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之的《天鵝之歌》
1993年于是之在《中國戲劇》上發(fā)表了一篇散文,題目僅僅是一串阿拉伯數(shù)字:《'92.7.16》。實際上,題目的真正含意是:1992年的7月16日,對于是之來講,是他一生中最刻骨銘心的一天。
文章開頭這樣說:
這個日子,對別的人都沒有什么意義,只是那一天在我的戲劇生涯中出了些毛病。它告誡我,從那以后我再也不要演戲了。
于是之用語平淡,但平淡背后卻絲毫不能掩飾他內(nèi)心深處的痛苦。文章接著說:
兩三年前,我就有了在臺上偶爾忘詞的毛病。這逐漸使我上臺就有了負擔。1992年紀念建院四十周年的時候,再次公演《茶館》。久不登臺,我的負擔就更覺沉重了。果然,演了四百多場的熟戲,在舞臺上偏偏屢屢出毛病。到了7月16日那一場,第二天就不演了,不知怎的,我就特別緊張……開幕之前,后臺特別熱鬧,院內(nèi)院外的朋友們紛紛要求簽字留念,我就更加緊張。這以后不止一處,每幕戲都出漏洞,我在臺上痛苦極了。
好容易勉強支撐著把戲演完,我?guī)е鴿M腹歉意的心情向觀眾去謝幕。我愧不可當。觀眾偏偏鼓掌鼓得格外熱烈,而且有觀眾送花束和花籃。不少人到臺上來叫我們簽字,我只得難過地簽字。有一位觀眾叫我在簽字時寫點什么話,我不假思索地寫了一句:“感謝觀眾的寬容。”反復謝幕不止時,突然聽到觀眾席里有一個人叫著我的名字喊:“于是之!再見啦!”我感動得不能應(yīng)答,一時說不出話來……我的一生從演戲以來,只知道觀眾對演員的愛和嚴格,卻從來沒有想到過觀眾對演員有這般的寬容。
文章結(jié)尾,于是之深自歉疚地說:
卸裝完了,疲倦極了,劇院用車送我回家。在首都劇場門口,沒想到還有那么多的觀眾在等著我。千不該萬不該,再疲倦也應(yīng)該下車跟他們告別。但我沒有那么做,一任汽車駛?cè)?。每想起這件事來,我總譴責自己??上以僖矝]有機會向他們道歉,批評自己的失禮了。(參閱于是之:《'92.7.16》,見《演員于是之》,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7。)
很多戲劇界人士都描述過于是之告別演出那一幕。柯文輝的文章《于是之的一個側(cè)影》談到那個難忘的夜晚時這樣說:
歷經(jīng)滄桑的于是之懂得。吸引了無數(shù)藝術(shù)家為之九死無悔的舞臺,是天才縱橫馳騁的大野,又是庸才們每行寸步都能身敗名裂遺憾千秋的大祭壇。當年于是之初出茅廬之時,看到他的前輩石揮等人在人物創(chuàng)造上所展現(xiàn)過的奇跡,他是那樣地向往與眷戀。而今他終于摸到了這把金鑰匙,但卻又將放下它,他如何舍得下這個命根子呢?
征服角色、觀眾的大師,卻不能征服大自然的規(guī)律和自己,這不是一出很大的悲劇嗎?最后一場《茶館》在演出,貝多芬《命運》交響曲中的叩門聲在人們心頭擂響了……
北京人對演員的愛堪稱舉世罕見,劇場效果達到了白熱化,觀眾齊聲大喊:“于是之,再見了!于是之,再會!”于是之熱淚盈眶,他懂得:場上觀眾澎湃的熱潮有一半當之無愧,另一半是被激情放大了的狂熱。他的腭部神經(jīng)病了兩年,成天像嚼口香糖似的運動著,無法控制。他只是靠長期的舞臺經(jīng)驗,靠對觀眾由衷的敬意,才能把王掌柜這一角色從頭演到底,但他念錯了四句臺詞……于是他大喊一聲:“謝謝朋友們的寬容!”
此時劇場樓上一位剛上初中的女孩兒突然用童聲回答道:“王掌柜,永別了!”她的喊聲牽動了幾百個人的神經(jīng),像是一根無聲的指揮棒發(fā)出了命令,一大群人用真摯的淚雨為孩子的純情協(xié)奏,壓倒了暴風雨般的掌聲……(參閱柯文輝:《于是之的一個側(cè)影》,見《演員于是之》,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7。)
面對這個場面,于是之滿含熱淚告別了舞臺。
轟轟烈烈的告別演出之后不久,于是之從領(lǐng)導崗位上也退了下來,從此進入了人生中一個難耐的寂寞期。
對于一個一生活躍在舞臺上的演員而言,由于健康原因而走下舞臺,遁入書齋,那種生活的反差是一種翻天覆地的變化。遵照朋友們的建議,于是之重新?lián)炱鹆藭ā?/p>
但,書法真就能排遣孤獨和寂寞嗎?
