉去吃了飯。吃飯的時候小粉跟人家要了點(diǎn)開水，仔細(xì)地把奶粉化開了，一點(diǎn)點(diǎn)地喂給小寶喝，喝著喝著小粉說你看你看，小寶這次真的笑了。來寶眼睛朝小寶這里看了一眼，沒說話。小粉也就沒再把孩子捧起來讓來寶看，過了一會兒小粉說，你別干坐著，喂完了小寶我就吃，要不然要點(diǎn)酒吧，你喝點(diǎn)酒等著我，小寶一會兒就喝飽了。來寶點(diǎn)了點(diǎn)頭，卻沒有要酒，每樣菜都給小粉留著半邊，一邊吃著自己的那半邊一邊看小粉給小寶喂奶，兩個人總也配合不好，奶水灑了孩子一身。

吃完飯小粉讓來寶帶她到大槐樹巷子口走了一趟，來寶本想讓小粉再去敲敲門，沒想到一進(jìn)巷子口就碰上四門的男人出來倒垃圾，男人看見來寶還有些奇怪，說：“怎么又回來了?是不是沒找著派出所?’，來寶說不是，他們就是想問問，三門里面原來是不是住著兩個女人?男人說：“反正男男女女的多了，誰知道一夜之間走得干干凈凈，還欠我一個月的房租呢。對了，你們到了派出所，就說老周讓你去的，你一提我他們就知道了?！?/p>

來寶和小粉退了出來，廣場上老人少了一些，剩下的幾個似乎真的睡著了，石桌上的紙牌被風(fēng)吹落了一地，正在地上打著滾，老人的眼皮抬也不抬。來寶走過了小廣場，又過了一個修車攤，眼看著轉(zhuǎn)個彎大槐樹就看不見了，從邊上的巷子里出來一個中年女人，胳膊上搭著一條小毛毯，小跑著跟上來，喊道：

“大兄弟，大兄弟，哪兒來的?”

來寶和小粉住了腳，中年女人瞧了瞧小粉手里的孩子，問：“男孩女孩?兩千五?”

小粉把小寶從左手換到了右手，朝來寶身邊靠了靠，沒說話。中年女人又說：“是男孩的話，再漲一千，怎么樣?……要不然你們說個價?”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