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耒
我在公園看到她的時候,她正在哭。我并不認(rèn)識她,只是對一個陌生的女孩子哭有一種心疼的感覺。我遞給她手紙,她沒有接,而是站起來走開了。她穿著白色的裙子,在傍晚的夕陽中顯得朦朦朧朧。
我是喜歡去公園的,下了班就去走走。一個人的生活確實枯燥,沒有朋友,周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因此我想接近她,做一個見了面談上幾句話的朋友。她卻始終不說話,見到時,坐在公園里哭。我想去安慰,她站起來走了。我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了小路的深處。
我跟坐在辦公桌對面的同事張姐說了。張姐說:“是不是遇到女鬼了?我可聽說那邊死了一個穿白衣服的女孩兒?!?/p>
我有點害怕,不敢到那里去了。不過我忍不住,到了傍晚還是去了。女孩還在那兒,穿著白裙子,坐在石頭上哭。我走到她跟前,遞給她手紙。我說:“你是美麗的女鬼?!蔽铱吹剿α?,帶著滿臉的淚珠子,看著我這個陌生的男孩。
那是一張精致的臉,瓷器一樣潔白,在溫柔的風(fēng)里凌亂著幾根長發(fā)修飾,更顯得嫵媚而美麗,遠處飄來陣陣清香。也不知是她熏香了花兒,還是花兒熏香了她。
我說:“你是林黛玉嗎?光知道哭不說話?!?/p>
她站起身來走了,和昨天一樣,順著公園的小路消失在了朦朧的夜里。
我跟張姐說:“那是個漂亮的女孩兒,不是女鬼?!?/p>
張姐沖我笑了笑。她是個三十幾歲的女人,高嗓門。她一說話整棟辦公樓都能聽到。她就是在這個鳥語花香的早晨一點也不浪漫地說:“沒看過《聊齋》嗎?里面的姑娘個個貌美如花。周姑娘戀愛了!”
周姑娘是我,公司的人都這么叫,不足為奇。讓整個公司沸騰的是最后那句話。我后悔跟這個女人說了這個事情。我讓幾個同事圍了個水泄不通,都嘰嘰喳喳地詢問我戀愛的事情。
對于張姐強加給我的事,我默認(rèn)了。我沒有談過戀愛,想知道它的滋味。
只聽張姐說:“我跟你去瞅瞅,傳說中的狐仙啥模樣?”
“你才狐仙呢,人家正經(jīng)女孩!”
“呀!還生氣了,這就護著人家了,不可多得的好男人!”
我心里甜甜的,感覺自己是真的戀愛了。我想著那個漂亮的女孩兒,對張姐說:“好吧,只許在遠處看看,別讓她看出來我們認(rèn)識。”
“好,好!”張姐答應(yīng)著。
但我不敢保證張姐能做到,我說:“你發(fā)誓!”
張姐說:“我發(fā)誓!”然后沖著其他同事說:“周姑娘今天和我們說話多了,愛情的力量??!”
他們笑,我不在乎了,一絲幸福感像美酒一樣陶醉了我的全身。
張姐在不遠處跟著我,這讓我很不自在。我想甩掉她,她卻像影子一樣跟著我,直到到達了目的地,沒有看到女孩。她從隱蔽處躥了出來。她說:“那個姑娘呢?”
我說:“每天都在,今天沒來?!?/p>
我看了張姐一眼,張姐一副不相信的樣子說:“不是說每天都來嗎?”
女孩今天不在那是事實,還有個事情即將成為事實,那就是我在說謊。我從來沒有說過謊。我說:“要不明天再來吧?”
但是第二天女孩沒有來。這次是兩個同事來的。張姐仿佛是想讓我出丑,讓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似的。她特意拉上了一個男同事。她在公司里斷定說:“我不欺負(fù)老實孩子,周姑娘確實是在撒謊?!彼湍型孪嗷α藢ρ?,相互笑了笑,心照不宣。我成了說謊的人?!
