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中消失的女孩兒

失蹤68小時的賈曉涵，終于在當(dāng)?shù)厝朔Q為北河的河道中被發(fā)現(xiàn)。7月24日下午，兩位幫忙尋找孩子的老人，在陀頭橋和石樓橋之前的河岸邊，找到了賈曉涵的遺體。

距離這個19歲女孩失蹤的時間，已經(jīng)3天了。在這3天里，房山區(qū)每一條街道上先是被山洪卷來的淤泥覆蓋，又被輾作黃塵，跟在疾駛而過的車輛后面，漫天飛舞，似乎是在為這場災(zāi)難中的死難者舉行一場特別的葬儀。

暑期工的第一天

7月21日，是賈曉涵在一家古玩公司打暑期工的第一天。

這個面目清秀、人見人愛的女孩子，卻時運多舛。

賈曉涵5歲時，父母離異，由父親賈東輝撫養(yǎng)。一年后，奶奶患尿毒癥離世，從這時起，姑姑賈麗媛幾乎成了賈曉涵的媽媽，她看著賈曉涵從一個孩童長成大姑娘，兩人的感情日深。對別人提起時，賈麗媛總是用“我們家孩子”來指代賈曉涵。

在賈麗媛眼里，賈曉涵是個乖巧、聰明的女孩子。

“每次來我家，曉涵都會搶著干這干那，說話特別熨貼暖人?！辟Z麗媛說。

賈曉涵讀書好，上小學(xué)時，被評為北京市優(yōu)秀三好學(xué)生。上初中后，父親要到離家很遠的大興去當(dāng)駕校教練，每周只能回一次房山，缺少家人照顧的曉涵學(xué)習(xí)成績也不再出色，但她仍是家人們眼中懂事的孩子。賈東輝說，賈曉涵上初中時就會炒菜了，拿手菜是西紅柿炒雞蛋、炒土豆絲。

在賈曉涵的“閨蜜”劉靜妍眼中，賈曉涵雖成長于單親家庭，卻非常開朗，“不管跟誰相處，總能很快打成一片”，是一群伙伴中的“開心果”。“她的眼睛是瞇瞇眼，笑起來特別好看?！?/p>

曉涵高中畢業(yè)，去年考上了北京市經(jīng)貿(mào)高級技術(shù)學(xué)校的幼教專業(yè)，再開學(xué)，就要開始實習(xí)，之后，就可以自食其力了。賈東輝還記得，不久前，賈曉涵見他為家里的開支發(fā)愁，還貼心地勸解說，“爸爸你別犯愁了，您不能干了不是還有我嗎，明年我就實習(xí)了，能掙錢了?！?/p>

或許，正是為了解決爸爸的難處，這個暑假一開始，她就找了這份在古玩公司的臨時工作，以貼補家用。

7月21日一大早，她穿著一件背帶短褲清清爽爽出了門，乘公交車去鄰鎮(zhèn)閻村去上班。

上午10時許，天色瞬間昏暗，傾盆大雨席卷了整個房山區(qū)。也許是對這場大雨感到一些惶恐，賈曉涵的好朋友張思雨有些擔(dān)心她，數(shù)次打電話給她，卻無人接聽。下午，賈曉涵回了短信：“正在上班，不方便接私人電話?！睆埶加昝靼?，“曉涵上班第一天，她要好好表現(xiàn)，給同事留個好印象?！?/p>

雨從上午一直下到下午6時許，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賈東輝的朋友、家住古樓鎮(zhèn)的李潔（應(yīng)受訪者要求，化名）放心不下，也給曉涵打電話，告訴她要開車去接她回家，李潔11歲的女兒琪琪要求“跟媽媽一起接姐姐”，賈曉涵和琪琪也是相處得非常親密的小姐妹。

