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樺 等

柏樺（四川）

1941：基輔之春

她走來，遞給我一本命運之書

一顆春星——映亮我左手中指的銀戒

無名指上的小銀魚呀，你已失蹤多日

突然，我寂寞的生活被另一片銀色打斷

宴席在晴朗的深夜進(jìn)行

天地翻覆，那白銀晃動，美拘謹(jǐn)著……

幻覺中的魔法呢——我在變……

哦，不，她在變？

看，早春從他的指尖逝去

看，我們越大膽就越美麗

當(dāng)一個化學(xué)教授的女兒追上了渡江的晚云

當(dāng)拂曉即將來臨并原諒了一位詩人

高燒退去；此刻，我要，我要：

我要喚回你中學(xué)時代的性感！

（選自《山水手記》）

白鶴林（四川）

隱身術(shù)

看見的是兩棵樹，和一根繩子。

兩棵樹

是很早以前就種下的。

一根繩子，本來是不存在的。

一根繩子，是我們自身創(chuàng)造的意志。

很久以前我們就開始種那兩棵樹。

它們緩慢地向上生長，而意志

卻日漸低矮，或消失。

我們企圖越過，存在的兩棵樹之間

不存在的那根繩子。

我們說：一根繩子是存在的，

而兩棵樹是不存在的。

那么一根繩子是在什么時候

綻開腐爛的花？兩棵樹又是如何消失

并成為一片森林的？

（選自《車行途中》）

寶月（安徽）

蓮花

蓮花喜歡聽我的聲音

我的嘴里唱出了

蓮花

我的心中有一首

關(guān)于蓮花的歌

它一旦被發(fā)出

空氣就把它

傳到蓮花的耳朵里

而陽光則描繪出它的色彩

發(fā)送給蓮花的眼睛

我的喜悅變成清香

被蓮花聞到

我的手

探入虛空

在那里

蓮花觸摸了我的指尖

我的聲音養(yǎng)育了蓮花

我連續(xù)不斷地唱

蓮花就會一點點長大

蓮花坐在藍(lán)天里

在白云上伸懶腰

蓮花思念的眼淚掉進(jìn)我的喉嚨

查看我的聲音何時能從夢中出發(fā)

蓮花的營養(yǎng)

來自我對它的熱愛

而我的愛來自生活無邊的淤泥

泥中有無數(shù)的生命

生命中有無數(shù)的痛苦

痛苦中誕生了

呼喚蓮花的我的歌聲

（選自《流放地》）

冰兒（福建）

飛行術(shù)

整整一年，我都在為登上屋后的高山潛修

輕功

為涉足門前的大海苦習(xí)水性

我不是刻意要讓身體在空氣或流水中失重

而是想將一場飛翔模擬得更逼真

順便也學(xué)習(xí)一下蚯蚓們的持久戰(zhàn)術(shù)

和鯨魚的王者霸氣

我先從土壤的濕度和黏性入手，驗證蚯蚓

的韌性和耐力

再從憋氣和換氣過程中

摸清自身穴道的位置，借鑒鯨魚的力量和

膽識

不到春天，我已經(jīng)掌握了在泥土里伸縮自

如的竅門

并且精通了在水中張弛有度的技巧

喚醒一條冬眠的蛇，將水里的青蛙變成蝴蝶

對我來說都算不上什么絕活

如今真正令神仙們嫉妒的是：

我白天踮起腳尖即可觸碰到桃花

夜晚卸下四肢便可與魚兒共舞

趁著月黑風(fēng)高，飛行漸入佳境的我

一次又一次參與著突如其來的閃電行動

（選自《生死場》）

池凌云（浙江）

昨天

整個夜晚我僵坐在那里

我的白天毫無滋味

壞消息一個接一個：

兩個少女被殺

一個民工在車禍中身亡

最新的礦難死了五十四個人

這些數(shù)字不包括那些心碎的人

他們無法從死寂中解脫出來

他們藏起了尖叫。

這一天的時辰掙脫了死者

爬向自己的墓穴。除了樹枝間的颯颯聲

毫無搏斗過的痕跡

然而，我依然與他們一起

隱藏各種各樣的血腥——

在小城里耐心過完一生是幸福的

等待一個不認(rèn)識的人是美好的

我流了一會兒淚

看著周圍的一切慢慢變得漆黑

為新的吞噬備好作料。

（選自《池凌云詩選》）

朵漁（天津）

論伊拉斯謨

誰能激怒這個人呢，當(dāng)他不再擔(dān)心

生與死，得與失？

那個叫路德的青年剛剛離去，賣鹽的人

送還被摔破的鹽罐

他拉上冬天厚厚的窗簾，坐在窗下讀經(jīng)

