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仁慧
青石板鋪就的小路被雨水沖刷得一塵不染,行人踏在上面有膽戰(zhàn)的寒意。大大的白花開在墻頭,藤蔓爬滿了臺階。
不遠處是一排排不斷拔高的“鋼鐵森林”,它們張牙舞爪的氣息漸漸逼近這個很是破敗的小巷。小巷里的居民大多是老者,他們爭吵著,謾罵著,不愿丟棄這個即將老掉的回憶。
阿湘倚在那扇極為破舊的木門上,門隨著她小小的身子的晃動在空氣中搖啊搖,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天氣陰沉得可怕,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這里的人們都知道,住在小巷盡頭的鄭阿婆昨天死掉了,他們談起這件事就直搖頭,說:“像鄭阿婆那樣好的人都死得這么早,好人不長命哦?!?/p>
阿湘也知道,鄭阿婆在昨夜老掉了,死掉了。
她的祖母,在昨夜不見了。
阿湘的身上沾了些許塵土,她的眼睛紅腫而酸痛,竟流不出半滴淚來。奶奶的小屋子里聚集了七八個人,黑暗一點點沉下去,壓抑蔓延開來。
屋子里太暗,阿湘看不清每個人的表情,她只有將腰背挺得筆直。她站在逆光處,像一桿凌厲的戰(zhàn)槍。
少許的光亮從小窗子中透進來,滿屋子的煙氣落拓、美麗。她向前走去,安靜地坐在奶奶的床上,十指緊緊地攥著被褥。
“咱媽死了?!笔鞘迨逑乳_的口。他的語調(diào)平淡無奇,阿湘試圖從中尋到一絲悲哀,卻終是無果。
她搓了搓手指,手心的冰冷傳入心臟。
床頭柜上有個搪瓷碗,阿湘慢悠悠地伸手去拿,修長的手指還未碰到,便被父親一下子打了下來。
“什么都看!臟不臟?!”
她愣了一下,隨即捻起一抹微笑。
“不臟?!?/p>
她不顧父親的怒容,將那個寒酸的碗抱在懷里,仔細摩挲著掉漆的邊緣,看了許久,露出落寞的神情。
至少現(xiàn)在,她覺得安心。
“哥,我想我們應該談談。咱媽的房子和遺產(chǎn),到底該怎么分配?”
寂靜被打破,接下來注定是一場無休止的紛爭。
“談什么?咱媽說了,東西全部給我們家阿湘!”
“給阿湘?!不知到頭來是在誰手里!”
“那又怎么樣?在你眼里,咱媽不是還比不過你的寵物狗嗎?你是最沒有資格要遺產(chǎn)的人!”
“切!就你對咱媽好?你不也是一年到頭也不來看看老婆子嘛!”……
爭吵不斷,阿湘突然想到不久前看的一部電影的片段:一位老人蜷縮在墻角,看著子女們?yōu)榱藸幩倪z產(chǎn)變得六親不認,他哆哆嗦嗦地說:“我這是作了什么孽呀……”
阿湘臉上慢慢露出一絲苦笑,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了下來。
“來,阿湘你說!奶奶的遺產(chǎn)怎么辦?”
怎么辦?
她看著那一雙雙殷切的眸子,心“嘩啦”地碎了一地。這么多人中,到底有誰能夠像她一樣,摸著良心說:“我愛過這個老人,是用心愛的?!?/p>
沒有,她看到的只是利欲熏心下的丑陋。她想:她終究無法再見到奶奶了。
“要我說啊……”她用顫抖的語氣說道,“全部捐給奶奶工作的醫(yī)院吧,給她留個名聲,好讓人掛念?!?/p>
阿湘的爸爸嘆了口氣,然后責怪似的看了她一眼:“傻瓜。”
阿湘不語,捧著那個搪瓷碗一步一步地走著,她知道,她還要再走好遠好遠。她在心里時時刻刻地念著以前的事情,生怕自己記不住了。她多想一件事,就多傷心一次,但是她知道,這是值得的。
那個搪瓷碗對她來說像個寶貝,她抱著它,一起回憶好久以前的事情,久得記不清了,久得就像上輩子的美好。
次日。
“阿姨,我放在柜櫥里的碗呢?”阿湘看著那個自稱為她繼母的女人,目光有瞬間的冰冷。
“碗?什么碗?”女人嗑著瓜子,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就是那個搪瓷碗,很顯眼的。”
“那個呀。太老了,太舊了,我扔掉了……”
這個冬天冷得有些不像話,城市上空遍布著大片大片的云朵。阿湘突然想念起奶奶居住的那個小鎮(zhèn),突然想念起那個滿臉皺紋的老人。
可是她在哪里,卻沒人知道了。
阿湘在地圖上用尺子量了量兩個城市間的距離,不過幾厘米,可是到了現(xiàn)實中卻是逾越不了的遙遠。她好多次站在火車站眺望,沖著那消失在天盡頭的鐵軌大喊,可是她明白,路太遠了,奶奶聽不到。
那個搪瓷碗她又見了一次,是在垃圾桶里,碎成了好多片。她伸手把這些碎片全部撿起,不顧他人異樣的目光。有一個夜晚,她在臺燈下用透明膠粘著這些碎片,鬧鐘的秒針劃過一圈又一圈,她看著那個笨重丑陋的瓷碗,哭得一塌糊涂。
從那以后,每每有人來到她的房間,她都會拿出這個破碎的碗,自言自語地說著:“看,我愛過奶奶,我愛過她。”
后來的一天,阿湘的爸爸失眠,進到她的房間拿書來看,然后他看見愈發(fā)消瘦的女兒,抱著一張照片滿臉淚水,嘴里念著:“我愛過你……”
照片里的老人,臉上的笑意舒展開來,就像盛開的菊花瓣,每條皺紋里都洋溢著笑意。
這是他的母親。
(本文獲第十一屆“新作文杯”放膽作文大賽初中組三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