我看到兩個同事走開了,慢慢地消失在了傍晚殘余的陽光里。張姐的屁股很大,一扭一扭的,完全沒有那個女孩的白色裙子好看。
到了第二天,我還是去了公園,緊張地走著熟悉的路途,我害怕永遠看不到女孩,那么這個即將萌芽的愛情就會毀滅。但是我看到了,那個穿著白色的長裙子的女孩兒正坐在石頭上哭。我遞給她手紙,想要和她說幾句話,也許會婉轉(zhuǎn)地談到她兩天沒有來公園的理由。那一定是一個如她一樣美麗的理由。
她站起來走開了,和三天前沒有不一樣的地方,我望著漸漸飄去的影子,說:“昨天和前天怎么沒過來?”我的話結(jié)束的時候,她也在傍晚的夜色中消失了。
我決定再坐一會兒,說不定她還會回來。吃了晚飯,她會繼續(xù)坐在公園里的石頭上哭泣。那么,我們不期而遇的機會能更多了。我抬起頭來,看著寥落的星辰,坐在了她坐的石頭上,暖暖的。我給張姐發(fā)短信說:“今晚公園里的女孩在,她坐過的石頭是熱乎乎的。”
張姐沒有回短信,她應(yīng)該不會相信我的話,或者不屑我的話。
我在等,希望她還再次出現(xiàn),就在這里,在這塊石頭上坐著,穿著白色的裙子,哭泣。
我把它們寫在了一張紙上,是普希金的一首《致娜塔莎》:
我都看不見你的蹤跡。
為什么誰也看不見你的倩影?
難道你不愿意和心上的人兒
共享著僅有的短暫的光陰?
無論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
無論在芬芳的菩提樹陰里,
無論是早晨無論是夜晚
……
每個傍晚和她美麗的相遇我都會默念這幾句話。也許這就是愛情吧,沒有海盟山誓,沒有轟轟烈烈。
我沒有告訴張姐,我真真實實地愛上了那個女孩。人是自私的,美麗的東西需要獨享。我的愛情就是最美麗的東西。
我在發(fā)呆時,張姐搶去了那張我寫上了那段詩的紙。我惱羞成怒,去追趕,卻來不及了。張姐把那張紙給了一個男同事,他在大聲地朗讀著,一只手拿著紙念,另一只手?jǐn)[出朗誦的姿勢,儼然他是一位偉大的朗誦家??墒嵌潭痰膸拙湓拸乃淖炖锍鰜硪稽c也不煽情,短促而急躁。
張姐說:“聽聽,聽聽,周姑娘的詩寫得多棒!可以到報紙上發(fā)表了。”
我說:“那不是詩,那是愛情。”我也不知道自己會當(dāng)眾說出“愛情”這兩個字眼來。不知所措了。
張姐嚷了起來:“周姑娘也戀愛了?是公園里那個神秘兮兮的女孩子嘛?”
那個朗誦我寫在紙上的愛情詩的男同事說:“是精神戀愛吧?或許那個女孩根本不存在?!?/p>
我沒有必要和他們爭辯什么,可是他們一直認(rèn)為公園里的女孩是不存在的,他們的意思是我在說謊,我就說:“她每晚都在那個公園里的相同的地方,不信你們?nèi)タ础!?/p>
張姐夸張地笑著,其他人也在笑。我默默地坐下來,希望有個人來安慰我,告訴我:“周姑娘,我相信你沒有說謊。你是在和公園里的那個女孩談戀愛,我見過她,她很漂亮?!钡菦]有,辦公室里已經(jīng)恢復(fù)了死寂一樣的安靜。
我拿著那張被哄搶得皺巴巴的紙張,看這上面的字,仿佛看到了那個女孩,坐在公園的石頭上哭。我遞給她手紙,她站起來轉(zhuǎn)身走開了。
我想給那個女孩打個電話,問她現(xiàn)在在干嘛?掏出手機來,才想到?jīng)]有她的手機號碼。
不過手機上有條短信,張姐發(fā)來的。她說:“年紀(jì)輕輕的,不能說謊。不管你出于何種目的?!?/p>
她第一次這么嚴(yán)肅地和我“說話”。我看了她一眼,她正在忙碌地敲打著鍵盤工作,我聽到了她的電腦鍵盤發(fā)出來的啪啦啪啦的聲音,在寂靜的辦公室里顯得多么刺耳。
我對張姐說:“你得跟我去一趟。我要證明我沒有說謊?!钡撬妻o,為自己找了一大堆理由。我還是將她拖了去。她有點生氣,說:“你較什么真?談不談戀愛和我沒有關(guān)系?!?/p>
“我要證明我的清白,我沒有說謊?!?/p>
她就不情愿地跟我去了。
公園里還是老樣子,沒有人,很清靜。我就是喜歡這種情景的環(huán)境才來的。
我在前面,張姐躲在暗處。我的心砰砰地亂跳,響聲在這清靜的公園里顯得格外的清楚。我對自己說:“她一定在的,穿著白色的裙子,在公園的石頭上坐著哭泣。”