1992年冬,北京人藝舉行“大寶文學獎”發(fā)獎儀式。于是之沒有到會,僅托人帶來了一個書面發(fā)言。在宣讀這一發(fā)言時,我身邊一個戲劇界的前輩,用十分輕蔑的口吻肆意嘲笑著于是之,就像周圍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似的。
——驚訝之余,我漸漸明白了,在戲劇界,厭煩與嫉恨于是之的也大有人在。
吃飯的時候,一位副院長跟我說:“一會兒咱們?nèi)タ纯从谑侵?。聽說他在客廳里披著個毯子,一個人在看《紅樓夢》?!?/p>
我因為有事,沒能跟他們?nèi)ァ5?,于是之披著毯子手捧《紅樓夢》的神態(tài),卻清晰地印在我的腦海里,令人想到了古剎青燈,想到了于是之一卷經(jīng)書在手,像是一個遠離塵世的僧人……
生活對于是之翻開了新的一頁。
而于是之身邊那些朋友們,北京人藝原《茶館》劇組那些和他年齡不相上下,甚至年齡遠遠大于他的朋友們,仍然一個個生龍活虎地活躍在舞臺與銀幕上。于是之心里的悲哀是無法名狀的。
我相信,于是之從來沒有放棄過重返舞臺的努力。在他的潛意識里,他一生真正的《天鵝之歌》仍未拉開帷幕,仍在遙遠的將來……
“上蒙古我都敢跟你們?nèi)?”
1995年秋,于是之六十八歲。北京政協(xié)文史委員會赴西北考察,于是之應(yīng)邀前往。此事最先起意者是舒乙。舒乙私下里跟文史辦的同志說,這段時間于是之的身體精神都不太好,希望幫他創(chuàng)造一個機會,讓他跟我們一塊兒去西北,去接觸一批古文化,散散心,這對他的身心都有好處。
文史委員會當然歡迎于是之參與西北之行。除上面所說理由之外,他們還有一個潛在的動機,希望能組到于是之的稿子。他們敬重于是之的人格與成就,希望于是之能寫一寫自己,能像李濱聲先生寫《我的漫畫生涯》那樣,寫一部他的戲劇生涯。
隨政協(xié)去西北,行前李曼宜大姐頻頻囑托,希望我對于是之一路多加照顧,一是按時服藥,二是不能寫字。曼宜大姐交給我一個小盒,小盒按早午晚分成三檔,每一檔里都放著幾十個包好的小包。她反復跟我說:“于是之到外面絕對不能寫字!”
我問:“有那么嚴重嗎?”
曼宜大姐說:不跟你開玩笑,有一回他去簽字售書,一個小姑娘舉著一本書走到他跟前:“爺爺!您給我簽個字!”
于是之問:“姑娘,多大啦?”
女孩兒回答:“六歲了!”于是,于是之在自已的名字下面工工整整地簽上了“六歲”兩個字。還有一回,發(fā)獎大會,本來應(yīng)該把獎品送給獲獎?wù)?,結(jié)果于是之卻自己抱著獎品走下去了。
而于是之自己則覺得,西北之行寫字機會一定很多。他隨身帶了一個藍封皮的小本,里邊大都是摘錄的唐宋詩人諸如王昌齡、范仲淹、王之渙、辛棄疾的一些邊塞詩。由此你能感覺到于是之準備的用心,以及他渴望在一些場合揮毫潑墨時那種近乎孩子的喜悅。
西北之行,于是之恢復了一種孩子般的童心。他是那樣歡喜,那樣無拘無束。我來人藝近十五年了,還很少有這樣的機會,能在半個多月的時間里與他朝夕相處,從而也就有機會更全面地感受
到了他的風趣,也就有機會更深刻感受到了他靈魂深處的痛苦。
于是之的風趣是眾人皆知的。
在西北,有一天晚上在洛川住宿,睡覺之前他問我:“明兒咱們奔哪兒啊?”
“明天早晨奔壺口,去看壺口瀑布。中午趕到銅川耀州窯‘打尖兒,晚上回西安。第二天起大早兒,趕往洛陽……”
不等我說完,于是之笑了笑:“合著咱們比紅軍都忙?”
