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眼上的柳葉眉

我一直都記得，外婆家門前有一條大河。穿過片片金黃色的田野，穿過樹木掩映的黛色長墻，她就在那里靜靜流淌著。那是故鄉(xiāng)的河啊，清清澈澈?

幼時，若你認(rèn)識我，定曾聽我吹噓過：我的外公開鑿過一條河。他用田里長長的藤蔓在地上一比劃，又深又寬的河道便呈現(xiàn)了出來。他用咒語一召喚，地下的水就仿佛有了思想一般匯聚過來。母親常說：這河，有靈氣。外公不是神人，以上的說法，也只是吹噓罷了，真實的故事是：幾十年前，政府動用了上千人，在一挑一挑的扁擔(dān)中，在一掘一掘的鐵鍬中，在一聲一聲充滿力量的號子里，河道挖成了，外公就是這辛勤的幾千人中的一個。至于河里的水，我一直堅信外公的說法：“水?這河挖了那么久，我們的汗水，就是河水……”外公故去后，外婆總喜歡到河畔散步，她說：這河，有人氣。

我第一次對這河有怦然心動的記憶很偶然。有次回鄉(xiāng)下，平常我總是會在車?yán)锼X。但那一次，似乎是上天指引著我，向窗外看去——一個不大的村子好似人的眸子，蒼翠的綠色像是瞳孑L中最幽靜的神采，那么地讓人心安，而包圍了大半個村子的河流就像是少女的柳葉眉，修長，溫柔。河水好似在流淌又好似是靜止的，微風(fēng)拂過，那粼粼的波光竟然搖擺了起來，像是下一秒就要升天而去。在陽光下，河中央的顏色被染成了金黃，而河周圍的水面則在綠樹的倒映下，成了青黑，光滑柔膩，像是染了墨色的月光。兩種極大的反差，卻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中成為了無比和諧的畫面，飄渺得好似仙境。我望著這景色久久回不過神來，張口問身旁的母親：“這是哪里啊?”母親點(diǎn)了一下我的頭：“這不就到外婆家了嗎?怎么，不認(rèn)識了?”

猛然清醒后，我驚嘆地對自己說：這是故鄉(xiāng)的河啊，風(fēng)光旖旎!

夏日，回到鄉(xiāng)下，我成天就往河邊跑。因為那里有大片大片的樹林，是酷暑中少有的天然陰涼。我有時邊沿著河畔漫步，邊吹著口琴，簡單的音調(diào)和嗚蟬的長吟相映成趣。有時，我會在那兒看書，背詩?？傆心敲匆粋€地方，是你心靈的凈土，那里有你自己的小木屋，自己漁，自己樵……更多時候，我坐在樹下，不干什么也不想什么。遠(yuǎn)眺，是河對岸模糊的影像；仰頭，原本刺眼的陽光在片片樹葉的過濾下，成了稀疏的剪影照在我的臉上，我閉上眼沉醉于這溫暖的安撫中。那里很安靜。不，不是沒有聲音，那兒有野鴨撲翅的聲音，有牛羊的呢喃，有鳥兒的啼叫，當(dāng)然，還有在我胸腔中暢游的心跳聲。但是，那里又很安靜，因為那些聲音本就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

可是，又是從什么時候起，我開始害怕面對她，開始逃避……

又一次，我們驅(qū)車經(jīng)過，視線無意問飄到了窗外。沒有如詩如畫的美景，只有一個村莊，被一條污糟的河包圍著。那一定是一條對人類充滿怨恨的河流，她被我們玷污了，她被成堆的垃圾壓得窒息，她被藍(lán)藻遮去了嬌媚的容貌。我厭惡地側(cè)回頭來，隨口問身旁的母親：“這是哪兒啊?”

沒有任何聲音回答我。我莫名其妙地望向母親，母親沉默著，好像在按捺著什么情緒。車子突然加速，逃似的往前開。我仿佛意識到了什么，急忙又看向了窗外——果然，是那只眸子，那只我原本應(yīng)該很熟悉的眸子。她沒有了生命，那寧靜的安逸沒了，倒是充斥著寧靜的絕望。那村莊，那河流，垂死掙扎著，仇恨地看著我。我怎么也無法將眼前的畫面和記憶里山明水秀的田園風(fēng)光重合在一起。怎么會?：怎么會?我頹喪地問自己。

如果有一天，外婆漫步河畔時流下了兩行清淚；

如果有一天，我的口琴生了銹，再也無法吹奏曲子；

如果有一天，我站在那瞳孔的深處，無聲地吶喊，會不會有人聽見?

若有一天，我撲進(jìn)了她明媚的懷抱里，她卻面目傘非地怒吼“我恨你們”，我該怎么辦?

腦海里的兩張畫面最終也沒能重合，分開在我思緒的兩邊，定格成了回憶的黑白色。嘴角淚珠滑下。怎可?怎可?那是故鄉(xiāng)的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