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蔓
我倆牽著手走,大聲地唱,菊花染黃了我們的褲腿。
大城市適合賺錢,小城市適合生活,這是個人愚見。
在廣州的時候,我和老公兩個所謂的白領精英,每天車來車往電話電腦,就連吃個飯都不是純粹的吃,而是聚會和應酬。我們買了兩百多平米的房子,房子遠在花都區(qū),距離廣州城要一個小時車程,這就造成了我們倆的早出晚歸與行色匆匆。
太忙,太累。你憂我怨,導致分房而居。
分房而居的原因很復雜,有時是吵架的后果,有時是一個晚歸一個次日要出差,怕互相影響索性各睡一室,有時就是因為累,反正臥室有四個之多,除了小孩和保姆房還有剩余的房間,完全有條件各處一室。久而久之,我們這一對三十幾歲的夫妻,竟然慢慢習慣了分居,再睡一張床上互相都覺得礙事。
就夫妻而言,感情時常有點波折是常事,老話說“睡頭吵床尾和”,夫妻間總有辦法消除隔閡。然而當分居成為習慣,小隔閡就轉化成了冷戰(zhàn),誰也不肯讓半步,誰都懶得主動和解。我們互相埋怨,對彼此失望,到最后吵架的原因都不重要了,我們在乎的是對方的態(tài)度——如果你真的在乎我,說句軟話有那么難嗎?晚上過來找我有那么難嗎?
就這樣,本來只是家庭瑣事的小矛盾,演化到最后,都想離婚了。
有一天,老公回來說,有個機會到浙江去工作,地點是嘉興的桐鄉(xiāng),薪水比現在少一半。我沒好氣地說:“桐鄉(xiāng)是什么鬼地方。不是給兒子掙留學銀子的嗎?錢這么少,還了房貸還能有余錢存嗎?”
老公悠悠地說:“再這么下去咱們的家都保不住了?!?/p>
在婚姻危機的邊緣,我們從大城市廣州來到江南小城桐鄉(xiāng)。
昔我往矣 楊柳依依
從火車站出來,那條安靜的大道,路兩邊低矮的樹,路中間是豐子愷的漫畫,讓我一下就喜歡上了這個地方。似乎是從煮餃子的沸水中跳出來,落入安寧清涼的酸梅湯里,我的心霎時感覺清涼妥帖。
經歷過大城市擁堵煩躁的人,都會懂。
我們到的時候是三月初,廣州已是大熱天了,桐鄉(xiāng)卻冷得不近人情。來之前聽說本地是蠶絲之鄉(xiāng),家家養(yǎng)蠶戶戶種桑,故而我們就沒帶棉被,在淘寶上買了兩條本地蠶絲被。老公比我早半個月到桐鄉(xiāng),我來的頭一晚,寒冷迫使我倆鉆進了同一個被窩:江南的三月初只有10度,我們把兩條蠶絲被摞起來,擠在一起抵御寒冷。
雖然是同睡一床,我倆卻是背靠背,誰也不肯轉過身來。睡到半夜,老公忽地坐起來,驚慌地喊:“你是誰?你是誰?”
我驚醒過來,趕緊答:“是我,我是你老婆。做夢了吧?別怕別怕?!?/p>
他出了一身冷汗,說:“這半個月住酒店(房子沒租好),可能是沒安全感,半夜突然發(fā)現身邊有個女人,以為是鬼呢?!?/p>
我有點心酸,抱著他說:“一個大男人,還怕被強暴了怎么的。”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因為以前開玩笑,丈夫老說晚上有女鬼來才好,也算個艷遇。這次可丟了人,暴露了他葉公好龍的本質。
后來我們就相擁而眠。
第二天又買了兩條被子,我還是借口天冷,新環(huán)境有恐懼,就這么擠在一起睡。同床共枕于夫妻的意義是什么我就不說了,反正我們很快恢復到新婚時的狀態(tài)。老公說廣州不好,太熱太亂,心煩。我說是不好,房子太大了,城市太大了,大到我們找不著北,不知道彼此的珍貴,忘記了相互溫暖與鼓勵。
我們的房子在一條小河邊。沿著小河一直走,大約四十分鐘的樣子,就到了老公的單位。據說這是運河的支流,也算是有歷史的古運河呢。河兩岸楊柳依依,小河里沒什么船,時常有運動員劃著小艇訓練,煞是好看。
以前上班都是提著早點跑,一邊開車一邊打電話,現在,沿著小河一路走,心情舒暢。到了單位,老公打電話回來,笑嘻嘻地訴說兩岸風光。我問他:“你是不是從頭爽到腳?”他點頭說:“嗯!”
