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是難以忘懷的。此刻我正在欣賞石濤的《杜甫詩意冊》,并不是原作,而是一本高仿的復制品,印工極佳,仿舊如舊,令人把玩不已。原作為美國紐約一位華人收藏家收藏,去年9月的一個晚上,我在紐約拜訪了這位收藏家,他拿出收藏的許多古今名跡給我看,讓我大飽眼福。我們一邊看一邊聊,忘乎所以,等到感覺稍有倦意的時候,一看時間,已經是第二天早晨四點一刻了—這本冊頁的原作我就是那個晚上欣賞的。前不久這位收藏家到了北京,晤面的時候他從包里取出復制的《杜甫詩意冊》送我,令我驚訝和欣喜。藝術何以樂人?無非讓人交頭接耳、會心一笑。三百年前作畫,三百年后讀畫,在時間的隧道里,只“嘀嗒”一秒,沒有古今??
石濤是明宗室后裔,生活在由明入清、由亂而治的社會動蕩時期,這份本來可以引以為驕傲的皇族血統(tǒng),因為生不逢時,帶給他的是顛沛流離。父親朱亨嘉在崇禎皇帝煤山自盡后,因為僭越皇權自稱“監(jiān)國”,結果沒有殉身抗清斗爭,而是死于皇族內部的傾軋。這一事件的直接后果就是年僅3歲的石濤被清兵和南明小朝廷雙重追殺,幸好有忠實仆臣的救護循入佛門。童年的石濤是在苦水里泡大的,但是誰也不曾想到,他的才華那么大,隨著年齡的增長,苦瓜和尚走天下,歷宣城、南京、揚州、北京,復又揚州,弘法、交友、畫畫,步履過處,既是行蹤也是畫跡,構成了他傳奇而豐富的一生。而其繪畫依行蹤嬗變,早年、中年、晚年各有風貌,其為人所喜愛,不必說今日,即便當時,如果誰得一卷宋元舊紙,便會想到請“苦瓜和尚”作一幅畫。
這本冊頁紙本設色,十開,各縱13.5厘米,橫20厘米,以杜甫詩意繪山水,淡雅疏逸,朗朗有神,畫得極為空靈。冊頁是石濤擅長并且喜歡的一種繪畫樣式,他的許多優(yōu)秀作品就是藉冊頁而流傳后世的?!抖鸥υ娨鈨浴肺词鹉昕?,不署年款在石濤作品中時有所見,這對石濤作品創(chuàng)作年代的確定帶來困難。但是,石濤繪畫不同時期面貌有所不同,比如構圖,中晚年與早年就有比較明顯的區(qū)別,有專家歸納,石濤早年山水多以“一層地、二層樹、三層山”即所謂“三疊式”構圖,中年尤其接近晚年的時候,則如今日攝影之特寫,先拉近焦距,然后取其最美麗的風景加以表現(xiàn)。再比如署款,他一生名號眾多,署在畫上甚至讓人分不清記不住,以至有人曾拿他和八大山人作比較:同為明宗室后裔,都曾經出家做和尚,并且都以畫名世,為什么八大山人被人記得更清楚?就是因為八大山人早年僅以“個山”、“驢”等極少幾個名號署款,后來更是只署“八大山人”一款而已,而石濤署在畫上的名號至少有一二十個。不過盡管如此,這中間還是可以找出些許區(qū)別。石濤有的名號一生沿用,有的則有明確的時段性和地域性。再者這些名號并非都是同時產生,其中一些有先有后,比如“瞎尊者”、“清湘老人”、“頭白身猶不識字”等等,就是石濤40歲出頭才使用并且沿用到晚年(石濤很早就稱自己為老人,40歲出頭在畫上就鈐“清湘老人”?。?。而“大滌子”、“清江后人”、“清江后人大滌子阿長石濤”等等則為其晚年或者剛剛步入晚年的時候開始使用。這套冊頁構圖是“焦點透視”,取景“以偏概全”(也有幾幅全景構圖),是拉近了焦距看風景,顯然為其中年近于晚年時期的風格。再看署款,通冊未署筆款,題了杜甫詩句之后僅鈐印款,其中就有“清湘老人”、“頭白身猶不識字”那幾方他中年并沿用到晚年的印章。所以這套冊頁是石濤中年以后近于晚年的作品,從筆墨風格看,這一判斷也能夠成立。