母女倆就這樣出發(fā)了，接到曉涵后，又一起往古樓鎮(zhèn)李潔家里趕。

走到下坡子村橋頭時，李潔猛地踩住剎車。她被眼前的景象嚇壞了——原來熟悉的道路、小橋面已經(jīng)完全被橫流的雨水覆蓋，根本無法分清哪里是路，哪里是橋。

這時，熟悉路況的賈曉涵說，她知道有條小路可以回家，李潔無計可施，便聽從賈曉涵的建議，將車開往賈曉涵指示的小道。大水退去后李潔才知道，這條小道在北河邊上，緊鄰河道，洪水來時，是最先被淹沒的地方。

“快來救救我們，車被水淹了”

事后回想，李潔只記得當(dāng)時很慌張，一心只想著快些從這暴雨中回到溫暖的家里去，絲毫沒有想到，水中行車的種種危險。然而，就在她們在暴雨中，借著昏暗的車燈，從雨刷器勉強掃出的一點縫隙里，艱難地辨認家的方向時，最壞的狀況發(fā)生了。

6時10分左右，雨水漫進排氣管，車熄火了，腳下也很快涌進了積水。

李潔、賈曉涵都掏出手機向最有可能前來施救的朋友打電話。

賈東輝在40公里外的駕校接到女兒打來的電話，他回憶說，曉涵在電話里的聲音極其恐慌，她哭喊著：“爸爸，快來救我們，車快被水淹沒了，救命??！”賈東輝無法立即趕到現(xiàn)場，只能告訴女兒要冷靜，先撥打110。他問清了被困的地點，又請下坡子村的朋友前去施援。

6時20分左右，姑姑賈麗媛也接到曉涵的電話：“救命，快來救救我們，車被水淹了！”

她們打電話的工夫，水已經(jīng)迅速地漲了起來。

石樓史上本是水源富足之地，號稱有“大石河、周口店河、馬刨泉河三條河流在境內(nèi)蜿蜒穿繞”，然而事實上，由于地下水被大量開采，房山區(qū)的地下水位劇烈下降，河流斷流、泉眼干涸，賈曉涵和李潔此時正處的被當(dāng)?shù)厝朔Q作的“北河”，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也幾乎沒有水，僅有幾近干涸的河道。

然而這場罕見的短時間強降雨，卻引發(fā)了山洪和泥石流，洪水從山上攜帶著樹枝、垃圾、上游倒塌的房屋和沖下來的牲畜，一路奔騰而下，一瞬間就將河道涌滿，伴著暴雨呼嘯而過。

事后，多位村民回憶，洪流持續(xù)的時間大約有十幾分鐘，然而卻極為迅猛，河水像被施了魔法一樣，幾乎一眨眼就漫了一人多高。

賈曉涵、李潔和琪琪，不幸就在水勢最強的這十幾分鐘，被困在了山洪泄下來的河道里。

打電話求救后，李潔決定先自救。她奮力將賈曉涵和琪琪托到車頂，然后自己將半個身子跨出車窗，半個身子留在車內(nèi)，她以這種奇怪的姿勢，和車頂?shù)膬蓚€女孩子，一起被奔涌下來的洪水裹挾著向下游奔去。

賈麗媛接到賈曉涵的電話后，立即打電話給一位開出租車的親戚，請他去現(xiàn)場救援。賈東輝也在他工作的駕校內(nèi)，撥通了119，告知石樓鎮(zhèn)支樓村附近有車輛遇險。

二人之后又都回撥賈曉涵的電話，想告訴她再堅持下，已經(jīng)有人去救她了。

電話中傳來的聲音是：您撥打的號碼已關(guān)機。

二人獲救

7月21日晚7時20分左右，賈東輝在下坡子村的朋友接到電話后立即趕到現(xiàn)場，卻只見一輛汽車的白色車頂，但隔著一條洶涌的水道，根本無法靠近。他們努力在黑暗中辨認，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人的蹤影。不久，一輛警車也趕到了現(xiàn)場，站在水邊上查看了一會兒，沒有找到呼救的人，便匆匆離開了。

女兒有難，賈東輝雖然在大興還是想方設(shè)法在當(dāng)晚10時許，趕回了房山。

他趕到事發(fā)的下坡子村河道，那一股把女兒沖走的洶涌的洪流已經(jīng)漸漸平息，水勢正在慢慢下降，女兒曾經(jīng)乘坐的白色雪鐵龍汽車已被河水沖出河道，車尾斜倚在一棵傾倒的大樹上。