我被他緩慢的身影打動了

依我看來，他沒有把自己變成一尊自相矛

盾的神

而是表達(dá)著一種寬廣與和解的人生態(tài)度

（選自《追蝴蝶》）

非亞（廣西）

倒立

我把我的腳，抬到胸部以上

手放下來，撐住肩膀

眼睛，顛倒過來

世界也隨即

開始發(fā)生

變化

一個高塔（哦，煙囪）

慢慢地向下冒煙

樹木，也倒立著

在天空上面

行走，一只雞飛進(jìn)

退卻的早晨，公共汽車

四腳朝天闖進(jìn)一個

城市廣場，人們從那里

四散，向各個角落

滲透

一個吹口哨的小伙子

從前面過來

戴著帽子遞給我一個東西

回答是

你需要什么什么嗎

我繼續(xù)，一種萬花筒般的

生活

把軀體挪到椅子

碎裂的鏡子讓我

哈哈大笑，四分五裂的風(fēng)景

開始愈合

周圍的一切

在停止幾秒后

又開始交叉

走動

（選自《廣西現(xiàn)代詩選》）

胡澄（浙江）

空的衍變

或許從一個洞眼開始

慢慢擴(kuò)大開來

可這一次是因為一個膨脹的希冀

這個膨脹的希冀先是充盈了我

使我成為盛放棉花糖的巨大器皿

甚至成為盛放糖酒的巨大貨倉

多么幸福完滿

我是一個甜蜜和幸福的實體

一切又多么突然

現(xiàn)在我小心地沿著墻根

在自己內(nèi)心行走

因為一不小心就會一腳踩空

整個地面都碎了塌了下去

成了巨大的空洞深不見底

又仿佛無限膨脹的氣球

整個的我

輕、空、無法填補

飄起來

就要飄到深淵和汪洋的上空

沒有什么可以系住它

沒有誰在意它的浮沉

因為我既無限膨大又比塵埃更小

呵！空有很多的面孔

在這一刻里似乎是難以比擬的饑餓

胃不斷擴(kuò)大張開許多的嘴

蠶食自己就要將自己吃光了

吃得一無所有

——只剩下一無所有

從這種種的“空”

到——

空曠、空靈、空無阻礙、空而虛靜

我得化多少時間尋找相接的橋梁

（選自《兩種時光》）

華海（廣東）

靜福山（選二）

之一

綠色屏障把塵囂隔在外面

或者說山嶺握住了歲月的寧靜

只有一條鵝卵石鋪成的甬道

通向那座為人間祈福的道觀

來來往往，有誰真正留下

有誰能在靜謐中聆聽一葉一花的

話語以及一只昆蟲受傷的心曲

香煙輕裊呈現(xiàn)欲望般的

幻滅和超度四月的日光迷亂

梨花已白了東面山坡這一剎那

在不斷涌出的山泉旁邊

在兩只上下追逐的黃鸝旁邊

你愣神的一剎那一切都

靜下來回到原來的樣子

之三

流浪在此終結(jié)就像風(fēng)回到它自己的

家在歲月深處

在山嶺草木被染成斑斕畫頁的

靜福山

午后陽光從山岡那邊

斜照過來茅草深深 起伏的

白色蘆花搖曳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蒼茫

“在此安居，一定有其不可言說的緣由?！?/p>

在靜福山從身體的接觸開始

心靈被一種神秘的暗示深深牽引

“在此安居，一定有其不可言說的緣由?！?/p>

聽，有一只禽鳥的鳴叫

在叢林深處在傍晚流動的氣流中

發(fā)出輕輕碰撞

（選自《靜福山》）

藍(lán)藍(lán)（北京）

艾滋病村

微風(fēng)把村外茂密的野葦吹得瑟瑟作響。越過

一道道土崗，微風(fēng)把麻雀的翅膀吹得

瑟瑟作響。微風(fēng)繞過

空蕩蕩的牛欄和豬圈，在打麥場

旋起一股輕塵。掛在屋檐下一只干癟的

小鞋子

在風(fēng)中孤零零地?fù)u晃。

不知誰家長滿荒草的墻頭

飄來一陣槐花的芬芳……

這樣的村莊沒有四季，沒有晝夜

也沒有別的動靜。只有歡喜的微風(fēng)