那段時間在西北。一天到曉接觸的都是紅軍初到陜北時立足未穩(wěn),到處忙亂奔跑的史料。因此不等我講完,他會突然冒出這么一句。
再比如早晨起床之后,于是之不知當天的天氣怎么樣,他往往會穿著短褲走到窗前,掀起窗簾往外望望,邊望邊問:“今兒咱們該怎么打扮?”
我跟他說:“今兒天兒涼,您呀,里邊一件小褂,外邊套一件毛背心,再外邊……”
“再外邊兒?”不等我說完,于是之手指著身邊一件肥大的牛仔上裝說,“再外邊兒咱們披上這件藍袍!”那個“袍”字的發(fā)音不帶兒音。說著,他抓起那件厚重的牛仔上裝,嘴一撇,“我告訴你,就憑李曼宜給我預備的這份兒行頭,上蒙古我都敢跟你們?nèi)?”
還有一次在火車上。上車不久,就見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女子從我們車廂門前走了過去,但很快又轉(zhuǎn)了回來,后來索性坐在了門前的小凳上,眼睛不斷望著門里。她可能是發(fā)現(xiàn)了于是之。于是之看在眼里,用胳膊肘碰了碰我,輕聲說:“瞧見了嗎?相咱們來啦!”說完輕輕一笑。
我更正著他的說法:“不是相咱們來了,是相您來了?!?/p>
在大西北還有這樣的觀眾記得他,于是之像小孩子一樣欣喜。我跟他開玩笑說:“人家相咱們來了,咱們可別驕傲,可得學著矜持點兒!”
于是之連連點著頭說:“對!對!別驕傲,咱們得學著矜持點兒!”
-3=是之一指餅鐺:“先一人來倆!”
西北之行,于是之像是換了一個人。在壺口,面對“萬里黃河一壺收”的壯觀場面,他像周圍那些年輕人一樣,扯著嗓子嗷嗷吼叫著,嘴里自言自語地說著:“這兒多好啊!這地方真好!真恨不得躺地下打個滾兒!”多年來,難得看到他這樣輕松過。
在西安市,有一回列隊去參觀大清真寺。路經(jīng)一個自由市場。于是之突然碰了碰我,指了指馬路邊一個賣油煎柿餅的攤子。柿餅在油汪汪的餅鐺上冒著熱氣,發(fā)出滋滋的響聲。于是之眼盯著焦黃的柿餅,小聲說:“要是把這東西放過去嘍,咱們干嗎來了!”我們倆人離開了隊伍。
我問于是之:“來幾個?”
于是之一指餅鐺:“先一人來倆!吃著看!”
于是,我們站在馬路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手里托著油煎柿餅吃了起來。
于是之對地方小吃像對其他民俗文化一樣,極有興致。柿餅很難消化,看來于是之胃口不錯,快七十歲的人了,正餐之外又吃兩個柿餅,居然什么事兒都沒有。但那天夜里我卻開始又吐又瀉。本來這次來西北應(yīng)該是我照顧于是之,可從那天開始,一段時間內(nèi)變成了于是之照顧我。李濱聲老師在邊上看著,有感而發(fā),畫了張漫畫——《到底誰照顧誰》。
濱聲老師這張畫醞釀了很長時間,直到離開西安前一天晚上,司機索畫,才信手畫來,畫面上的于是之極富神采。就在司機要把畫卷走的時候,在場的趙其昌趙老伸手按住了畫,不客氣地說:“喲!這張畫可不能給你,干脆,我給你寫幾個字得了。”說著把畫收了起來。
回北京的列車上,趙老突然展示出了這張畫,所有在場人都贊不絕口。畫面上,一個被夸張了的男童似的年輕人,胸口戴著個紅兜肚,一臉病容,神情痛苦地站在那里;而站在他身邊的一個藹然長者,瘦高的個子肩背微駝,緊鎖著的雙眉擺成一個大八字,一臉愁容,一看就是于是之。
如今這張畫已當之無愧地成為一件收藏品,它是由李濱聲、趙其昌兩位前輩大家共同創(chuàng)作的。濱聲老師為畫題字:“到底誰照顧誰”;落款為:“一九九五年秋閏八月李濱聲寫于古都長安”。
而趙老則為畫寫了兩段題跋。題曰:“1995年秋隨政協(xié)文史團赴陜洛,是之年長,龍云嘗扶將以行,其情甚篤。至壺口,黃河之水天上來,洶涌澎湃,小龍欲行云上天,老鯉力衰,不得躍龍門矣。濱聲戲占一絕日:魚在前邊走,龍在后邊隨,一見黃河水,看誰照顧誰。歸后再默寫于賓館,余適在側(cè),私竊之,以遺龍云。其昌記?!?/p>
跋曰:“說者謂作畫當在似與不似之間,太似為媚俗,不似為欺世。濱聲此畫,不欺世不媚俗,漫寫之,以記斯時斯情,哺佳作爾。若干年后,三老四少重睹此畫,再憶斯情,又當捧腹矣?!甭淇钐?,趙老印上了兩枚閑章,其中一枚為“掘皇陵人”。人們都知道趙其昌是當年打開定陵的發(fā)掘隊長,是海內(nèi)外知名的考古學家。
于是之為此曾答應(yīng)為趙老寫幾個字??上鞅敝泻蟆5骄帕昱f事重提時,他已再不能寫字了。
