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張大洲的印象中,這是南水鎮(zhèn)——位于珠海市西南部的海邊小鎮(zhèn)——近十年來最熱鬧的端午節(jié),鞭炮聲響徹整個高欄港大浪灣碼頭;鎮(zhèn)的另一頭,林新興和其他養(yǎng)殖戶,也在享受這個期盼已久的舒心時刻。
6月13日,珠海警方向媒體發(fā)布一則通報稱,在相關部門的配合下,警方成功將以王軍華兄弟為首、藏身于高欄港的犯罪團伙摧毀,破獲一起長期欺壓過往漁船、養(yǎng)殖戶、非法盜沙的特大欺行霸市案。30名涉黑人員落網,多名官員接受調查,兩人被逮捕,警方還查扣涉案贓款5000多萬元,查封王軍華的涉案房產多處、車輛多臺,涉案總值上億元。有媒體稱,這是1949年以來破獲金額最大的“海霸”案。
這起特大“海霸”案的核心舉報人正是張大洲和林新興。一個是在南水鎮(zhèn)打工近20年的漁民,一個是當地土生土長的養(yǎng)殖戶。半年前,他們只是見面會打個招呼的同村人,并無更多接觸,但從今年年初開始,張大洲和林新興一起,先后收集了57名舉報人的材料,數次到珠海市、廣東省、中央相關部門實名舉報王軍華,最終導致王軍華團伙落網。
“擁有海域面積最大的中國公司”
南水屬珠海市管轄,離珠海市區(qū)有兩三小時的車程,依托著南水、高欄半島和十余個島嶼,全鎮(zhèn)5萬余人口,世世代代靠海為生。
今年43歲的張大洲是半個“南水人”。
19年前,他帶著全家從老家廣西柳州來到這里,花1萬多塊錢買了條木船,打撈高欄港海域的沙白(一種貝類)再賣到市場去,趕上運氣好,一天幾百斤沙白,能有兩三百元的收入,“比在老家種田收益好得多”。
在高欄港大浪灣碼頭,像張大洲一樣的有100多位廣西老鄉(xiāng),漲潮出海,落潮回港,海灘上的一排木屋,就是他們的家,“老鄉(xiāng)”在這里成了“手足”。
自由自在、自給自足的打漁生活沒過多久。2003年,張大洲和漁民們經常捕撈沙白的這片海被一個叫王軍華的湖北商人承包了。
那一年,珠海市金灣區(qū)農業(yè)部門在高欄港區(qū)域招商引資,王軍華的軍安集團公司通過公開招投標,以每年50萬元的租金拿下高欄港區(qū)76平方公里的海域,從此自詡為“擁有海域面積最大的中國公司”。
張大洲和老鄉(xiāng)們捕撈沙白的海域也在其中。軍安公司承包這片海域后規(guī)定,凡在此從事捕撈的漁船,每條要交2000元押金;在這里撈到的沙白,只能賣給公司,但公司的收購價還不到市場價的四分之一,并且,漁民只能按照公司規(guī)定的時間捕撈作業(yè)。
有人不滿,幾次找到軍安公司要求協(xié)商,但都被“這是公司規(guī)定”“你們要服從公司管理”幾句話打發(fā)了;曾有一次,漁民們決定集體抗議,要求抬高沙白收購價,非但沒得到談判的機會,反而被軍安公司以“不服從安排”為由,收購漁民們捕撈的沙白時每條船扣掉1000元;漁民們也想過以不出海為條件跟公司談判,但他們耗不起,這是他們唯一的謀生手段,而在整個高欄港,只有這一片海域的沙白最優(yōu)質,久而久之,漁民們也就被迫接受了這樣的“公司管理”。
“他好像可以只手通天”
