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
(一)孔乙己的長衫
面子很重要,國人特別在意這一點,于是,民間廣泛傳播,居然就有了“死要面子”這種說法。
平心而論,古代文明源遠(yuǎn)流長的中國,的確稱得起“禮儀之邦”,而禮儀之“禮”,為孔孟之道的核心,學(xué)問之大之深,絕非一般人能窮其究竟。所以,老百姓便將復(fù)雜的學(xué)問簡單化,將“禮”,或者“禮儀”,落實到待人接物的“禮貌”上,或索性與“禮貌”等同起來。因此,“禮貌”這個詞中、顯得極為特殊的“貌”字,也很可推敲,而且,頗有講究。
假如仔細(xì)探討的話,為什么是這個“貌”字,而非其他,其中的深意,的確耐人思索。說到底,這個“貌”字,既是別人眼中的你,也是你眼中的別人,諸如體面、臉面、門面、表面、情面、顏面……等等外部形象,無不與“貌”字相關(guān)。所以,國人之“禮貌觀”,首重面子,是大有道理的。
魯迅先生筆下的孔乙己,落魄得很,但堅持穿長衫。那長衫很臟,很破,也不肯脫下來,必須穿著。當(dāng)代的人很不理解,可舊時的人都能明白,因為穿不穿這件長衫,攸關(guān)面子問題。舊社會的工農(nóng)階層,勞動人民,都是“短打”。一方面,固然為了縫制時省布;另一方面,更是為了干活時動作方便。那時的讀書人,進(jìn)學(xué)應(yīng)考,中舉入仕,上下酬應(yīng),社交往來,基本都著長衫。詳細(xì)打量,很容易發(fā)現(xiàn),中國人的穿著幾乎到了“統(tǒng)一”的地步。夏日為絲葛,冬日為毛料,顯得儒雅斯文,顯得瀟灑倜儻;體力勞動者之穿“短打”,也是實用主義,穿脫方便,行動利落,外國的“短褲黨”,中國的“短打族”,便成為勞動人民的代名詞了。
穿長衫,格調(diào)有了,風(fēng)度夠了,但要從事勞動,長袍馬褂,必定礙手礙腳。第一,動作不能過大;第二,邁步不能太快,老百姓嘲笑說:“肩不能挑擔(dān),手不能提籃”,就是對讀書人因穿著之束縛而無能為力的一大諷刺。袍長及腳,緊裹身體,一側(cè)系扣,解脫不便。無論跪拜叩首,快步疾走;無論登高爬梯,如廁蹲坑,絕對是非常不方便的。
魯迅先生描繪的孔乙己先生,一無恒產(chǎn),二無居處,三無職業(yè),其實相當(dāng)窮困。因此,那一件長衫不知穿了幾多年頭,不曾更新過,不是他不想更新,而是沒有鈔票更新。既無力更新,那就脫下來改穿短衫、短褲好了。不!孔先生打死了也不脫,因為這可是他的一紙有文化的證書,一份識得字的招牌,證明他曾經(jīng)是讀書之人,進(jìn)學(xué)之人,斯文之人……說不定還曾參加過科舉之人。為了這份進(jìn)過學(xué)、讀過書的資證,也就是為了這份面子,孔先生自然不肯放棄長衫,改著“短打”??伤麩o業(yè),所謂“無業(yè)”也就是沒錢,無錢也就無法謀生。然而,孔乙己又不肯放下架子,從事體力勞動,那太丟面子了。因此,他只能找點穿長衫的人可做的營生,這就是替有錢人家抄書,賺兩個小錢兒糊口。
孔乙己好一口酒,喝酒是要錢的,他沒錢,又饞酒,于是,抄書之余,免不了在主人家“順手牽羊”,暗自圖個便宜,做些“鼠盜狗竊”的事,惟其如此,才可能體面地變出幾文現(xiàn)錢,好去沽得一醉。小小不言,偶一為之,主家便解雇了他。可要是偷盜些更值錢的物件,事犯之后,通常免不了挨打。這也是中國人對于“小偷小摸”的常規(guī)懲罰,飽揍一頓以泄恨。這時,被打者通常也只護(hù)著自己的臉,叩頭告饒。所謂“打人莫打臉”,就是說,你打我哪里都可以,獨獨別打臉。臉,即臉面,對特別在乎面子的中國人來說,至關(guān)重要。其實,“死要面子”這句話,通常還連帶著“活受罪”三個字。也有人考證,這說法來源于中國封建社會里的“謚”,更透徹的解釋,應(yīng)該意味著——死人要面子、活人受罪的含義。因為這個已經(jīng)死去、通常不再使用的古漢字:“謚”,才是真正的“死要面子”的來源。