“飛來橫禍”
在西北,于是之的情緒始終時好時壞,起起伏伏。有些事情是由于他過于敏感,但也有些屬“飛來橫禍”。
誰都知道,于是之骨子里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清高。尤其對那些既淺薄又拼命賣弄學問的演員,倍加厭煩。
在西安,一天晚飯后,我跟于是之坐在房間里看電視。屏幕上一個四五十歲的女演員正對著主持人侃侃而談,談她的人生與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聽著聽著,于是之的鼻子僵了起來,看得出來,他已十分厭煩。此時,在主持人不斷作驚訝狀、不斷恭維下,熒屏上的老娘兒們越發(fā)如沐春風,越發(fā)忘乎所以,在談人物創(chuàng)造時竟大談起了所謂理論,并不斷引述著名人們的名言。
在女明星“布道”的過程中,于是之的鼻子僵得更厲害了,鼻翼上流露出十足的鄙夷與蔑視。
恰在此時,女明星在一大段文理不通的胡言亂語之后,竟略帶傷感地說:“關(guān)鍵是做人,這些人生的道理都是于是之老師跟我說的……”
女主持人提高嗓門兒,越發(fā)故作驚訝狀:“是嗎?”
此時的于是之已出離憤怒,再也無法控制自己。只見他一下子站起身,三步兩步奔到電視機前,臉對著熒屏上的老娘兒們,憤怒咆哮道:“我什么時候跟你說的?你怎這么不要臉?”他吐沫星子噴在電視熒屏上,吼叫著,“你們他媽的……啊,我招你惹你了……”
我也趕緊站起身,生怕他犯病。
于是之臉對著我:“你說!多不要臉!”手指頭哆嗦著指著電視熒屏,“愣告訴那些渾蛋話是我教她的,”臉又轉(zhuǎn)向熒屏,“我就像你們那么渾蛋嗎?您見過我嗎?啊?大晴亮晌的你們就給我栽贓!我……”說著,抬起手在自己臉上摑了一下子。
懷念劉厚明
西北之行,于是之的身體己露出種種不佳端倪。張廉云大姐說:“于是之不僅語言有障礙,思維也常出現(xiàn)障礙。”有一天在大客車里,廉云大姐問起于是之家的通訊地址,他想了半天,突然扭回頭問我:“我那個樓是多少號來的?”
廉云大姐那種感覺,我也很快感覺到了。
有一天我問他:“于永干什么呢?”于永是他兒子。
于是之說:“在一個洋人的汽車行里。”
我又問:“哪國洋人?”
于是之想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就那個,那個,墨索里尼那國?!?/p>
我恍然明白了:“那是意大利?!?/p>
他說:“對對,意大利!”
但在我說出之前,他無論如何也想不起意大利這個詞兒。
西北之行是我和于是之談話最多的十五天。盡管他語言有障礙,交流起來有一定的困難,但因講的大都是熟人熟事,還是可以聽得明白。有的時候夜已經(jīng)很深了,于是之會陷入一種悠遠的深思與懷念之中。每當這種時候,他講得最多的往往是作家劉厚明。
事后曾聽曼宜大姐說,“四人幫”時期,在中國政局最令人憂憤的時候,劉厚明曾把他們夫婦接到北京郊區(qū)一座大院。一天晚上,在極空曠的大院內(nèi),劉厚明敞開心扉,向于是之傾訴了他對時局的所有不滿與憤怒。在那個年代,那些看法無疑是大逆不道!劉厚明的信任,劉厚明的一片赤誠,令于是之感動不已。于是之同樣一吐為快,兩個朋友感到了一種肝膽相照的激動。在那個特定的年代里,一次心靈的交流,一次不摻雜任何私念的交流,是那樣彌足珍貴!它令于是之感到一種長時間的溫暖——人間畢竟還有真情在,生活還是有希望的……
劉厚明是于是之苦難年代的知己。他的離去,帶給于是之的是一種刻骨銘心的孤獨:“當我躊躇苦痛時,一肚子的話向誰去說呢?除了他……”
“厚明是我這樣的唯一的朋友……”
于是之的用語是“唯一”。
《傅雷家書》與“甩閑話”
在西北,非常偶然地,于是之也講到對一些人的厭煩。對那些城府很深,善于耍弄權(quán)術(shù)的人,他很厭煩,提到他們時,他總是僵著鼻子:“我怕他們,我對他們是敬而遠之,實在沒辦法時就跟他們打打太極拳?!币话愕臅r候,他只是撇撇嘴,很快就把話岔開了。于是之不大說別人的壞話。
而更多的時候,是他向我傾訴那些困擾著他的諸多苦悶,有些則屬于心理上的不平衡。比如,1995年中國評選出四位“藝術(shù)大師”,沒有他。于是之說,他不是要爭什么,但心里畢竟有過不平衡。他不認為自己是大師。但,他問道:“中國有大師嗎?那些人就算大師嗎?”