這個欺壓在漁民身上的大山,給張大洲的第一印象卻是“親切”“愛笑”。
2003年,張大洲第一次見到王軍華,是在軍安公司總部——珠海市區(qū)的一幢寫字樓里。
張大洲對他印象并不差,“四五十歲、胖乎乎、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縫”。那天,帶漁民們去公司的是王軍華的一個手下趙春來,他不斷告訴漁民,“我們領導認識很多人,沒什么事兒是搞不定的。”
公司里的“管理層”也總把王軍華的背景掛在嘴邊,“部隊出身,是做過大官的”?;蛟S由于這個原因,高欄港區(qū)的“生產基地”也實行“軍事化管理”:門口掛著“閑人免進”的標識,公司“中高層”都身著迷彩服。
王軍華的弟弟王森每周到“基地”來開會,主要內容就是講述公司的背景,“王軍華和政府領導很熟……”“在公安局、檢察院也有很多朋友……”“接受了很多媒體采訪……”
“我們這些平民老百姓沒見過世面,真的相信王軍華是部隊里的大官來的?!睆埓笾拚f。在他們看來,這個高高在上,一年只能見上一兩次的董事長,“好像可以只手通天,出什么事都能解決”。
那時,王軍華在珠海也小有名氣,2010年12月,王軍華以中國時代有限公司董事長的身份當上珠海市湖北商會的會長。在廣東省湖北商會網站上,王軍華的身份信息為:工商管理碩士,武漢大學特聘教授、西南交通大學特聘教授,廣東省社會組織總會常務副會長,深圳市企業(yè)聯(lián)合會功勛會長、深圳市企業(yè)家協(xié)會功勛會長,廣東楚商控股集團有限公司董事長、中國時代(集團)有限公司董事長、北京瀾海投資管理有限公司董事長等。
案發(fā)之后,珠海警方確認,王軍華曾經當過兵,但絕不是傳言中“做過大官的”。
“誰敢說出去就放火燒掉他的船”
為軍安公司干了3年,張大洲沒賺到錢,算上成本的話還虧了不少,他決定辭職。
好在他還有門手藝,在港口附近開了家修船店,之前抵押在軍安公司的2000元錢,協(xié)商了幾次都沒要回來,他就放棄了,“一是覺得公司不會給,二是也想趕緊把店開起來,修船的收益可是捕撈的好幾倍”。
其他老鄉(xiāng)就沒有張大洲這么好運氣。如果想改行,改裝漁船就有一大筆花銷;如果離開海邊,十幾年來,他們只會捕撈沙白;更何況,換個地方就會好嗎?在王軍華的軍安公司承包這里之前,也曾有其他承包商人打壓漁民的事情發(fā)生,于是,多數人用“再怎么差也比去工廠打工好”來安慰自己。
但漸漸地,軍安公司不只滿足于低價收購沙白的利潤,他們做“生意”的手段漸漸多樣化了。
比如,從1998年就一直在當地做飼料運輸生意的黃華,自從王軍華承包海域之后,每次出海每包飼料要交5元錢“保護費”。一條船平均一天要拖500包飼料,黃華有四條船,一天就要交1萬元。5年時間,黃華交了500萬元保護費。
2004年時,黃華有幾名新工人不知道王軍華的規(guī)矩,經過王軍華承包的海域時,沒停下來讓軍安公司的人上船核算飼料的包數收費,軍安公司十幾個壯漢駕著快艇一路急追,硬闖上船大扇工人們耳光,黃華上前說和,也被打翻在地。
長期經營運沙船的曹毅一直在南水水域從事建材生意,軍安公司來了以后,他便要額外上交“資源費”“過路費”和“擱淺費”,不交,軍安公司就打人扣船,他算了算賬,十年來,他已經被強征2124萬元。