把墳頭破碎的紙幡吹得

瑟瑟作響……

（選自《從這里，到這里》）

駱英（北京）

外婆

外婆坐在紫藤花下睡覺

她像一只老貓寧靜而又氣喘不已

正午的日光下她很像院墻上的秋葫蘆

枯黃干澀一點也聞不著氣味

她肯定再也不會有像蝴蝶一樣飛的夢了

她只是一個以日計數(shù)的老太太

種下一只什么種子時她絲毫也不再激動

收獲實際上已與她毫無關(guān)系

光線在這種情況下亮起來又暗下去

外婆在瞌睡中像一只老貓俯首帖耳

就連小老鼠也不經(jīng)意地在她腳下覓食

它總是能夠找到外婆牙縫中漏下的飯粒

因為是秋日風(fēng)一吹什么都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p>

可是外婆總是緊閉著她的眼睛

她把耳朵像窗簾一樣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外婆

只是沉睡在這個世界里

（選自《第二屆亞洲詩歌節(jié)詩合集》）

倪聯(lián)斌（北京）

靜物習(xí)作之四：阿拉伯水罐

土黃，略帶褐色，柔軟的外形

幾乎讓我相信形式獨立的存在

遠(yuǎn)離內(nèi)容之外。其頸項有彈性的收縮

迥異于我們民族主義的脖子

它看上去如此細(xì)膩精致

似乎馬上就會攤成一堆水一張圖

但誰都別想從上面找到自己的國家和城市

除了自己支離破碎一廂情愿的傾注在反光

歷史生硬隔著空氣猶如遠(yuǎn)方突兀的巨石

文化風(fēng)化了我們立地如遺棄

漫天的風(fēng)沙這遺漏的最后碎片

還在撲打我們的臉

但是除了沙漠、古堡和駱駝

為什么那些移動的人群，車輛和現(xiàn)代建筑

一切在我們眼里還是一片遺址

而身邊的這個阿拉伯水罐對此緘口若有

所知

（選自《殘篇》）

田原（北京）

與鳥有關(guān)

飛來飛走

其實是鳥兒們自己的事情

但這一舉動總是牽動我的思緒

包括它們有時聽起來像唱歌

又像慟哭的鳥鳴

陰霾的日子，它們用翅膀馱來

遠(yuǎn)方的陽光

暖亮我灰暗的內(nèi)心

天若放晴

我陰冷的室內(nèi)又因它們的

啾鳴而充滿生氣

活著的鳥

見證著我的死亡

靜止在畫冊中的鳥

感受著我的鼻息和目光

即使在黑暗的夢中

鳥也猶如閃電的精靈

留下歌聲后隱去身影

讓我記不住它們羽毛的顏色和眼睛

我常常面窗而坐

想像中的鳥

便帶領(lǐng)著一場暴雨而來

猛烈地抖動翅膀

像滂沱的雨滴

砸向大地

它們常常飲水和洗足的河

變得乖戾

河灣瘋狂地長草

讓毒蛇的嘴潛伏其中

讓彎曲的河水流過樹冠

和枝丫間的鳥巢

而所有的這一切

都發(fā)生在一層透明的窗玻璃間

薄而脆弱的玻璃

是我與鳥和世界的距離

有一天，從樹頂上飛走的鳥

像一團(tuán)火光

一閃即逝

它留下的一聲長鳴

讓我平靜的心為之一驚

（選自《田原詩選》）

閻安（陜西）

郊外的挖掘者

請求星空下垂

照亮這些黑暗中的身影

這些早出晚歸

不留任何痕跡

也沒有傳出任何風(fēng)聲

的挖掘者

請求星空下垂趁人們不注意

悄悄潛回白天

和生活深處的挖掘者

請求星空下垂照耀那些自上而下

的銳器上幽暗的閃光

土地溫暖的心腹被穿透時的情景

石頭比石頭還要深的地方

比石頭還要詭譎的沉默

這些沉默控制著的另一個世界

請求星空下垂

我肯定不會吭聲我

僅僅是個觀察者

眼睛像星星一樣又亮又遠(yuǎn)