比如,他也談到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那座學校,所謂“于是之藝術(shù)學校”,也有很多不愉快。他說他原本想弄成兩攤,一攤子是理論,由某某某牽頭;另一攤搞實踐,以排戲為主,由林兆華牽頭。兩攤事開始的構(gòu)想都很好,但我始終沒聽明白,事情的結(jié)果到底有哪些令他那么煩躁?
再比如,由他牽頭搞的北京人藝演劇學派那套叢書,不知為什么也給他帶來了那么多不愉快,我感覺好像大都是一些人事上的糾紛。
此外,他也談到了他住房的困難。
有一次他跟我說:“實在不行就豁出去了,給××寫封信!不知管不管用?”
他所說的××,是指政協(xié)一位高層領(lǐng)導人,估計人家也知道他。說完這句話,他長長嘆了口氣,顯得很不安,或許覺得自己產(chǎn)生這類想法很丟人,很被人看不起。
萌生這種想法,說些子這類話,對他來說是要下很大的決心的。
中國那些老實點兒的、稍微懂點兒自愛的文化人、名人,每至走投無路、黔驢技窮時,往往不得不收起那點兒所謂“風骨”,而把頭低下來,去乞求施舍。但很少有人想到,在這同時,他們心里也會涌動著怎樣的痛苦。而更令他們痛苦的是,更多的人對他們那種痛苦所報以的嘲笑——又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
藝術(shù)大師、演劇學派、于是之藝術(shù)學校、房子……諸多問題綁在一起。我想勸勸他,但苦于找不到恰當?shù)姆椒?。那些東西說困難也是困難,但超脫點看,至少目前還不至于危及生存。
一天早上,我很委婉地試著步地跟他說:“《傅雷家書》里有一句話,耐得住寂寞是人生的一大武器。年輕人往往耐不住寂寞,痛苦自然比別人多……”
說話的時候于是之正在衛(wèi)生間洗臉,隔了一會兒,他肩膀上搭著毛巾走了出來。他耷拉著臉,眼珠子盯著我:“您剛才那是甩閑話呢吧?”
我笑了:“屋里就咱們倆,有什么閑話可甩的?我真的覺得耐不住寂寞才招來那么多痛苦……”
于是之不服氣地看了看我:“甩閑話就承認甩閑話,我又不傻……”
其實我的用心是好的。他有困難,我?guī)筒簧厦Γ抑幌M馨涯切┦露伎吹酶?,把身體養(yǎng)好。我勸他:您現(xiàn)在最好是去寫寫散文,那對您來說是一種享受。而談得深了,我才發(fā)現(xiàn),折磨著他的最深重的痛苦,還是他不得不告別舞臺這件事……
作為演員,于是之羨慕那些死在舞臺上的藝術(shù)家:“有些同行常說自己要死在舞臺上,肅穆而瀟灑,我是辦不到了。現(xiàn)在就因病不能上臺,我還怎么跑到那上頭去結(jié)果自己呢?那份肅穆與瀟灑是輪不著我了……”言語中透露出很深的無奈。但很快他又安慰自己:“在我還能演出的時候,演上了《茶館》這樣的劇本,以后再去干什么別的事,我都知足了。”
大客車上的奇跡
西北之行是1995年,距于是之的告別演出已整整三年,奇跡終于出現(xiàn)了。一天,在大客車上,人們借助一個麥克或唱或說,即興表演著小節(jié)目。忽然,于是之接過話筒,大段朗誦了一段毛澤東的講話。那段講話是很多中國人都熟悉的毛主席在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上所致的開幕詞:“我們正在前進。我們正在做我們的前人從來沒有做過的極其光榮偉大的事業(yè)。我們的目的一定要達到。我們的目的一定能夠達到?!?/p>
于是之語流暢達、清晰,聲音不疾不徐,卻又充滿激情,使用的是標準的湖南方言。整個大客車里突然安靜下來,在短暫的寧靜之后,車廂里爆發(fā)了熱烈的掌聲。
文史辦一個年輕人用手里的微型錄音機,不失時機地把這精彩的朗誦錄了下來,人們對于是之的即興表演贊不絕口。于是,那份錄音帶在之后一段時間里反復播放。人們議論著:“到底是藝術(shù)家……”都為于是之的表演而高興。
于是之自己也欣喜過望,臉上閃動著興奮的紅光。
不要小看這一段即興表演,這對于是之來講意義非比尋常,這是于是之驗證自己能否重返舞臺的第一步。而這小小的第一步,他成功了!