關于這本冊頁,值得說的還有它的遞藏。石濤的作品在民國的時候為許多藏家所爭藏,爭藏的中心在上海,其中尤以張大千和程齡孫最為著名。張大千崇拜石濤可以說到了癡迷的程度,他從石濤的作品中汲取了許多營養(yǎng),形成了自己的面貌。他很會賣畫,很會賺錢,一方面委托北京琉璃廠清秘閣書畫店代理他的作品,另一方面又不斷在北京、上海等地開畫展,然后把賺來的錢大量用于四處搜尋、購藏歷代名跡,石濤就是他的收藏重點。他請方介堪刻有一方著名的收藏印叫“大千居士供養(yǎng)百石之一”,其中的“石”就是石濤,可見他收藏石濤的規(guī)模。今天他收藏的石濤已經散佚各方各家,但是張大千收藏石濤是一個記錄,這方印則是一個重要的標志。
程齡孫與張大千不一樣,他是安徽歙縣人,子承父業(yè),經商滬上,是著名的徽商,也是當年上海灘屈指可數的巨商之一,有“地皮大王”之稱。徽商自來有一個傳統(tǒng)——重視文化,其中一個重要表現(xiàn)就是注重收藏。將賺來的錢部分用于購藏文物藝術品,在裝點居家的同時也變換了資產的形態(tài),當年許多徽商是有這個意識的。當然,他們不僅購藏書畫,也購藏明式家具和瓷玩雜項——這就是為什么自晚明至民國,在安徽屯溪、歙縣一帶的白壁黑瓦馬頭墻的院落里聚集了那么多文物藝術品的原因,雖然只是居家,那些院落的布置卻比我們今天的博物館還美。程齡孫是歙縣人,他的書畫收藏以新安畫派、黃山畫派諸名家為主,而石濤與黃山、與新安畫派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且本身就是黃山畫派三巨人(另二人為梅清和漸江)之一,所以收藏石濤是他的重點。他曾輯印《石濤題畫錄》五卷、《新安程氏收藏吉金銅器影印冊》一卷,并且統(tǒng)一裝裱他收藏的書畫作品。他裝裱書畫很富派,地桿軸頭連為一體,都是紫檀或者酸枝紅木做成,兩端陰刻齋名等文字。所以程齡孫收藏的書畫拿在手里特別沉,而一上墻,垂地自然,很挺拔。可惜程齡孫后來攤子鋪得太大,并因為企圖操縱上海黃金市場而破產,最終不得不靠變賣家產度日,他的收藏就散掉了。
散了也好,散了別人就有接盤的機會。接盤人中有一位是時任上海市市長的張群,他也喜歡收藏書畫,尤其喜歡收藏八大、石濤的作品。但是他購買力有限,所以盡管每逢程齡孫溢出書畫的時候他都有機會先睹為快,但也只能選其一二。晚年張群與曾出任臺灣中研院院長的王世杰一起,將他們的重要收藏捐給了臺北故宮博物院。
這本《杜甫詩意冊》曾經就是張群的藏品,并且是張群從程齡孫手里購得的。何以見得?看那裝裱就知道了:舊裱,對開,磁青灑金魚子箋輔襯,晚明清初舊錦覆面,紫檀包框。扉頁有光緒十六年進士、中國最后的帝師朱益藩,吳湖帆的表兄、曾任蘇州圖書館典藏部主任陳子清的題簽。封面舊簽移裱,署名“破翁”,“破翁”何人?不知,但一定有“來頭”,否則程齡孫不會將它移裱至封面。張群接藏后未做任何變動。他結交廣,邀人觀賞,觀賞者中不乏名流碩學,但是能夠在冊上作題跋的只有李宣倜。李宣倜是前清遺老,曾任慈禧御前侍衛(wèi)、民國大總統(tǒng)侍從武官,還是北大、北師大的教授。他書法好,是南京中山陵孫中山先生《三民主義》碑刻十四位書寫者之一;他詩學也好,諸多名人從其學,其中就有梅蘭芳;齊白石對其推崇,1933年刊印詩集《白石詩草》時就請李宣倜作詩跋,為此還精心繪制一幅《握蘭喉填詞圖》回贈??上蛉疚弁魝握啾蝗诉z忘。此冊李宣倜先后兩閱兩跋,中間相隔四年,第二次他展玩一月有余,并囑夫人通冊臨摹。李宣倜原本打算俟機為冊頁逐幅題詩,終因未得機緣,留下遺憾。后來此冊傳歸張學良,期間故事一樣多多,限于篇幅,只好留待以后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