受害者還有運沙船船主姚偉。起初他不交,軍安公司就派幾十個人圍攻,大打出手不說,還揚言有更厲害的手段,不得已,姚偉只好屈服,幾年間共交了1700多萬元。
老板有背景,員工有手段,軍安公司很快成為這一帶海域的霸主。雖然在2002年軍安公司與金灣區(qū)海洋漁業(yè)局簽訂的《金灣區(qū)南水淺海灘涂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貝類增養(yǎng)殖投資開發(fā)合同》中,這片海域的承包目的是“從事以適應該海域自然條件的沙白、白蜆、翡翠貽貝三個貝類品種的養(yǎng)殖”,但多位漁民向《中國新聞周刊》證實,軍安公司10年間沒有養(yǎng)殖過任何海鮮產品。
時間一久,是否在承包海域通過也不重要了,只要被軍安公司的人看到,就要交錢。一次,軍安公司十幾個人乘快艇沖上臺山漁民張瑞的漁船,硬說他的船侵占了軍安公司養(yǎng)殖場,把船拖走了。張瑞交了6萬元才贖回自己的船。
這些被張大洲看在眼里,也被另外一個村民林新興記了下來。
林新興是本地人,初中沒讀完就開始收購海鮮出去賣,到2003年,他已經開了自己的養(yǎng)殖廠養(yǎng)殖生蠔。
那也是林新興開始和王軍華打交道的時間。養(yǎng)殖廠所在地也在王軍華承包的海域內,林新興便一直向王軍華租用海域。林新興對王軍華的最初印象與張大洲一樣,是個笑容可掬的生意人,但除了交納租金外,林新興和王軍華沒什么別的交集。
2007年,由于高欄港區(qū)建設需要,林新興租用的海域灘涂被征用,林新興和其他15名養(yǎng)殖戶都面臨搬遷,按照補償原則,誰養(yǎng)殖誰受益,但總計160多萬元的補償款,包括林新興在內,養(yǎng)殖戶們一分也沒拿到。
林新興不滿,去當地政府舉報王軍華“欺行霸市”,沒有結果;他想勸說鎮(zhèn)上受欺壓的漁民一起舉報,別人都不敢?!八墒怯斜尘暗摹!睗O民都這么對他說。
林新興沒放棄,所有的證據收集都秘密進行。
他每天到港口跟“魚欄”——為海鮮買賣雙方介紹交易的中間商——打聽軍安公司又欺負哪位漁民了,之后默默等待機會。
2010年4月的一天,高欄港漁民李家祖和劉一水吃完午飯,開始把軍安公司從漁民手里收購來的沙白搬上船,每條船裝了500多斤,一共裝了5條船。
正準備運出去時,軍安公司經理彭立新走過來,要求他們把船開到杧尾(高欄附近一片海域),把沙白放在拖船拖斗里,再把拖斗放到海里,等著公司來人“有事兒”。他還警告他們,不許告訴任何人,“誰說出去就燒掉他的船”。
李家祖和劉一水心里雖然納悶兒,還是照辦了。下午兩點時,彭立新和王軍華弟弟王森開著快艇趕到,快艇上還有另外四個人,彭立新和王森說,這四位是某評估單位的評估人員。
彭立新要求李家祖把拖斗拖上來,沙白于是又被滿滿地裝進了船艙,那四個評估人員便拿出照相機,不停地拍照,在警告漁民們“絕對不許說出去”之后,快艇又載著評估員們離開了。
這天晚上,劉一水去張大洲店里吃飯,就把心里的疑惑和張大洲說了:這一帶的人都知道,杧尾海水太淺,海底全是爛泥和礁石,從不長沙白,軍安公司這么做是為什么呢?討論了半天,張大洲恍然大悟:“王軍華是在造假騙國家補償款!”