我是瘦猴一族,在家里辦公。白天去河邊走走坐坐,順便捎點菜回來。小城生活舒適安逸,交通靠走,心情立刻輕松下來。
遍身羅綺者,不是養(yǎng)蠶人
好多人巴望去烏鎮(zhèn),是因為看了電視劇《似水年華》的緣故,劇中劉若英和黃磊那唯美含蓄的愛情,使背景烏鎮(zhèn)顯得那么如夢如幻,浪漫而有情調。
烏鎮(zhèn)是桐鄉(xiāng)所屬的鄉(xiāng)鎮(zhèn),相距18公里,可見桐鄉(xiāng)(原來叫梧桐鎮(zhèn))原本也是水鄉(xiāng)。這里是江南的蠶絲之鄉(xiāng),郊外是一片片低矮的桑樹,五月間出入鄉(xiāng)野,只要在路邊停下車,隨便走進去,片刻便摘一大捧桑葚。農民是不理會你摘桑果的,反正遲早也是爛在地里。
朋友送了一個小紙包過來,是蠶籽,我隨便用一只小盒裝著。周日晚,臨睡前溜達到小房間,打開蓋子想看看到底有多少籽——哎呀不得了,只見幼小的籽蛻了皮,有黑黑的小東西在蠕動,那蠶小得啊,肉眼難看見,虧得姐兒我細心。
我激動得不知所措。老公被我吵醒,拎了只袋子拿了把手電筒就走。我們在門口打了車,去郊區(qū)采桑葉。司機覺得我倆怪神經的,樂顛顛地一路狂開。出城后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用微弱的手電往邊上照,什么也看不清。老公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上車,胡亂摘了一袋桑葉。
我把桑葉挑了嫩的擦凈晾干,剪成細絲,輕輕撒在小蠶上面。
偌大的桐鄉(xiāng)城內,著名的蠶絲之鄉(xiāng),竟然找不到一棵桑樹了。滄海桑田,如今的城市處處蓋新樓搞小區(qū),把桑樹全挖掉了。我沿著小河到處找,卻沒有一點桑樹的影子。最后還是老公在單位的大院里發(fā)現了三棵桑樹,這樣,采桑葉的任務就交給老公了。他每天上班穿整齊長褲和鞋襪,因為樹叢里蚊蟲多,采桑葉身上又癢又臟,所以得全副武裝。他每天采一大袋桑葉,用濕毛巾包上,下班帶回來放在冰箱里。
我的蠶很快長大了,整整裝了四只大抽屜,每天早上替小蠶清理便便,玩味那些香噴噴的桑葉、珍貴的蠶砂,真?zhèn)€是樂此不疲。
我很忙,半個上午就這么消磨掉。
有天早晨,突然發(fā)現有一個蠶在角落里結了繭,好驚喜啊。我一上午都在觀察,到底有哪些蠶要吐絲呢?做好了準備生育的房子,可實在辨別不出來誰是產婦,據說吐絲之前的蠶,拉出的便便是稀水,頭是三角形的,身體是透明的……揪出來幾條,觀察了半天,不對,太難了。
最后收獲了五百多只蠶繭。我欣喜地把它們擺在床上欣賞,又是拍照,又是發(fā)微博,得瑟了個夠。
養(yǎng)蠶讓我們的生活慢下來。上午看書,下午喝茶,晚上寫字。燙一壺陳年花雕,炒一碟雪菜豌豆,煲一鍋老鴨湯,蒸幾只大閘蟹,我們的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老公多年前喝酒喝出的胃病,不覺間也好了大半。
我提出租農民房大規(guī)模養(yǎng)蠶的計劃。用不了多少錢,租幾間屋十幾棵桑樹,養(yǎng)蠶種菜。老公擊節(jié)稱贊,說再養(yǎng)一池魚兩條狗,自給自足。我大笑:“好啊好?。 ?/p>
他說我送你兩個字:做夢。
菊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剛來的時候,當地的朋友說桐鄉(xiāng)的秋天最美,有一望無際的菊田,遍地金黃。我說這個小地方不一定住得慣,能不能住到九月得看心情。
來了之后就看到滿街賣的菊花茶,既便宜又新鮮又香醇,給朋友寄,給家人寄,都受到好評。朋友說,以前買菊花總怕是硫黃薰過的,這可好了,新鮮菊花下來你要幫我寄一箱。
轉眼就是江南的秋天。老公說:“走,咱們去看菊?!?/p>
桐鄉(xiāng)所屬有七個鄉(xiāng)鎮(zhèn),最著名的是烏鎮(zhèn),新中國第一任文化部長、著名作家茅盾先生便出生于烏鎮(zhèn);次出名的是石門鎮(zhèn),我喜歡的豐子愷先生的“緣緣堂”便坐落在石門鎮(zhèn)。我們看菊去的是石門鎮(zhèn),出城十幾分鐘,便有大片大片的菊田了,再往深處走,菊花的香味已醉了整個心田。