的觀察者

眼睛像星星一樣迷惘

而又好奇的觀察者

請求星空繼續(xù)照耀這些

秘而不宣的挖掘者

這些在下一次的黑暗中

還要繼續(xù)向深處挖掘

但拒不聲張的人

（選自《玩具城》）

雨田（四川）

雪的懷念

終于開始懷念雪了這么突然的傷悲和痛苦

是出人意料之外的我來不及想那么多的

問題

但我知道我們必須接受這樣一個現(xiàn)實

真理的聲音將會消失在沒有聲音的空虛里

因為一場雪我低矮的目光什么都無法看見

風(fēng)不停地在刮折斷了外面的樹枝和我自己

蒼老的記憶 我沒有任命理由不去害怕

那場雪

雪有著高貴的血流誰都無法選擇雪的光芒

當(dāng)我寫下雪片像一粒子彈正穿過一具血

肉之軀

對上帝創(chuàng)造的生命不僅僅意味著正走向

死亡

而我的思念和淚水還有生活中的種種怨氣

都無可避免地蓄滿內(nèi)心我嘆息我咳嗽 直到

用盡一生的力氣也無法吐出遭暗傷積在

肺部的淤血

雪堆積著如擱置已久的舊詞語不堪承受

所有的一切而我所觸動的只是死亡的落霞

和內(nèi)心的空虛與荒涼其實另一場大雪早

已降臨

昨夜大雪覆蓋城市與村莊我獨行走在一

個人的城市

心曠神怡地穿越世俗的偏見是在雪夜

我看見

流星在衰老天空在陷落人的良知在消失

瞬間的詩句不足以表達(dá)黑暗覆蓋時光的

悲傷

沉寂的夜晚真理早就被遺忘誰在仰望

我的悲痛

也許是另一場雪從我指間滑落的那一刻

我意識到尖銳的雪劃破了我的手指

割傷了

我的肌膚紅色的血液和白色的血液形成

一道界線

我真的感覺到雪在我的手上很尖銳

像一把刀

刺破了我的皮膚血在指間不停地流

空氣中

充滿了腥味突然我完全失去了控制

開始喊叫

我知道此時什么都不重要了 現(xiàn)實里只有

人的

喊叫才是真實的不喊叫的話會更加悲慘

今夜我在燈下讀書窗外依然沒有雪片的

飄落我知道

雪是天空凝固的淚水掉落下來分明是一

種傷害

沒有誰會屏住呼吸傾聽雪的聲音 我的體

內(nèi)堆滿

無法消融的積雪……

（選自《紀(jì)念：烏鴉與雪》）

子川（江蘇）

月令小調(diào)

一月里失眠

與二月有什么不同

你已經(jīng)不再到夢里來

我何苦還去做夢。

三月芍藥開出最后幾瓣春天

讓人想起它另一個名字

——將離草。

四月梔子開花，鮮有陽光

梅雨落進(jìn)夏的邊界

梅子是鄰村那個梳著長辮的姑娘。

藍(lán)天在五月藍(lán)得遙遠(yuǎn)

風(fēng)箏飛得再高

根在下面，被一個女孩攥住。

河風(fēng)輕煙飄渺

紅蜻蜓上下穿行

菱葉兒、浮萍葉兒、睡蓮葉兒

用不同語種的字母

拼寫六月的心情。

七月流火讓人想起七月詩派

印象里，詩人沒有那么高的溫度。

運河水流過清涼的記憶

米黃的桂子捎來八月的香艷

桂枝編織的冠冕

戴在貴人頭上。

從九月啟程，離開郢都

沿菊花行走路線

繞不過去是一些橫行的動物。

姜老醋濃的十月，掰下那對螯鉗

折斷那幾根毛爪

終于又能大道通衢

我已腿腳不靈，不再登高。

十一月是你的生日

插上蛋糕，快樂被一口氣吹滅。

吹蠟燭姿勢來不及改變

就又到了十二月

進(jìn)入十二月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選自《背對時間》）

欄目責(zé)編：舒衛(w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