于是之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
平心而論,于是之的即興小品是很有水平的。他曾在酒酣面熱之后模仿過周揚講話。周揚是湖南湘潭人,那個講話是對當時盛行的“題材決定論”進行的反駁和嘲笑。其中最生動的是這樣幾句:“八十一國共產(chǎn)黨在莫斯科開會,那個題材大不大?你寫一本小說給我看!你寫一個劇本給我看!”于是之使用的是湖南方言,模仿十分逼真,特別是對細微處的處理。比如,“題材”兩個字,依湖南方言,他把它讀成了“歃材”。他的聲音造型,加上他面部的即興表演,每次都令人捧腹不已。
“錯了的東西更有行市”
于是之重視小品,對演員藍馬的小品評價很高:“藍馬飯后表演的小節(jié)目,很像是大畫家的素描小稿,從那里是可以生長出偉大的作品來的。”
大轎車上的演出,使于是之的心態(tài)一下子松弛下來。
晚飯之后,賓館的老總想請于是之去寫幾個字。依慣例,一般由我來幫他擋駕。而沉浸在成功喜悅之中的于是之,實在技癢難耐。他像自言自語似的跟我說:“吃人嘴短?;锸尺@么好,旅館又少收咱們的房錢,寫幾個字就寫幾個字吧!”
他有熱情,我不便生攔,但我跟了他去。
于是之給賓館老總的題詞是:“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壯士彎弓射天山”。兩句詩加上小跋和題款總共不足四十個字,但于是之寫錯的居然有五處之多。
人逢喜事精神爽,于是之并不沮喪,凡漏字地方就加上勾補,凡寫錯的地方就在旁邊進行修改。他心緒極好,笑著對賓館老板說:“您瞅,這東西讓我涂得跟大花臉似的了,我再給您重抄一份兒吧!”
賓館老板高興至極:“抄一份更好!就是讓您受累了。錯的這份您也給我得了,錯的這份更有價值?!?/p>
重抄的那份仍然出現(xiàn)了一些錯誤,但也只好這樣了。我怕他因興奮過度而疲勞,勸他回房間休息。剛一進屋他就跟我說:“今兒還行吧?今兒出的錯兒不算忒多吧?”
我安慰他說:“還行,那老板看來是個行家?!?/p>
于是之欣然贊同:“那是!誰不知道錯了的東西更有行市?毛澤東那詩詞上,不也勾勾畫畫的嗎?顏真卿的《祭侄文稿》,不也跟大花臉似的!”
“我可能真要轉(zhuǎn)運……”
午飯之后,照例有一段午休時間。這天中午于是之很反常,在屋里的地毯上溜達來溜達去,遲遲不肯躺下。
我很納悶兒:“您什么意思?下午咱們可還有項目呢!您有事兒嗎?”
于是之多少有點不好意思地一笑,手一指我們房間的對門兒,小聲跟我說:“王爺在那屋寫字兒呢!”
于是之所說的王爺,是指金友之先生。金先生“官稱”愛新覺羅·溥任,是末代皇帝溥儀的四弟,如果大清國不倒,他的確應(yīng)該是王爺。金先生脾氣好,朋友們?nèi)饲氨澈蠖纪嫘Φ胤Q他為王爺。金先生和另一位屬于他孫子輩的皇族成員畫家愛新覺羅·連經(jīng),住在同一間房里。一批賓館里的人知道了金先生的身份,追到他房間里來求字。
于是之那副神態(tài),就像是被人管束的小學生,在向管束者乞求自由。他在屋里走著溜兒,嘴里不斷“說著山”:“王爺給他們寫的,都是宮廷里的福字兒壽字兒。挺大一張紙,一張紙上一個字兒,又是楷書,怎么寫也不會寫錯……要是字兒多嘛,繞嘴,備不住會出點子這錯兒那錯兒的了……”
我笑了:“您呀,用不著這樣!愿意寫您就去寫,身子骨兒是您自己的。我的意思是您悠著點兒,別待會兒把自個兒弄散嘍,您受罪,大伙兒也麻煩……”
于是之抄起那個裝著毛筆的布包,像要出籠的小鳥似的:“我去去,去去就來!”說著匆匆往屋外走去。
一段時間之后,他回來了。一進門就興沖沖地跟我說:“我可能真要轉(zhuǎn)運,今兒辦什么事都這么順溜兒!我跟你說嗨,一個字兒沒錯!”