杭白菊是本地特產,九月的菊田相當壯觀,我倆牽著手走,大聲地唱,菊花染黃了我們的褲腿,熏香了我們的衣袖。
一位中年菊農熱情地跟我們聊天,告訴我們:“喜歡就隨便采,我給你們找條袋子。今年菊花的價格低,一斤收購價不到兩塊錢。如果請人摘,按工錢一天九十塊錢算,摘一百斤才夠工錢(管吃飯),不合算?!蔽乙惶炷苷话俳飭??顯然不能。菊農說:“所以干脆不摘了,隨它長?!?/p>
聽著好難過啊。看看對方,他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似乎并不傷心。
熱情的菊農回家?guī)臀覀冋伊艘粭l大袋子,還帶了一包曬干的菊花給我。他說:“現在的年輕人都到城里去了,只剩下我們這些中老年人種菊。摘下來的菊花拿回去蒸一下,晾干,便是菊花茶了。自己曬的菊花茶好,香?!蔽覀冐澙返卣艘淮罂诖?,預備曬干了做茶,做枕頭。
心仍是沉甸甸的,想起微博上發(fā)的土豆紅棗尋找買主的信息,一路琢磨著怎樣能幫到這些菊農。
我們在微博上發(fā)了菊田的照片,希望能吸引上海的白領們將此作為一個旅游項目,開車過來賞菊、采菊。這里到上海只有兩小時車程,如今的白領都在尋找玩的地方和機會,如果能夠牽線搭橋就好了??上В驗闀r間倉促,微博上雖然響應者眾,卻行動者無。
物賤傷農,如果菊花的價格還不夠采摘的成本,等到明年,這里還會有大批的菊花田嗎?還能有如此美景嗎?
這些是我坐在辦公樓里吹著空調,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問題。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
我們倆最喜歡沿著旁邊的小河散步。
河邊常有些老爺爺老奶奶賣些自家種的蔬菜。常見的一個老爺爺九十多了,他說因為妹妹住在鎮(zhèn)上,所以周日總摘些菜來賣,順便探望妹妹。他與八十多歲的妹妹坐在河邊聊天,讓我們隨便拿一捆,丟下錢。
這情景有說不出的感動。
以前難得有這么悠閑的心情,現在河邊走走,聊聊單位的情況,說說彼此的想法,再郁悶的心情都能得到舒解。其實老公單位里也并不輕松,我的工作也是一波三折,可是生活安靜悠閑了,似乎難題也沒那么讓人煩躁。
在以前的小區(qū)我不大敢出去散步。現在別墅里養(yǎng)狗很多,狗比人金貴,每當我被突然撲過來的犬只嚇得花容失色,狗主人總是笑嘻嘻地說:“不怕,他們不咬人?!蔽遗鹿?,只好自己躲起來,在家里買個跑步機對著電視機跑步。
桐鄉(xiāng)這地方狗也多,但這里的狗是真正的“狗”,這種中華田園犬可能是因為沒誰寵它,就像小孩一樣自然成長,便沒撲人吼人的臭毛病。我散我的步,它待在路邊曬太陽,悠然自得,根本不愛理睬人,當然對人也構不成威脅。
既然是鄉(xiāng)鎮(zhèn)發(fā)展的小城,必然有其落后的地方,在桐鄉(xiāng),經常會看到漂亮寬敞的大道邊有人堂而皇之地解開褲子撒尿。有一次是在最繁華的大街上,我從沃爾瑪出來,迎面看到一個穿戴整齊的中年男人在街邊的樹叢里方便,他回過頭看到我,大方自然地系褲子,沒有絲毫羞澀,反而是我趕緊把目光移開。跟老公談起這事,他說撒尿的事兒聽說還上了本地的人代會,有提案提出城市化之后隨地小便的不文明問題,也不知后來的結果是怎樣。
沿著我家門口的小河走,不遠就設有一個豪華廁所,不知此事與提案有無關聯。
這都算白玉有瑕吧,無論如何也不妨礙桐鄉(xiāng)仍然是個美麗的小城。
我不知道我們算不算逃離北上廣的一族,反正我們已開始在此地看房子了。每次回去廣州,或者去北京、鄭州、武漢這些大中城市走一趟,我都更堅定了在此定居的決心。因為,每次從火車站出來,走上桐鄉(xiāng)寬敞寧靜的大道,我的靈魂才能得到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