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俊杰
將有限的草木和物品的生命,引回寧靜本來的樣子。
我認識的很多文藝界友人,無一例外喜歡逛手工集市。有一年被拉著去看了創(chuàng)意市集,那些花花綠綠的小玩意,漂亮紙品扎堆,堆滿了色澤很LOMO的明信片函件,小巧的手鏈鐲子還有編織物,無一不帶著自得其樂的意思。然而,這已經(jīng)是物質(zhì)豐盈年代的后手工時代,他們擁有更多的選擇和審美,帶著精致的修飾。
作為一個而立之年的人,我深刻記得前手工時代里的創(chuàng)意,那才是化腐朽為神奇的驚嘆。小時候隔壁的一個姐姐,擅長編織,素材不易得,那就跑到醫(yī)院里,輸液后廢棄的透明塑料管拿回來清洗清洗,折疊一番,赫然變出一條水晶剔透的小魚兒來。至于調(diào)節(jié)點滴速度的藍色小滾輪,就捧在頭部充當魚眼。有一年生病,被她叮囑把輸液管拿回家,所得獎勵就是她的手工藝品。得到那么一串小魚兒,走在陽光里,少年時代的我,開心不已。這種是非實用的,是孩子們的玩意。
另外一種是大人們的。我父母單位的同事,家家戶戶的很多實用物品,多數(shù)是自己做的。比如窗簾,用過的被褥邊角磨損,裁剪撕開,掛起來就飄揚了。比如裝過麥乳精和水果的各色瓶瓶罐罐,但凡有點姿色的玻璃陶瓷材質(zhì),都逃不過擔(dān)當花盆、花瓶的宿命。清水盛花,自有一種意境。
最近《舌尖上的中國》很熱門,看得人食指大動,里面提到一種小鎮(zhèn)專門承接宴席的廚子。我母親當年做會計之余,謀取副業(yè)收入靠的就是廚藝。她是一名流水席的小鎮(zhèn)廚師,那類宴席,要求一次能出大量米飯菜肴,于是就需要巨大的木桶和籠屜,這些都不是工業(yè)生產(chǎn)的,是母親會同外公或親戚拿竹子編的。
除了物品,還有栽種。中學(xué)時,我家陽臺開辟了一塊菜田,番茄黃瓜辣椒長出來,叫人看了雙眼清亮,內(nèi)心充滿喜悅。
所以后來我愈發(fā)理解,為什么三毛那么風(fēng)靡了。她的文字,閃耀著太多親自動手的信念之光。這信念,說得雅致點,叫尋找自己的世界,乃至創(chuàng)造一個自己的小世界;說得直白點,那就是不論何時何地,樂觀地活著,生活本就是親力親為,才算真的屬于自己。所以她去了最貧瘠的沙漠,被風(fēng)干的動物骨頭,她能拿來做出壁飾,廢棄的輪胎包裹了布料棉花,也可以變成舒服的坐墊。這份手工主義的極致熱愛,深得我心。
及至后來,社會漸漸生動繁榮起來,前手工時代,就逝去了。但不管前后時代,實用或非實用,手工永遠是最靠譜的主義,也是我辨識一個人的重要法則。如果高蹈善談大義,卻掌握不了最基本的生活細節(jié),這種人絕對當不了朋友。我的母親,小時候挨過餓,至今都能輕易在窗臺種出幾顆小蔥、蒜頭、白菜,拿布料做枕套,舊衣服做出空調(diào)罩子。
木心說:“大動亂的年代,頹壁斷垣間桃花盛開,雨后的刑場上蒲公英星星點點,瓦礫堆邊松菌竹筍依然,總有兩三行人為之駐足,為之思量。而且,每次浩劫初歇,家家戶戶忙于栽花種草,休沐盤桓于綠水青山之間,可見當時的紛爭都是荒誕的,而桃花、蒲公英、松菌、竹筍的主見是對的?!?/p>
這些草木和物品不是野趣,乃是因人而生的態(tài)度,是知人間滋味的,專注于它們的存在就是對的。比任何拼斗心智的人類行為,都要崇高明慧。能在歷盡苦難饑餓后,將有限的生命,引回寧靜本來的樣子,是莫大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