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才行
正午,太陽越發(fā)粗暴地釋放著熾熱,天空藍藍的找不出一絲云彩,街上的生命也都被烤回了家,只有那座尚未完工的建筑物在小街的盡頭,淋著熱辣辣的陽光。
他,騎著輛破三輪車蕩了過來。
街拐角處有家簡陋的雜貨店,隔窗望去,胖胖的老板娘正打著昏沉沉的瞌睡。
四下瞧了瞧,他放心大膽地把車停在一堆電纜前。此刻,工地上靜悄悄的,工人們早躲到工棚里午睡去了。似火的驕陽烤得人們沒有了絲毫警惕。這倒是個最佳的做案時間。
一連三天的正午他都準時來這兒“辦公”,一些值錢的施工材料被他“運”走了不少,每次居然都順順利利,一點兒也沒被發(fā)現(xiàn),戰(zhàn)利品來得這么容易,連他自己都覺得沒了興致。“做案需要激情”,這是他深信不疑的原則。
其實,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活了二十多年,似乎從未認真做過什么,做好事嫌麻煩,做壞事又堅持不久。近幾年,少管所勞教隊他沒少出出進進,可每次出來都沒有什么變化。他越發(fā)習(xí)慣了對自己的放縱,習(xí)慣了散散漫漫,他不認為自己是頹廢、是墮落。他覺得這也是一種活法,只是比別人活得更自由、更解放、更徹底罷了。
搬了幾捆電纜,他的全身就濕了個透兒。
“媽的,簡直是高溫作業(yè)!”他惡狠狠地抹了把臉上的汗,心里有些煩躁。或許是天氣太暴熱的緣故,近日來,他常常會莫名其妙地惱火自己,這種反復(fù)不定有時會把他折磨得很苦。
這次偷竊電纜,是一位朋友的朋友找到他,他二話沒說就答應(yīng)了,不是他仗義,主要是他閑得久了,心里有些兒發(fā)慌,活動活動“手腳”或許能給枯萎的日子制造點兒生機。
可是,這不,做到第三天,他就沒了耐心,沒了興致。他一邊懶洋洋地往車上搬著電纜線,一邊心里嘀咕:真他媽沒勁兒,明天再也不來了。可他又實在想不出明天會有什么令他興奮的事情可做,好像不會再有更好的明天了。
這樣想的時候,無名火便更往頭上竄。
賭著氣,搬著電纜線,全身又濕了幾個來回之后,總算把三輪車裝滿。他慢吞吞地直起腰去推車,驀地,他愣住了,離他十幾米遠的一塊大石臺上,不知何時坐了個人。
他的每根神經(jīng)頓時進入戒備狀態(tài),心頭隱隱地涌起一份刺激的快感來。然而,他很快又懈怠下來,原來坐在對面的是一個八十來歲的瘦老頭兒,一副老態(tài)龍鐘的模樣,幾根稀疏的白發(fā)在陽光下顫顫微微地泛著光,干癟的臉上沒有多少生氣,拐杖緊緊地支撐在手中。這樣一個羸弱的老頭兒,對他實在構(gòu)不成任何威脅。他有點兒懊喪地聳了聳肩,十分不屑地瞥了老頭兒一眼,推過車來,大模大樣地騎上,沒騎幾步,他又忍不住回過頭去看那老頭兒有什么反應(yīng)。
他不回頭看還好,他這一回頭,不禁驚呆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如此一個弱不禁風(fēng)的老人竟然有著一雙攝人心魄的眼睛,他回頭正碰上那緊緊逼視過來的目光,那兩道筆直的光束很足,很有張力,仿佛要穿透什么。他震驚了,也不知是怎么從車上下來的,愣愣地迎向那雙炯炯發(fā)光的眼睛。這時,老頭兒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波瀾,似乎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只是嘴角抿得極緊,好像一切力量都積蓄在了眼中,從那雙锃亮的眼中射出一股不可抵擋的凜然正氣來。他已經(jīng)強烈地感到了它的籠罩、它的圍困,他不由得呼吸急促、心跳加快起來。他覺得被那目光逼進了峽谷,他想躲避,想掙扎,可奇怪的是他又著了魔似的被那目光所吸引,從來也沒有人這樣不屈不撓地盯視過他,而他自己也一直自負地以為可以藐視一切投向他的目光,然而此刻,他固執(zhí)了十幾年的意志力在漸漸地瓦解了,他敗了,敗得很慘。
在那老人目不轉(zhuǎn)睛的注視下,他感到自己的靈魂正進行著前所未有的大曝光。他驀地意識到自己被照亮了,他一下子就看到了自己荒唐而又恥辱的過去,他第一次為自己曾經(jīng)那么不倫不類、不三不四地活過而感到慚愧。他不由得自卑起來,這也是從未有過的感覺??伤謱嵲诓桓市?,不甘心以往的沉淪。片刻之間,他已經(jīng)歷了一場刻骨銘心的煉獄。
就在他們倆進行目光爭斗時,誰也沒有注意到工棚里有人出來,當“捉賊!捉賊!”的喊聲四起時,他才回過神來,可他并沒有跑,他的目光還在被那雙眼睛所牽引,他的雙腳也被鎖住了似的,與其說他逃不了,不如說他自動放棄了逃,他陡然意識到這是一個難得的機遇,由此,他將可以徹底地改變自己了。
被人扭送走時,他還戀戀不舍地回頭看那老人,盡管自始至終他們也未有過一句對話,然而短暫的目光交流卻容納了一切。他很久以后還能感到老人投在他背上的目光是那樣溫暖而明亮。
三年的勞教生活,讓他有了一段深刻而又自省的時光。他無時無刻不在懷念那個改變了他命運的老人,那雙照亮了他一生的眼睛。
再走上那條小街時,正午的太陽還是那樣無情地?zé)嶂?,可他如今已是能自我蔭掩的人了。
建筑物高高地聳立著,三年的時光,帶來許多變遷。街拐角處那家雜貨店還在,只是堂皇了許多,胖胖的老板娘卻依然打著瞌睡。
那個大石臺兒卻空著,一連三天的正午他都準時來到這兒,期望再能遇上那有著一雙明亮眼睛的老人。他是來還愿的,他心存的那份感恩從三年前就開始了??墒牵先嗽谀膬耗??難道他已不在了嗎?不,他不愿往下想去,他相信那樣一位睿智而宏度的老人應(yīng)該健康地活著。
或許是他有些瘋迷的舉止引起了老板娘的注意,從小窗口透出一縷窺視疑慮的目光在他身上。他突然一動,何不向老板娘打聽一下,想她對這里的人和事該有個明確的了解吧。
還沒等他描繪完老人的特征,老板娘就熱情地笑了:“啊,知道了,你是找那個老古頭吧,他呀,前年就隨兒子全家搬到南方去了?!?/p>
噢,謝天謝地,老人家還健在。
但他還是掩飾不住內(nèi)心深深的失望。再也沒有機會見到老人了,他有些悵惘地正要離開那家小雜貨店,忽然聽到老板娘自言自語地說:“唉,那么好的老頭兒,可惜卻是個瞎子!”
什么?瞎子!像被什么蜇了一下似的,他猛地回過身來抓住老板娘的手:“你說什么?他是個瞎子?不!不可能!”
老板娘看著驟然激動的他,很奇怪地問:“怎么,你不知道?那個老頭兒已經(jīng)瞎了三十多年了!”
他,也不知是怎樣恍恍惚惚地離開老板娘的,一個人走在正午靜悄悄的小街上,任大滴大滴的眼淚打在石板路上,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