賈曉涵、李潔、琪琪三人仍沒有蹤跡，賈東輝的眼前只有茫茫黑夜中一眼望不到頭的洪水。幾乎所有的親戚朋友都被他發(fā)動起來尋找，沿著幾乎平溢的河道邊上，艱難地辨認水面上漂浮的一切物體。

支樓村支書李強也帶了一些人來幫忙尋找。

支樓村的情況雖不樂觀，但還算幸運。那十幾分鐘的山洪從上游突然涌下時，支書立刻通知幾十戶家住底洼處的村民馬上轉(zhuǎn)移，“帶上存折趕緊走，別的就不要管了?！彼麑Υ迕裾f。支書在村里地勢較高的地方開了一個紙帶廠，廠房的一面墻還加固過，村民們就順著梯子爬到廠房頂上躲過了大水。

水勢稍退，膽子大些的村民帶著手電到村子附近的河道邊看看有沒有人需要施救，用燈一照，河面上全是豬啊雞啊，他們知道，它們都來自附近養(yǎng)殖場。

等賈東輝回到石樓鎮(zhèn)下坡子村河道邊上，焦急無望的時候，幾個消防隊員出現(xiàn)了。只不過除了安全帽，這些消防員沒有攜帶任何專業(yè)救援設(shè)備。賈東輝尋女心切，沒有顧及這些消防隊員已經(jīng)跟暴雨洪水奮戰(zhàn)了很久，大喊著說，“用安全帽上的一盞燈能救得了誰？”

眾人沿河一路喊，一路找，終于，在7月22日凌晨2時，最先在一棵樹上發(fā)現(xiàn)了李潔。

李潔是最先被從車邊上沖走的。她一直在湍急的水流里掙扎，突然胳膊碰到一棵樹，便緊緊抱住，幸運的是，她又在水里撈起一卷膠帶，于是就用膠帶把自己纏在了樹上。

兩個小時后，下游數(shù)公里外的另一棵小樹上，眾人又發(fā)現(xiàn)了琪琪，此時，這個年僅11歲的小姑娘已經(jīng)緊緊抱著這棵樹，在水里泡了10個小時。

琪琪受到了嚴重的驚嚇，淋雨后又發(fā)了高燒，被蚊蟲叮得渾身都是小紅疙瘩，所幸，除此之外，沒有大礙。

三人之中的兩個居然都神奇得救，第三個或許也會有好運？眾人心中燃起了希望。

讓孩子漂漂亮亮地走

幾個小時后，天亮了，是個少見的朗日藍天，但賈曉涵仍沒有任何消息。

賈光輝此時已經(jīng)對女兒生還逐漸失去了希望，宿命論在他的腦海中占了上風(fēng)，“三個人遇險，上天已經(jīng)讓兩個人重獲平安，它總要留下一個?！?/p>

或許是為了安慰他，有人猜測，也許曉涵鬧別扭，獲救后跑到哪里躲起來了。賈東輝搖頭：“我和女兒關(guān)系很好，事發(fā)前根本沒有鬧過別扭?！?/p>

甚至還有人說，或許和男朋友“私奔”了。賈東輝不知道賈曉涵有一個名叫張駿的男友。劉靜妍回憶說：“張駿對賈曉涵特別好，曉涵也常常說起，我們總是替她感到高興?！?月22日，張駿從朋友處得知賈曉涵被洪水沖走的消息后，在河邊上找了整整一天。

雖然生還的希望非常渺茫，但搜救沒有停止。賈東輝和賈麗媛幾乎發(fā)動了所有親朋好友，沿著出事的河道一遍遍搜尋，不論生或死，他們需要有一個確定的答案。

賈東輝的幾個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都放下手頭的工作，有的請了年假，有的暫停了自己的生意，來幫忙搜救。會游泳的就下水去撈，不會游泳的就追著河水一路搜索，幾天來，他們最遠走到了河北涿州。

