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東好演員是上天恩賜的

2012年3月，被譽為“新浪潮”老祖母的法國導演阿涅斯?瓦爾達來到中國，隨行還有一位留著大胡子、戴著紅圍巾的男人，負責在各種公眾見面和研討會上與瓦爾達對談。84歲的瓦爾達說：“我在這里要特別感謝這位傅東先生，在電影生涯中經(jīng)常得到他的陪伴，我感到特別榮幸。沒想到他這么了解我的作品，并且充分解釋我的電影語言。我的第一部電影《短角情事》拍攝于1954 年，我都不知道他那個時候有沒有出生?！?/p>

的確，那時，傅東剛剛出生9個月。

從高中時就開始逃學看電影的傅東，父親就是一位影評人?！拔也⒉幌霃氖潞透赣H同樣的工作，電影口味也與他截然不同?！碑敃r在法國、意大利等地風起云涌的新電影運動才是他的靈感來源。傅東說：“1960年代是一個非常政治的年代?！闭绠敃r的一句口號：“前進吧，同志們，舊世界已經(jīng)被你拋在腦后?！?/p>

當時，一本晦澀的電影雜志《電影手冊》成了1960年代社會運動的積極參與者，其主要成員直接催生了法國新浪潮電影運動，并一路將年輕人的怒火引向“五月風暴”——1968 年2 月9 日，法國電影資料館館長亨利?朗格盧瓦遭到解雇，《電影手冊》及周邊同仁迅速組織黑澤明、約翰?福特等導演發(fā)來電報，收回資料館對他們的電影的播映權(quán)，以示抗議，拉開了法國學生運動的序幕。在這段歷史過去近四十年之后，2003年至2009年，傅東出任《電影手冊》主編。

傅東在主持《電影手冊》期間，對中國保持了高度關(guān)注。七八十年代的中國電影充溢著批判性、泥土味和現(xiàn)實主義氣質(zhì)，十分符合西方觀眾的趣味。他喜歡陳凱歌的《黃土地》，更喜歡《大閱兵》；他喜歡張藝謀的《紅高粱》和《秋菊打官司》，但不喜歡《菊豆》，更用不說其后期作品了；他喜歡侯孝賢與楊德昌，分別為他們寫了專著——《論侯孝賢》、《楊德昌的電影世界》；而賈樟柯，則讓他看到了法國新浪潮前輩導演的影子。

早年接受采訪時，他曾略帶遺憾地說：“我覺得賈樟柯到現(xiàn)在為止還沒有拍出一部真正屬于他自己的代表作?！钡?006年《三峽好人》問世，傅東說：“這是一件大師級的作品，是他里程碑式的創(chuàng)作?！?/p>

《臥虎藏龍》有點假，

偏愛原汁原味的香港武俠片

自首屆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至今，傅東已來滬多次，“每次來都有很多機會認識很多中國導演，其中賈樟柯是關(guān)系一直比較緊密，保持下來的這種?！彪娪肮?jié)期間，傅東受邀參加上海師范大學歐洲電影研究中心和法國駐滬總領(lǐng)事館文化處聯(lián)合策劃的“人文法國電影學堂”，除了和賈樟柯對談，也給年輕學子授課，忙得不亦樂乎。即便如此，每次來他都把看中國電影放在日程表的重要位置，“這次，我打算去看《人山人?！泛汀稓⑸??！焙湍切┰缫褲M座的大片相比，這兩部名字怪怪的中國片真是相當小眾。

人物周刊：你很喜愛香港武俠片？

傅東：對西方人而言，香港武俠片是種截然不同的電影類型，敘事不同、編排不同、動作不同、現(xiàn)實和幻想的關(guān)系也是全新的，當然，他們打斗的方向也和我們不同，就連拍攝打斗場面的方式也完全不同，當我們?nèi)タ纯植离娪皶r， 它一直遵循著我們所知道的某個原則；但武俠片有我們不知道的法則，有點像在改變我們的觀影方式，即使故事很簡單，對西方人而言它也不那么簡單，因為其內(nèi)在的法則我們完全不懂。