可是女孩沒有在那里。我回過頭去看張姐,她哼的一聲走了,沒有再回頭看我一眼。
我扭過頭去望著昨天女孩離開時走的小路。那條路很細(xì)長,很宛轉(zhuǎn),很普通。我從沒有走過。我打了一個寒顫,那個女孩真的是死去的靈魂?我不相信。那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她有眼淚,她有溫度。我決定走一走,順著這條細(xì)長的看不到盡頭的小路。
我走了許久,太陽落山了,暮色浸染了公園,刮起了細(xì)微的風(fēng),樹葉在耳邊嘩啦啦地響起來,我越走越害怕。我沒有想到這個公園會這么深。
公園的盡頭是個叉路口,一條路轉(zhuǎn)向了西邊,一條路轉(zhuǎn)向了東邊。我決定放棄了尋找,對于未知的事物我有種恐懼感。我決定原路返回。
公司領(lǐng)導(dǎo)找我談話了,建議我看一下心理醫(yī)生。他說:“張姐向我反映你最近總愛撒謊,但是我覺得你更應(yīng)該去看一下心理醫(yī)生。我們公司的壓力太大,需要適時調(diào)整心理?!?/p>
張姐在一旁插嘴說:“愛說謊也是心理疾病的一種外在表現(xiàn)?!蔽覜]有反駁,遵照領(lǐng)導(dǎo)的意思,我在下班前請了病假。
我于是徑直走到了公園里,和煦的春風(fēng)吹在臉上,像年輕的姑娘的輕輕撫摸。但是我沒有心思去享受著公園里的安靜,我感覺自己要瘋了。
我去問一個擺著慢動作舞著劍練太極的老人說:“你看到一個女孩子嗎?穿著一件白色的裙子,坐在那邊的石頭上哭?!?/p>
老人沒說話,也沒有停止他那慢動作舞著劍練太極的動作。好像這個世界跟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似的。我只好繼續(xù)走,坐在了那塊石頭上。盡管是春天,石頭還是冰涼。我看著遠處的風(fēng)箏和風(fēng)箏下仰著臉的孩子。她是不是也時常坐在石頭上看著這個豐富多彩的世界呢?這是她坐的石頭,這是她哭泣的地方,那是她小時的小路。好像周圍的一切都是她的影子??墒撬谀膬耗??
一整天,我都在考慮她的存在,真的呢?還是我和夢混了?或者是我遇到了靈魂?
我是在她消失的小路上看到她的。那是在傍晚的時候,我順著那條小路往她消失的方向走過去,希望能碰到她,也想看看路的盡頭能不能看到兩條岔路口的盡頭。但是我什么也沒有看到?;貋淼穆飞衔揖涂吹搅伺ⅰK┲咨娜棺?,坐在石頭上哭泣。
我說:“你昨天怎么沒來?”
她不說話。我遞給她手紙,她站起來轉(zhuǎn)身走了,順著那條小路。
我快速地拍了一張照片,趕緊發(fā)了條彩信,告訴張姐:“公園里哭泣的那個女孩的確在這里,這是千真萬確的,我沒有做夢,更沒有撒謊,這是照片。”
張姐短信回復(fù)得很快,她說:“也許她是鬼吧,我早跟你說過,以前公園里死過一個穿白色裙子的女孩,你看著照片拍得模糊?都看不出是一個人影來。你要知道,鬼是捉摸不定的?!?/p>
我打了一個冷戰(zhàn),但是給自己鼓足了勇氣?;亓艘痪洌骸笆澜缟鲜菦]有鬼的!照片模糊是因為傍晚光線不好,又是手機拍的?!?/p>
張姐回:“不是鬼,你也相信世界上根本沒有鬼,那么,就是你在說謊了。我壓根就沒看到你說的公園里的女孩子。”
我回復(fù)說:“我沒有撒謊?!?/p>
“那證據(jù)呢?你就是個撒謊的年輕人,把自己包容在自己制造的浪漫的愛情里?!?/p>
我又回復(fù)了剛才那條短信的內(nèi)容:“我沒有撒謊?!?/p>
張姐沒有再回復(fù)。她一直認(rèn)為我是在說謊。我掐了一下胳膊生疼,不是在做夢。我沒有說謊。那難道我真的遇到鬼了?
我想起一個說法來,鬼是沒有影子的。我渾身哆嗦了一下,我不知道將來會發(fā)生什么?我恐懼地抬起頭來尋找她的影子,的確沒有。但是我想,傍晚沒有陽光,路燈還沒有開,人是不會有影子的。
當(dāng)路燈亮起來的時候,我看了看自己,也沒有影子。難道我自己是鬼?我笑了起來,這怎么可能呢?
我給張姐再次發(fā)了一條短信:“我沒有說謊!因為孤單的人是沒有影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