漁民們早就聽說,高欄港圍海造地工程已啟動,許多海域即將被征用,確定為養(yǎng)殖區(qū)域的海域將獲得更高補償。幾年后,珠海警方也證實了這一點:“軍安公司在政府征用其承包海域時,通過串通評估人員,賄賂政府工作人員,采取對根本不存在養(yǎng)殖沙白或只有少量養(yǎng)殖沙白的被征用海域臨時大量傾倒沙白的方式,虛高評估價格,索要賠償款”“警方逮捕兩名收受賄賂、玩忽職守導致國家重大損失的工作人員”。
但那時的幾位漁民尚沒有勇氣直接對抗王軍華,畢竟,這與他們的利益沒有沖突,他們也相信軍安公司的警告不是說著玩兒的,他們只是氣得連連搖頭,“真沒想到會被他利用做這種事兒?!?/p>
“咱們一起舉報他”
最終,是張大洲弟弟張大忠的死亡改變了漁民們的想法。
張大忠是軍安公司雇傭的船工。2011年4月20日這天,風很大,還下著雨,本不適合出海,但公司依然要求出海。
下午3點時,有工友發(fā)現張大忠的船一直在漂,沒有任何作業(yè)的跡象,就立刻報告了經理彭立新。
快艇趕過去時,發(fā)現張大忠被船機繩索纏住上身及頸部卡在轉動輪下,已經昏迷,送到醫(yī)院后搶救無效,最終死亡。
第二天,張大洲和家人一起找公司商討后續(xù)事件,公司卻回答:死者跟公司沒有正式的勞動合同,公司沒有責任。
這些長年生活在一起的老鄉(xiāng)們一起來到高欄港區(qū)政府,請領導出面,要求軍安公司賠償30萬元。經過幾次反復,軍安公司決定給予張大洲家23萬元“人道主義賠償費”,前提是,家屬保證以后不再追究。
這件事成了張大洲和當地漁民們心里的結,“弟弟給王軍華干了8年工,公司每年幾千萬的收入卻不顧一條人命,黑心的公司無法無天……”此事也很快在當地傳開了。
幾個月后,林新興敲響了張大洲的門,把自己幾年間記錄的有關王軍華的罪行一一告訴張大洲。
“你對軍安公司內部了解,我來勸說那些被王軍華欺壓過的船主和養(yǎng)殖戶,咱們一起舉報他!”林新興對張大洲說。
想到弟弟的死,張大洲答應了。
他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兩年前的“造假騙賠事件”。為了取證,張大洲連續(xù)一周每天去找參與這件事的漁民,漁民們最初勸張大洲,“王軍華后臺很硬告不倒的”,“犯不上搭上性命”,但最終都耐不住張大洲的軟磨硬泡便答應了他?!爸饕€是因為弟弟的死,我們這些老鄉(xiāng)每天混在一起,都成了真兄弟?!睆埓笾拚f。
林新興則按照自己的記錄,尋找曾被欺壓過的漁民、養(yǎng)殖戶與船主,逐一求證,形成書面記錄后還勸說對方簽名作為證據。
最終,57人簽名的舉報材料,厚厚一疊,裝訂在了一起。從2012年起,林新興養(yǎng)殖廠歇業(yè),張大洲的修船店關門,倆人共同專心舉報。
三個月時間里,他們去了將近十次珠海市紀檢委、廣東省紀檢委,后來,林新興又先后兩次到北京,向中央紀檢委、國家海洋局和農業(yè)部實名舉報。
舉報和調查同時進行,由于材料翔實,給調查工作帶來了很大便利,5月10日,王軍華及其他涉案人員被抓捕。
珠海市和廣東省公安機關先后給相關舉報人15萬元現金獎勵,林新興和張大洲與57個漁民共同分享了這筆獎金。
但大家都在高興地算著另外一筆賬:養(yǎng)殖戶可以在海上撒更多的海鮮苗,今年的收益可能會翻番;漁民則不用再受軍安公司的盤剝;運輸船也不用再交數不清的“過海費”“資源費”或“擱淺費”了……
小小的漁港恢復了平靜。漁民們期待,這種平靜能夠長久地維持下去。
(應受訪者要求,本文中除林新興外的其他漁民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