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油畫藝術家在中國藝術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扮演過重要角色,但因地處偏遠,其地位一直被忽視。這次展覽是一次梳理:把云南藝術家群體從書寫本土到融入世界,從尋找方向到逐漸成熟的進程詳細展現(xiàn)。
“有張曉剛、葉永青、潘德?!敝彤嫾颐褫x勾著手指頭,向《中國新聞周刊》數著從昆明走出來的當代油畫藝術家,他自言自語道:“還有唐志岡、曾浩、朱發(fā)東、何云昌等等……那么多好的藝術家都在這個小城市誕生?!?/p>
云南,地處西南邊陲,自古以來就遠離中國政治和經濟中心。紅土、綠地、民族風情是當地最著名的標簽。然而,讓人驚訝的是,就是在這樣一個遠離中心、經濟和思想似乎都理所當然相對落后的地區(qū),卻走出了一條獨特的現(xiàn)代藝術之路。
“現(xiàn)代之路:云南現(xiàn)當代油畫藝術”展正在中國美術館進行。由于此次展覽由云南紅塔集團資助,中國新聞社為主辦方之一,中國美術館館長范迪安在展覽開幕式上說道,“這是一次藝術界、企業(yè)和媒體共同促成的文化活動?!奔t塔集團監(jiān)事會主席曹航在畫展開幕上致辭稱,紅塔愿為云南的油畫藝術略盡綿薄,因為我們相信,這一藝術與紅土高原特有的自然景觀、民族風貌以及歷史文化背景交相輝映,已經和并將繼續(xù)創(chuàng)造出獨特之美。
由于這是云南油畫藝術幾十年來第一次作為一個群體在中國美術館展出,大展開幕后好幾天,仍然有觀眾不斷地慕名前來。在中國當代藝術的版圖里,包括云南和四川在內的大西南藝術已經為人們所熟知,然而總結出這樣一條屬于云南自己的現(xiàn)代油畫藝術路線,這還是第一次。
“你說是不是在中心,就離所謂的先進文化很近?是不是天天守著天安門、守著798你就能畫出很好的當代作品來?”中國美術館一樓的咖啡廳里,毛旭輝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道。云南和它的現(xiàn)代藝術之路,這是毛旭輝最近思考的主題之一。在昆明生活和工作了五十多年,毛旭輝說,作一次這樣的梳理,是他一直以來的愿望。
現(xiàn)代藝術的開端
1910年1月,從中國昆明到越南海防的滇越鐵路正式通車,至此,除了歷史悠久的茶馬古道外,另一條接通云南與外界的通道正式誕生。這片位于中國西南邊陲的邊遠之地,從此開啟了連接東南亞、走向國際世界的現(xiàn)代之路。
一百多年后的今天,這個歷史性的事件成為云南藝術研究者們津津樂道的話題:滇越鐵路開通大約二十多年后,云南西北部山里走出來的廖新學,坐上火車,從滇越線一直遠游到遙遠的法國。在巴黎高等美術學校接受現(xiàn)代美術教育。游學十五年,廖新學于1948年回到家鄉(xiāng),第一次將現(xiàn)代油畫藝術的火種帶回了云南。
另一位著名的云南藝術家唐志岡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籌備這個展覽的時候,原本想把目光聚集在85新潮以來的當代藝術這一塊。但是經過反復思考和推敲,云南之所以有后來的“新具象”團體,并且在中國當代藝術界占有如此重要的分量,與這個地區(qū)最早萌芽的現(xiàn)代藝術密不可分。
用現(xiàn)代油畫的方式描繪云南土生土長的風物人情,廖新學開啟了先河,他被稱為云南現(xiàn)代美術的奠基人和新美術教育的開拓者。云南油畫學會主席姚鐘華曾這樣評價他的作品:“他的油畫渾厚淳樸,有濃厚的鄉(xiāng)土氣息;風景寫生技巧純熟,吸取了印象派和新印象派的手法;他的靜物畫很富張力,飽滿而艷麗……是在西方靜物畫中見不到的。”