人物周刊：李安的《臥虎藏龍》也算是武俠片，你覺得怎樣？

傅東：對我而言它有點假，是用一種很聰明的方式去拍攝的武俠片。在我看來，《臥虎藏龍》是一個好萊塢版本的武俠片，我更偏愛香港武俠電影，原汁原味。

人物周刊：你對李安的其他作品印象如何？

傅東：我覺得李安是個非常有才華的導演，但我看不到他的個性，在電影里我看不到他自己在哪里，他的觀念在哪里?？梢钥闯鏊歉挥屑记傻?，我確實喜歡他的一些電影，譬如《色戒》、《綠巨人》，（笑）瞧，我也喜歡不少商業(yè)片，我覺得《綠巨人》很感人，對父子關(guān)系的詮釋也很聰明，那種你變成了怪獸而你的家人無法適應(yīng)的絕望感……他的中國電影，我比較欣賞《色戒》，故事進展中兩人的激情戲很合拍，它確實是在講性，又不完全是性，比性這個話題要廣，是什么吸引了彼此又是什么讓彼此分開？這種關(guān)系非常微妙。

侯孝賢是一座島，楊德昌是互聯(lián)網(wǎng)

人物周刊：你特別關(guān)注楊德昌和侯孝賢，是不是因為他們作品中有點法國新浪潮的味道？

傅東：楊德昌確實如此，侯孝賢卻完全不是。當侯孝賢開始拍電影時，他一點也不知道新浪潮，我們也不知道他。（笑）他對中國文化有很深造詣，尤其是中國畫和古典文學，電影的想法從那里起源，他又是編劇，將其轉(zhuǎn)變到現(xiàn)代電影制作，而這成了我們這些從新浪潮運動中來的人可辨認的因素?！秲鹤拥拇笸媾肌肥撬谝徊繋в泻钚①t風格的電影，他透視那個時代，實際上這和新浪潮有關(guān)，但他自己是無意識的，這真是棒極了！

楊德昌就完全不同了，他從小在臺灣長大，但他在美國進修過，曾是電腦工程師，關(guān)注過法國、德國、意大利的各種新電影，受到多元文化影響。侯孝賢是一座島，而楊德昌是張互聯(lián)網(wǎng)。當他拍出《海灘的一天》時，你就可以看出安東尼奧尼的影子，但他拍出很多非常個人化的東西；當他拍攝出侯孝賢主演的《青梅竹馬》時，他開始關(guān)注自己的文化及其社會中所發(fā)生的事，專注于當?shù)厝说纳詈退诘某鞘小＿@真是個奇跡，這兩位導演風格迥異，但在同一個空間同一個時代創(chuàng)作，就像活在同一個時代的米開朗琪羅與達芬奇。

人物周刊：之前你說張藝謀朝著一個不再打動你的方向發(fā)展了，對于最近的《金陵十三釵》印象怎樣？

傅東：實際上張藝謀近期的電影我還是感興趣的，哪怕《金陵十三釵》，比《滿城盡帶黃金甲》好。

人物周刊：聽說你很欣賞王超的《安陽嬰兒》？

傅東：是的，這是王超的第一部作品，應(yīng)該在中國當代電影史上占據(jù)一席之地。有點像紀錄片，起用非專業(yè)的演員，刻畫偏僻城市里貧窮人的艱難生活，我覺得很感人。你就在那里，帶著攝像機，有個婦女坐在面前，你只用攝像機去記錄，然后我們就看出表情里會有一些強烈的東西，有時感動有時悲傷有時又有些滑稽……沒有故事，就像是一個“真心話大冒險”的游戲，但出現(xiàn)在這部電影里，可以證明是真實的、真誠的。

人物周刊：在中國，現(xiàn)在常根據(jù)第幾代來劃分，你覺得這對導演的發(fā)展會不會有影響？

傅東：我覺得不太好，首先，這種劃分實際上是西方人在某一時期發(fā)明的說法，那時可能非常有用，但今天我覺得這種方法不再適合當代中國電影。如果把不同的導演放在不同的代里，就好像把他們集中在一個盒子里，就看不出他們的區(qū)別，實際上相仿，他們各自的區(qū)別比他們各自的相似之處對我們來說更有意義。