看著他那股高興勁兒,我又想起了上午他給賓館老板寫的那首七絕,心里涌起一股很深的同情。
而于是之對我這些內(nèi)心活動,竟渾然不覺。
一下子好像老了十歲
晚飯之后,像1992年的7月16日一樣,于是之一生中重返舞臺的最后一次努力,終以失敗而告終。
這天晚上,賓館組織了一個聯(lián)歡會。會場三面是觀眾,中間一個表演區(qū)。賓館坐落在延安古城東側(cè),觀眾是來自全國各地的旅客,北京政協(xié)文史委員會所有人員全部到場。一些旅客聽說于是之在場,十分希望他能即興表演個節(jié)目。文史辦的張秋萍走到于是之面前:“是之老師,您行嗎?”于是之說:“行!行!我今兒行!”于是張秋萍開始向觀眾介紹:“著名表演藝術(shù)家于是之先生,也來到了咱們這個聯(lián)歡會場。下面,請是之老師為大家表演節(jié)目!”此前,大多數(shù)人只是在報紙和電視上看到過于是之,現(xiàn)在,一個活生生的于是之站在了他們面前,人們的掌聲是非常熱烈的。于是之拿著一個提前寫好的紙片,走上舞臺。
所謂于是之的演出,仍然是模仿毛澤東的那段講話。會場安靜下來之后,于是之開始表演:“我們正在前進,我們正在做我們的前人……”可講話只念了半句,便卡在了那里。停了半分鐘之后,他靜了靜心,重新端起紙片,開始第二次試著往下念,但第二次又卡在了那里。于是開始試著第三次念,而第三次只念了四五個字。就念不下去了。片刻之后,他把紙片從眼前挪開,雙手垂了下來,十分沮喪地說:“念不了了……”
在場觀眾一驚,停了半天,于是之又重復了一句:“念不了了!”
文史辦幾位同志見狀,匆匆上前,把他攙扶下來。
于是之嘴里嘟囔著:“這兒燈太暗,太暗,紙片兒上這字兒看不清楚……”
張廉云大姐趕緊走了過去,不斷勸慰著:“老于同志,沒什么,這沒什么!等哪天光線好了,咱們找個地方再演!光線這么暗,換誰也不行……”
聯(lián)歡會照常進行。我走到于是之身邊跟他商量著:“咱們回去吧?”
于是之說:“好,回去……”
我們倆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文史委員會的很多老同志跟在我們身后追到屋里,紛紛勸慰著。很多人都覺得,這件事會使于是之感到幾分尷尬,但他們誰也沒有想到,這個打擊對于是之可能是致命的。
人都走了之后,于是之癱坐在椅子上,幾個小時之間好像老了十歲。他自言自語地嘟囔著:“完了!這回真的完了!全完了……”多少年來,我從沒看到過他神色那樣惶恐。不管怎么勸慰,他嘴里喃喃著的只是那兩三個字:“完了!真完了……”
夜已經(jīng)很深了,于是之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突然,他坐起身,眼睛盯著我說:“看來,我是絕對不能再回到舞臺上去了……”接著,他陡然提高聲音喊道,“我完啦!——”他熱淚盈眶,輕聲啜泣起來。
我一直覺得我很理解于是之,其實,我并沒真正理解他,至少在當時,沒能深刻理解他痛苦的分量。如果僅僅是出于眷戀舞臺,那么,很多演員不都有這類痛苦嗎?