“現(xiàn)代之路”展覽開幕前的研討會上,藝術評論家們不止一次地感嘆:在云南這片地理位置相對偏遠的地方,從最早學習西方的廖新學,以及晚生于廖二十多年、新中國成立后也去法國深造的劉自鳴,再到張曉剛、葉永青、潘德海、毛旭輝、唐志岡等一批中國當代藝術的中堅力量,走出了一條十分清晰的中國現(xiàn)代藝術之路。
在毛旭輝等云南藝術的實踐者和研究者看來,云南的現(xiàn)代之路或許早已萌芽。早在上個世紀初,除了那條現(xiàn)代化標志性的滇越鐵路之外,昆明還有其他不少現(xiàn)代化的痕跡,它們在云南的出現(xiàn)或許遠遠早于中國其他地區(qū),比如說第一個電影院、第一家照相館、第一個水電站……而這些,就是最早催生云南藝術走向現(xiàn)代的源泉。
“云南的藝術有它自己一貫以來的獨特性,可能跟它地處偏遠有關,也應該與這樣的歷史(有關),”咖啡廳里,毛旭輝語速很慢,一邊思考一邊說?!俺瞬桉R古道和風景啊,民族風情啊,云南的當代藝術一直也走在前面,它有自己的特點在里面?!?/p>
“鄉(xiāng)村是我們的烏托邦”
位于中國美術館5層的“現(xiàn)代之路”的展墻上,掛著許多年輕藝術家的作品。這些土生土長的云南80后藝術家們,用極富現(xiàn)代性的油畫語言,描繪獨具地方特色的自然風物。他們的創(chuàng)作既與“50后”“60后”的當代藝術家們一脈相承,又與當年旅法畫家廖新學的作品有某種相通之處。
云南現(xiàn)代主義的星星之火,從廖新學開始,如今已經呈燎原之勢。
荀貴品,1985年生于云南東部的馬龍縣,土生土長的云南藝術家。畢業(yè)于云南大學藝術與設計學院,毛旭輝的學生。他的作品以日常經驗中的自然事物為主,一只清晨打鳴的雄雞,或者一株開放的向日葵。作品借鑒印象派對光影的處理方法,筆觸斑駁,但色調又少了鮮艷透亮感。
“就是自己從小就很熟悉的東西啊,全都是身邊的事物,”荀貴品笑著向《中國新聞周刊》描繪起他的創(chuàng)作靈感。
描繪身邊熟悉的自然風景和社會風物,注入自己獨特的體驗,這正是毛旭輝在云南大學教學中最為看重的東西。相比城市里的孩子,他喜歡這些來自農村的學生,因為他們對自然的感觸更深刻一些,“教起來要得心應手一些?!?/p>
毛旭輝讓他的學生們關注自己從小生長的土地,在他看來,這正是藝術的希望所在?,F(xiàn)代人大多漂泊、迷茫,而讓人精神安定下來的地方,一定是自己熟悉的故鄉(xiāng)。然而在很多人看來,到了現(xiàn)在這個時代,還畫這些東西,顯然已經過時了,年輕人在這個時代里紛繁復雜的價值導向面前失去了方向。“現(xiàn)在我告訴他們,你畫這個是有價值的,”毛旭輝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生活在這個告訴全球化和商業(yè)化的時代里,北京、上海和紐約的人們,彼此之間對世界的感知也許并沒有太大差別,很難創(chuàng)作出來很好的東西?!?/p>
而在云南,這些學生的生活相對比較簡樸,與外面熱熱鬧鬧的藝術界相去甚遠,因而在創(chuàng)作上,這些年輕藝術家們有安全感和踏實感,更能潛心挖掘自己的內心,而藝術,“是一定要跟你的心靈相關的”。
這也是讓如今的云南藝術與中國其他地區(qū)的藝術區(qū)別開來。北京、上海這樣一線城市里的年輕藝術家們,很多正在忙著批量復制卡通和重復已有的創(chuàng)作,毛旭輝正帶領著他的一群學生,去離昆明一百多公里以外的龜山寫生,畫大自然里他們最為熟悉的東西?!罢Z言可以不斷追求創(chuàng)新,但內容一定要是這些有感隋的、熟悉的事物?!?/p>
