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的狹窄的門廳里,有兩道細細的暖氣管子倚墻而立,豎在屋頂與地板之間,兩道管子平行,中間有一道橫向的短短的扁平鐵片把它們連接起來。就在那橫向鐵片上,纏繞著一簇粗陋的鐵絲,圈制彎曲成了一個簡樸的鐵絲掛鉤——用來拴掛掃地的笤帚。
每當我走過那里,無意中看到這個鐵絲掛鉤,就會想起我的姥爺。那是姥爺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我這里短暫居住的時候,親手幫我制作成的。那時他的肺心病已至晚期,步履維艱,心有余而力不足,卻硬撐著想幫我做點什么。我的居所臟亂差,每一件物品都擺放在了不應(yīng)該擺放的位置。所以,姥爺就找出鐵絲和鉗子來,幫我制作了這個掛鉤,專門用來拴掛笤帚——免得每次掃地時,找笤帚得找上半個小時。
在這個鐵絲掛鉤做成一個星期之后,即2001年12月29日,姥爺就離開了這個世界。如今,眼看已經(jīng)過去了十年有余。我在沒有他的世界上生活了十年。在我這里,以及在家族中其他人那里,如果不算照片的話,再也沒有任何與他相關(guān)的具體而有形的東西保留下來——所以,現(xiàn)在這個鐵絲掛鉤,算得上是姥爺留在人世間的唯一物件了,是他留存下來的可見可觸可感的一點兒痕跡吧。
我看到這個鐵絲掛鉤,從它的形狀上,就能還原姥爺當年制作它時的情形,他的樣子、姿勢和動作。我從涼臺上拿來鉗子遞給他,當時我和他都站在門廳里。鐵絲旋擰的方向和絞纏的形狀記錄下了姥爺當時稍稍傾斜的身影、雙手活動的力度,還有,蒼老手掌上面的皮膚顏色、皮膚下的血管和突起的骨骼,當然還有他拿著鉗子用力時略略加重了的呼吸。姥爺身體中殘余著的一生中最后的氣力,就這樣——以一個鐵絲掛鉤的形態(tài)——留存在了世界上。
十年來,這個鐵絲掛鉤沒有發(fā)生絲毫變化,保持著原貌,日日承擔著一把笤帚的重量。鐵絲被折疊成雙股,又被彎成鉤狀,繞在了管道之間的連橫鐵片上,帶著明顯的臨時性和粗糙質(zhì)地,在其尾部,鐵絲末端的尖銳似乎想在空氣中擦出道道銀色劃痕。十年時光是怎樣從這只鐵絲掛鉤上一點一點地消逝了的呢,即使它那被擰成鉤子的形狀,也無法將分分秒秒來鉤住,把時間挽留下來??墒牵抑览褷?shù)闹讣y還留在那一簇鐵絲上,歷經(jīng)十年而未被抹去。十年過去了,對于那個離世的人,這個鐵絲掛鉤可以充當他的靈魂的唯一知情者,也許姥爺?shù)撵`魂就貯存在這個鐵絲掛鉤那一簇擰絞著的曲線的弧度里了。
其實,一個個體生命留在這世界上的鮮明印跡何止這樣一個小小物件。嚴格說來,姥爺遺留在這個世界上的事物并不只是這個鐵絲掛鉤,他最重要的遺留是他的親人們,他的所有親人都是他在這世上留下的發(fā)票的存根。尤其是我,從小跟著他長大,可以說,只要他活著,無論我長到多么大,我的童年都是在的,就在那里,像小蟹寄生在螺殼里一樣寄存在他的生命里。他珍存了我生命中那段帶插圖的歲月,那是我的童年的孤本。而最終,我的童年跟他一起遇上了大限,他死去,同時也帶走了我的童年。他臨死時,依然對我很不放心,認為我的所謂性格缺陷不適應(yīng)社會規(guī)范,正使我離幸福生活的康莊大道越來越遠。他沒有看到我改變,就死去了。其實他就是活著,也是看不到我的改變的。在他的葬禮上,我想:從此我得長大,謙和、莊重,對生活無比忠誠。
其實,就在十年以前,就在姥爺制做那個鐵絲掛鉤并往暖氣管道上纏繞的那個黃昏的那個時刻,我就已經(jīng)在心里對自己說了:“他離開人世之后,這個掛鉤還會留在這里,每當我看到它,就能想起我的姥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