王家衛(wèi)的夢很動人，張曼玉是獨特的，趙濤像謎一樣

人物周刊：不少法國朋友欣賞王家衛(wèi)，你怎么看他和他的電影？

傅東：王家衛(wèi)很有創(chuàng)意，是真正的藝術(shù)家。他對視覺語言很敏感，用一種非常特定的方法拍攝，像《2046》，不是好萊塢式的。我想他在尋找一種電影的新形式，那些中國式的語言，對我來說很有意思；他有一個關(guān)于電影的夢，他在努力抵達，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是不可能的，真正做出來的電影，就像是他夢境的遺骸，但你能感受到這個夢非常動人。他花這么長時間來拍電影，因為他從來都不想真正結(jié)束這場夢，好像這不是一項他要完成的工程。醒來，他盡力向你講述存于他頭腦的一場夢，但它比夢更深一層，即使里面云集很多明星，它依然創(chuàng)造了震撼人心的東西。我喜歡《東邪西毒》，它更像是一個夢而非電影。

人物周刊：《花樣年華》呢？

傅東：《花樣年華》很棒，是一次精神旅行。有趣的是，我第一次看這部電影是在戛納電影節(jié)，和張曼玉在一起，她是我的好朋友，我們?nèi)タ措娪皶r她對《花樣年華》沒有任何概念，她說：我不知道自己要看到的是什么，因為我們拍了太多的版本——我或者活著或者死了，或者有了孩子或者沒有，我們結(jié)婚了或者我們沒結(jié)婚，我們做愛或者沒有做愛，我們所拍攝的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最后肯定只有一個結(jié)局，但之前可能的結(jié)局大概有二三十個。

人物周刊：你曾把張曼玉的照片用作《電影手冊》的封面，有沒有類似的中國女演員也引起你的關(guān)注？例如章子怡？

傅東：章子怡很棒，但我覺得魅力更多來自于導演和電影作品本身。有很多美麗且有才華的中國女演員我沒見過，但對我來說，張曼玉非常特別，她不是那種原始或現(xiàn)代的美，她做了很有意思的選擇：走出那個她被看作大明星的地方，在遇見丈夫之后，她在巴黎住了段時間，我發(fā)現(xiàn)她是多么智慧和開明，這對我來說是獨特的，不是作為一個女演員，而是作為一個個體而言。鞏俐也很特別，她的《秋菊打官司》對我來說很重要。當然還有一個完全不同的類型，就是趙濤，她在賈樟柯的電影里像一個謎一樣存在著。

人物周刊：你覺得票房號召力應(yīng)該作為一個演員成功的考量因素嗎？

傅東：短期來看沒直接關(guān)系，不過從長遠來講是有的。如果有人長期對觀眾有吸引力，即使變老也一樣，這就說明他有些強大或獨特的吸引力，就像瑪麗蓮?夢露（你喜歡她嗎？）是的，我喜歡她，她是個偉大的演員，對她來說擁有專業(yè)水準的演技并不重要，她有內(nèi)在的一些東西可以與之媲美；她的裸照早年出現(xiàn)在日歷上，那時她或許還不算是個女演員，只是個漂亮姑娘，但后來她受到了傷害，又勇敢地打破了條條框框，釋放出動人的能量，這不僅基于她的美麗，同時也被她的美麗所釋放，成就了獨特的傳奇。通常而言，好演員不僅是天生的，更有上天恩賜的獨特的演繹方式。

（感謝上師大歐洲電影研究中心王方、法國駐滬總領(lǐng)事館文化處馬蘭協(xié)助聯(lián)絡(luò)；實習記者王曦嫻亦有貢獻）

傅東

法國影評人，2003-2009年間，曾任法國最著名的電影雜志《電影手冊》主編?！峨娪笆謨浴酚?950年由電影理論家安德烈?巴贊創(chuàng)辦，當時巴贊身邊聚集了思想前衛(wèi)的法國電影青年，包括特呂弗、戈達爾等，他們從影評界轉(zhuǎn)入創(chuàng)作界，掀起了法國電影新浪潮運動，影響波及全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