(二)死要面子的楚成王
應(yīng)該說,人死之后,萬事皆空,有面子;或者,沒有面子,與死人無涉。有大面子,或者,有小面子,沒有一個死人會跳起來計較。只是活人在爭這份面子,而受罪罷了。不過,在中國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一次例外。
公元前626年,楚成王欲殺太子商臣立次子織,結(jié)果,太子遂密謀作亂,劫持其父,楚成王一看商臣要他的命,便謊稱,要我死可以,你得讓我吃一頓熊掌,再殺我不遲。商臣“蜂目而豺聲,忍人也”,知道他老子在玩“拖延戰(zhàn)術(shù)”,因為燉爛熊掌,是需要很長時間的。遂瞪起眼睛怒斥道:老爹,等熊掌燉爛了,別處的救兵也來了,那時候,你就不會吃熊掌而要吃我。對不起,他扔給其父一根繩子,給你五分鐘時間,還是趕快結(jié)果自己吧!我不愿意弄臟我的手,你也不愿意身首分離,您老就看著辦吧!結(jié)果,熊惲無法,只好伸出脖子,絞殺了自己。
接著而來,自然就是野心家商臣自立為王,是為穆王。后王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給前王頒布“謚號”,商臣很討厭他的老子,就挑了一個惡謚:“靈”。據(jù)謚法,“亂而不損曰靈”。這當(dāng)然很泄憤,很痛快。死了死了,還臭你到底。但沒想到,躺在棺材里還未收殮的前王,眼睛突然睜開,顯然,不肯接受這個太不給面子的“謚”。要知道,那時的楚人,處蠻夷之域,極為迷信;受巫儺之蠱,尤信鬼神。后王一見死不瞑目的前王,也煞是恐懼。連忙讓大臣另換“美謚”,眾人議了上來,改謚為“成”。據(jù)謚法,“安民立政曰成”。于是,這位楚成王雖然未能吃到熊掌,但得到了一個“美謚”,也就合上眼皮,徹底死去??磥?,他是最典型的“死要面子”了。
“謚”雖然溢美者多,但也有貶的。例如,西晉的大臣賈充,皇帝司馬衷的老丈人,“魯公老病,上遣皇太子省視起居。充自憂謚傳,從子模曰:‘是非久自見,不可掩也?!币呀?jīng)命在垂危,還考慮身后會得到什么樣的“謚”,很滑稽。他的侄子賈模倒也實話實說,意思是,你老人家聲名狼藉,作惡多端,“謚”再好,也遮不住屁股上的屎。果然,“及太常議(賈充)謚,博士秦孝曰:‘充悖禮溺情,以亂大倫,絕父祖之血食,開朝廷之亂原。按《謚法》,昏亂紀(jì)度曰荒,請謚荒公。帝不從,更謚曰武”??磥?,古人用“貶謚”,也是有其針對性的,所以,要不是皇帝插手,賈充在史書上就是“荒公”了。
還是這位敢于直言不諱的秦秀,“朗陵公何曾卒。曾厚自奉養(yǎng),過于人主。司隸校尉劉毅數(shù)劾曾侈汰無度,帝以其重臣,不問。及卒,博士秦秀議曰:‘曾驕奢過度,名被九城。宰相大臣,人之表儀,若生極其情,死又無貶,王公貴人復(fù)何懼哉!謹(jǐn)按《謚法》,名與實爽曰繆,怙亂肆行曰丑,宜謚丑繆公。帝策謚曰孝”。又是皇帝干預(yù),中止了秦秀的動議。但惡謚改為美謚,皇帝的抹稀泥,濫好人,也并不能改變史書上的記載。凡最高統(tǒng)治者,死后被謚為“厲”“哀”“僖”“煬”“幽”“郁林”“東昏”的,不是暴君,也是昏君。