“去山里生活,吃老鄉(xiāng)做的食物,每天雞鳴狗叫,畫畫的時候可能有四五種鳥在你旁邊叫,”毛旭輝說,“有時候我覺得鄉(xiāng)村是我們的烏托邦?!?/p>
不像毛旭輝那樣終年住在昆明,藝術家唐志岡在北京的酒廠藝術區(qū)也有工作室,他在兩邊生活和創(chuàng)作,是毛旭輝口中的“候鳥”。盡管如此,唐志岡并不否認,昆明的環(huán)境顯然更有利于創(chuàng)作。“我感覺在北京確實就比較難以安靜下來,但這種安靜又很重要?!碧浦緦鶓蜓?,他所說的安靜,“有些人叫孤獨。”
“云南的畫家離中心更遠一些,可能也更安靜,”唐志岡這樣總結他對這一問題的思考。
和荀貴品一樣,這些參展的青年藝術家們,多數是毛旭輝的學生。他們有的已經畢業(yè),在昆明有自己的工作室。雖然在昆明畫畫,但不少人都已經在北京、上海等地多次參加過聯(lián)展或舉辦過個展,每年出來的機會也比較多。這甚至讓毛旭輝也覺得羨慕:“我們那個時代,或者說更早一點,哪里有這么好的條件?”
從嶄露頭角到日漸成熟
創(chuàng)庫是云南藝術家們的“左岸”,位于昆明市西壩路上,曾經是廢棄的昆明機模廠生產車間。藝術家們駐扎在此,創(chuàng)作、喝酒、聊天,無聊的時候一起“鋤大地”。“大家都混在一起玩,沒有什么門戶啊、圈子之分,”毛旭輝這樣描述創(chuàng)庫里的藝術生活。不像規(guī)模龐大而又等級明顯的北京,在創(chuàng)庫,無論你是功成名就的藝術家,還是初出茅廬的畢業(yè)生,大家都在一起相互走動,很隨意。
某種意義上說,這有點讓毛旭輝回憶起上世紀80年代的生活,那是一個美好的年代。
沒有工作室,也沒有咖啡館,聚會的地方通常是某個藝術家的家里。就著簡單的小菜,文藝青年們在一起喝酒、寫詩、畫畫、縱論時代,“又清貧又美好”。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云南產生了一批當代藝術家,他們后來成為中國當代藝術最重要的力量之一。
文革結束后不久,傷痕和反思席卷中國文藝界。四川的何多苓受懷斯的影響,畫哀傷而抒情的《春風已經蘇醒》,此前兩年,就讀川美的羅中立就畫出了著名的《父親》。而在云南,未來新具象團體的幾位主要成員,毛旭輝、張曉剛和潘德海,已經開始畫有強烈表現(xiàn)主義風格的作品。由于常常在一起瘋狂地喝酒,張曉剛有一次終于喝到胃出血,在病中“畫令人恐懼不安的素描”。
1985年,“新具象”團體在上海、南京等地舉辦展覽,開始嶄露頭角,不久“新具象”成為席卷全國美術界的最主要的藝術團體之一。然而大多數觀眾并不懂這樣的風格,很多人“新具象畫展”看成“新家具展覽”,走進去以后哭笑不得。這批云南藝術家后來也成了中國當代藝術大師級人物,和四川、貴州等藝術家一起,成為著名的“西南藝術群體”。這些當代藝術家經過了1980年代的先鋒,甚至有些“挑釁”性的創(chuàng)作,漸漸成熟起來,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繪畫語言,他們從自身經歷出發(fā),把根植于內心的美學記憶融進了作品。有些作品從表面上看來,似乎與云南地域無關,但其精神指向都隱隱可以與云南油畫百年來的現(xiàn)代化進程暗自相聯(lián)。
如今,那一批從云南走出的當代藝術家,很多已經離開云南,到北京、上海甚至世界各地繼續(xù)創(chuàng)作。工作室越建越大,雖然他們仍然常?;氐嚼ッ?,但已沒有太多的機會坐在一起喝酒、聊天。
比起其他藝術家,毛旭輝更愿意繼續(xù)呆在云南,因為去到別的地方,“沒有云南一年四季充沛的陽光,就畫不出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