于是之跟他們是不一樣的。對于是之來說,演戲既是生命,也是他精神上的一條退路,是他規(guī)避“做官”時所遭遇到的那些“文藝與政治的歧途”之類痛苦的避風港。在他“執(zhí)政”時,他一直是以這個港灣為退身之地的——“大不了二爺不干了,回去演戲!”如今,這精神的避風港也已一片荒蕪。
于是之失去了歸屬一…
注:本文選自李龍云著《落花無言》一書,該書將由北京出版社出版。另附該書“前言”以饗讀者。
前言
《我所知道的于是之》寫于2003年,2004年首刊于北京政協(xié)《文史資料》,同年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囿于當時條件,一些該說的話不能說,全文僅五六萬字。文章發(fā)表后,一些報紙雜志,諸如《北京晚報》《中國戲劇》《新晚報》《南方周末》《中國文化報》等相繼轉(zhuǎn)載,足見國內(nèi)還是有人對于是之保持著興趣。
現(xiàn)呈于讀者面前的,是2010年應(yīng)北京出版社之邀,在《我所知道的于是之》一文基礎(chǔ)上重寫的一個新的于是之。屈指算來,距初稿寫就已時隔七年。隨著時間推移,應(yīng)該說造成當年寫作時那些顧忌的因素在減少,但,仍有些話需留待將來。這或許是令人最無奈、最傷感之處……
現(xiàn)在的很多年輕人已不再知道于是之了。
而上世紀的五十至九十年代,于是之曾長時間為社會所關(guān)注,遠比現(xiàn)在那些當紅的明星們有影響。
于是之,原籍天津,1927年生于唐山,乳名唐生。百日喪父,隨母遷居北京。1935年入孔德小
學讀書。1938年畢業(yè)于北師大附小。初中曾就讀于北師大附中,后因家貧輟學。為養(yǎng)家口,十五歲起到一目本倉庫做傭工,旋至一偽衙門(北平華北統(tǒng)稅總局)當抄寫員。業(yè)余時間曾參加輔仁大學學生組織的沙龍劇團及南北劇社的演劇活動。
1945年以同等學力考入北京大學西語系法文專業(yè),不久輟學、失業(yè),加入祖國劇團,自此開始職業(yè)演劇生涯。
1946年初至1948年底,先后在平、津等地演出話劇。
1949年2月參加華北人民文工團(即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前身),直至離休。
1951年因成功塑造了《龍須溝》中的程瘋子,從而奠定了優(yōu)秀話劇演員的地位。
1958年在老舍名劇《茶館》中扮演王利發(fā),藝術(shù)上臻于爐火純青。
此外,還曾在電影《青春之歌》中扮演余永澤,在電影《秋瑾》中塑造了清末官僚貴福的形象,深刻揭示了角色的復雜性格。
于是之專集的編者們認為,于是之是北京人藝演劇學派在表演藝術(shù)上最杰出的代表之一,他的表演風格本色自然、含蓄深沉且富含詩意。同時他又是一位孜孜不倦的求學者與理論探索者,長期致力于豐富發(fā)展由焦菊隱先生倡導建立的北京人藝演劇學派理論,并撰有《論民族化(提綱)詮釋》長文,主編有論文集《論北京人藝演劇學派》……
一些報刊文章甚至稱他為大師。
而于是之自已則認為:“我不是大師,我只是個普通演員,局限性很大……”
在我看來,于是之是一名演員,一名以演戲為生知名度很高的演員。于是之的價值除去他在表演藝術(shù)上的成就外,主要是他的人格和他所感受過的那份痛苦。他的人格體現(xiàn)在他人生的方方面面:他的自律、正直、風趣、幽默,他的讀書,包括他貧苦的童年所帶給他的平民立場。1997年于是之專集出版時,根據(jù)他自己的要求,書名定為《演員于是之》。而于是之名片上的頭銜順序,則是“演員、北京人藝副院長”。
時下,在形形色色的學者紛紛以大師自詡、形形色色的藝術(shù)家紛紛以貴族彩衣為逐獵目標時,于是之這類舉動更凸顯出了他那種平民意識。它們像于是之的一生一樣,既平實樸素,又令人回味無窮。
而他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所承受過的那份痛苦,不僅來自他的性格氣質(zhì),來自他那種底層人的敏感與自尊,更來自他曾主持過的劇院工作。1984年、1985年前后,北京人藝有三部話劇《小井胡同》《車站》《吳王金戈越王劍》,先后一度禁演。不論是作為劇本組組長還是后來的副院長,于是之都是重要責任人。他所面臨的困境,既包括如何保護演出集體的積極性,又為院內(nèi)外不喜歡他的人送去了詬病的口實。他夾在幾種力量之間,感受到很深的惶恐與痛苦。這類痛苦在那風波迭起的年代是那樣典型,自然令人聯(lián)想到魯迅先生的雜文《文藝與政治的歧途》……
咀嚼過這類痛苦,懂得這份痛苦的沉重,使于是之與很多“藝術(shù)家”區(qū)別開來。那不是演員的痛苦,也不僅僅屬于個人。
多年來,在于是之的諸多感慨中,有兩句既幽默又耐人尋味:
一是“一個臺下的流氓,演不好臺上的流氓”;
一是“一家劇院的頭頭兒對作家,要是像當鋪掌柜似的成天耷拉著臉,絕沒好兒……”
責任編輯伊麗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