若從編年史的《資治通鑒》來看,書中第一位有“謚”的皇帝,大概也是中國有“謚”的開始,為東周的威烈王。公元前425年的一位名叫姬午的帝王,在位25年,據(jù)《謚法》:“猛以剛果曰威,有功安民曰烈”,對這位有名無實的君主,夠高看的了。南齊的沈約批評說:“諸復(fù)謚,有謚人,無謚法。”他認(rèn)為,謚,復(fù)謚,也就是兩字三字的“謚”,多義則多解,容易引起爭議。第二位,也按《資治通鑒》的排列,是晉國的智宣子。據(jù)《謚法》:“圣善周聞曰宣”。可元代的胡三省則說:“智氏溢美也”?!耙缑馈倍?,稱得上是誅心之論,把千古以來所有的謚,也包括所有為死人專寫的“訃告”,以及追思緬懷的文章,一言戳破。
(三)王國維“例外”
辛亥革命以后,“謚”也隨之消亡,這門在古代應(yīng)該是很深的學(xué)問,也就沒有了市場。不過,公元1927年,也就是民國十六年的6月2日,自沉于頤和園昆明湖的學(xué)者王國維,又是另一個例外,他大概是封建社會里最后一位受謚者。
據(jù)《清史稿》,民國初年,愛新覺羅·溥儀,還統(tǒng)治著故宮三大殿后邊“紫禁城”的一小塊地方的時候,王先生曾被這位遜帝延聘為“南書房行走”,食五品。不知他是中了尼采之毒太深,加之倡悲劇意識,還是趕上馮玉祥將宣統(tǒng)逐出故宮,皇帝成為喪家之犬,他這五品行走,就一頭跳進(jìn)湖水里去了。人們將這位有學(xué)問的遺老撈起來以后,發(fā)現(xiàn)他衣帶里的遺墨,寫有“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jīng)此事變,義無再辱”的詞句。于是,已在天津張園做寓公的溥儀,賜了他“忠愨”的謚號。據(jù)《謚法》,“危身奉上曰忠,行見中外曰愨”,估計是鄭孝胥等臣僚,鉤沉古籍,苦心擬就,上呈御覽,這種像煞有介事的兒戲,對這些君不君、臣不臣的封建余孽來說,自得其樂之外,也給當(dāng)時的地方小報,制造一點黑色幽默的花邊新聞罷了。
一直到公元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謚”遂絕跡于中國大地?!爸u”沒有了,類似的“死要面子”風(fēng)氣,卻迄今不衰。
當(dāng)然,國人好形而上、喜絕對化、愛矯枉過正的脾性,弄得這種“嗚乎尚饗”的文字,又走到有過之無不及的另一極端。所謂“過”,就是:一,贊美過頭;二,渲染過分;三,夸張過度;四,修飾過重。字是越描越丑,畫是越描越臟,人是越描越黑,悼念文章越是過格描寫,也越經(jīng)不起推敲。效果適得其反,令人啼笑皆非。更何況將死者頭上的光圈,無限擴(kuò)大,任意膨脹,人格偉大之極,功勛光榮之極,畢生正確之極,甚至連毛病和缺點,也是十個指頭和一個指頭,白璧微瑕,不足掛齒。這類言過其實的文字,雖然給足了死者的面子,但對茍活者而言,對知情者而言,則成為莫大的諷刺。
想想如今活動在我們身邊熟悉的人物和事件,其實,對于死者極其過分、夸大的溢美之詞,很難一下子掃除干凈。似乎生者對死者,非常大方、相當(dāng)慷慨了,所謂九泉之隔,陰陽之別,生死異途,觸物傷景,世間的人們難免情不自禁,這是可以理解的??墒?,應(yīng)該怎么辦呢?最好拿點紙巾擦擦眼淚鼻涕,也就算了。用不著化腐朽為神奇,立豐碑于烏有。原是有限之水,怎能潺潺不斷,更不能波瀾壯闊。本是凋零之木,焉會葳蕤常青,更不會繁花似錦。應(yīng)該看到,所謂“死要面子”,其實,更是活人的需要。對喪家而言,“溢美”是絕不怕過頭過分的;但對執(zhí)筆者而言,“溢美”得不適度,“溢美”得不恰當(dāng),便不僅僅是貽人笑柄的事情了。
面子固然不可不要,但也不可強(qiáng)要。若爭了面子,丟了里子,那就很不劃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