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靜靜地躺在中都古城的斷垣上。
這是秋天,又是黃昏,無力的殘陽,在斷垣殘磚上涂抹著血色。
這便是那位乞食和尚做了皇帝之后在鳳陽這偏僻窮困的土地上興建的都城么?
午門,正在我的腳下,城樓已蕩然無存,荒草里,只有一個個被風雨洗得發(fā)白的石基。社壇、太廟、承天門、金水河、洪武門以及圜丘,依次從午門向南排去。這些宏偉的建筑,這些曾經(jīng)神圣得不許百姓涉足的禁地,如今都已成泥,或者堆著糞土,或者翻著泥浪,青青的、針鋒般的麥苗正顯示著旺盛的生命力。
近處,有農(nóng)夫斥牛的聲音。我循聲走下城垣,只見一位農(nóng)夫正扶著耕犁在耕作。那里曾是太和殿,中和殿,還有宮妃們的寢宮?我猜想著。農(nóng)夫只低著頭認真地看著腳下的犁溝,一聲聲喝斥著疲憊的牛。也許他想趁著傍晚,多犁幾壟,然后回家。他知道,妻子和子女已備好香噴噴熱騰騰的晚餐,正期待他的歸來。
我想,他也許不曾想過他的犁鏵是怎樣在那里翻動著歷史的,那一排排整齊的土浪,便是一頁頁翻開的史冊!他不時地彎腰把一塊塊殘磚破瓦撿出來,吃力地扔到路邊。我隨手拾起一塊,擦凈泥土,竟是黃燦燦的瓦當。盡管已經(jīng)殘破,但那張牙舞爪的龍紋,卻極其生動和優(yōu)美。算算時間,該是600多年前工匠們的手藝了。當初,軍士、工匠、南方的移民、北方的罪犯、各府縣的民夫役夫……足有“百萬之眾”,在這一片土地上燒磚、琢石、雕木、畫棟、砌墻、筑城,為朱元璋構(gòu)筑“萬世根本”的帝王夢!
然而,就在那些華麗建筑的近旁,堆積著苦役們的尸骸;鳳陽花鼓 地敲響著,滴著逃荒者的血淚。一場噩夢在這塊土地上延續(xù)了多少個世紀!
我久久地望著耕田的農(nóng)夫。我不知道他是否會唱花鼓,是否也有過逃荒的歷史,也不知他的家人有無因饑餓而非正常的死亡者。他只專心耕田,似乎一切希望都在這泥土里。
我輕輕撫摸著手里那塊黃龍瓦當,似又看見那位貧困的和尚,當土地使他絕望之后便離開土地去尋找新的命運;終于當了皇帝,在這片土地上蓋起如云的宮闕??墒?,他忘了正是這貧苦農(nóng)民的血凝聚而成的建筑,使更多的人對土地絕望!
推倒重來!歷史有時也像一場游戲。那些豪華的建筑,如同海市蜃樓,又悄然逝去。焚燒在義軍憤怒的烽火里;坍塌在無情的風雨里;然后,覆沒在鋒利的犁鏵下!留下的,依然是生長野草、生長五谷的土地,如同重新構(gòu)思生活的稿紙鋪展在農(nóng)民的面前。那些宮殿和城垛上的巨磚,都斑駁著雜色,被砌進屋舍,或被砌成豬欄和茅廁。貧困惡毒地嘲弄著古老的文明,文明斷裂成我手上殘缺的黃龍瓦當以及這些不成條理的思緒。
暮色更深。犁田的農(nóng)夫不知何時已歸家了。我信步走著,隨手從路邊折一根枯黃的茅草含在嘴里。一種野草的清香苦絲絲雜成一種奇怪的滋味,隨著口水緩緩流進心頭。
(選自《中國記憶(美文卷)》百花洲文藝出版社,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