河水每退下一點，這些人就把曾經(jīng)尋找過的地方再找一遍，生怕前一次漏掉了什么。石樓橋、陀頭橋之間的1公里長的河道，他們在短短3天里搜尋了數(shù)十遍。

撥打119的次數(shù)達到“3位數(shù)”，仍沒有盼來專業(yè)搜救隊伍后，賈東輝從韓城河鎮(zhèn)的公園里借了兩條游玩用的“鴨子船”，又租來一條橡皮船，兩套救生衣，聊作打撈搜索的工具。

希望曾一度出現(xiàn)。

7月23日上午，下坡子村河道中發(fā)現(xiàn)一具年輕的女性遇難者遺體，尸體已經(jīng)變形，經(jīng)過艱難的辨認，大家一致確認，“這不是賈曉涵”。

又失望又失落，賈東輝已經(jīng)精疲力竭。

他臉色烏青地坐在堂屋的椅子上，他的朋友們圍坐在屋里，誰都沒有說話，空氣中只有電風(fēng)扇吹出的嗚嗚風(fēng)聲。

堂屋一側(cè)放著賈曉涵睡的小床。賈東輝站起身，卻忘了趿上拖鞋，他就赤腳走到里屋，抱出女兒最喜歡的玩具熊，放在小床上。玩具熊很大，幾乎占滿整個床。

7月24日上午，賈曉涵失蹤第三天后，賈東輝終于盼來了房山區(qū)城關(guān)消防中隊的一班專業(yè)救援人員。消防兵分兩路，一路在沒頸的河水中拿木棍探尋，一路持抓鉤，把洪水把岸邊沖積的雜物撥開，在一切可能埋住遇難者的地方展開搜尋。

賈曉涵的表哥王志遠，兩位閨蜜，也都在微博上求援，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尋找賈曉涵的隊伍。

7月24日下午1時許，兩位老人搜尋到石樓橋和陀頭橋中間的河道時，在岸邊發(fā)現(xiàn)一只女性的胳膊露在泥沙外面。

根據(jù)衣著和左眉梢上的一顆痣，賈東輝和賈麗媛辨認出，這就是“我們家的孩子”。

結(jié)果和預(yù)料的一樣，但僅存的一絲僥幸的希望也終被證實是虛幻的，賈東輝和賈麗媛當(dāng)著眾人忍不住大放悲聲。

孩子的遺體送到房山區(qū)法醫(yī)鑒定中心，“失蹤者”需要在這里變更為“遇難者”。

賈麗媛委托劉靜妍為賈曉涵去買一套好看的連衣裙?！耙郧凹依锔F，曉涵不舍得花錢買衣服?，F(xiàn)在，要穿得漂漂亮亮入土。”

因為一場暴雨，19歲的賈曉涵，在她去打暑期工的第一天后，再也沒回到家。她不是這場洪災(zāi)中唯一的罹難者。

淹沒她的這場雨，是北京市61年來最嚴重的特大暴雨，而房山地區(qū)，則是全市范圍內(nèi)降水量最大的地區(qū)，由暴雨又引起山洪和泥石流，使得房山地區(qū)遭受三重災(zāi)難的沖擊。由于部分道路中斷，通訊設(shè)施損毀，這里的消息一度不被外界所知。

7月24日下午，房山區(qū)政府召開了暴雨后的第一次新聞通氣會，房山區(qū)委副書記、區(qū)長祁紅在會上介紹說，據(jù)初步統(tǒng)計，房山區(qū)總的經(jīng)濟損失約在50億元人民幣，各種受損房屋6.7萬間，倒塌8200多間，道路損壞300多處，約700多公里，橋梁損壞50座，受災(zāi)農(nóng)作物5000公頃，設(shè)施農(nóng)業(yè)2000多公頃，水利設(shè)施受損比較嚴重，防洪堤壩受損200多公里，農(nóng)田水利設(shè)施損失300多處，小流域損壞大概700多公里，堤防受損2000米，各種塘壩、機井受損500多眼，各種供水管線、通訊設(shè)施受損近千公里，目前為止都在搶修，人員傷亡實際造成重大損失，正在進一步統(tǒng)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