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敏
巨大的苦難可以孕育出偉大的靈魂。
——獻給兩位“換肝救子“的年輕母親
“我當然知道自己的肝臟捐給自己的孩子(團團),他的術后排斥反應會相對較小。但如果能夠多挽救一個孩子,我愿意把我的肝臟捐給哲哲,讓哲哲媽來拯救團團。同為母親,只有我能真正體會到哲哲媽無法挽救兒子的那種痛苦?!?/p>
——團團媽:尹春林
“我特別感激團團媽,因為她特別偉大。我也割肝救子,但她更加無私,為了哲哲能夠得到最佳手術治療,她同意換肝救子?!?/p>
——哲哲媽:羅丹
這是兩個同樣命運悲戚的母親。團團媽尹春林和哲哲媽羅丹,相繼面對身患重癥、命若游絲的兒子。
這是兩個同樣偉大堅強的母親。她們?yōu)榱送炀葍鹤拥纳?,情愿割下自己三分之一的肝臟。
這是一份感天動地的情懷。為了達到最佳的手術治療效果,兩位母親換肝救子,為生命垂危的孩子鑄造起重生的天堂。
2012年9月14日,我國首例交換活體肝移植手術在武警總醫(yī)院順利實施,患先天性膽道閉鎖癥的團團和哲哲,成功走出了死神的魔掌。
來自兩個家庭的難兄難弟
團團和哲哲是一對不幸中萬幸的難兄難弟,不幸的是他們呱呱落地,就罹患重病;萬幸的是,他們都有偉大的母親。
哲哲出生在2011年底。母親羅丹1989出生,父親劉祥是90后,湖北恩施人。哲哲出生一個月后,被診斷患有膽道閉鎖,曾在天津兒童醫(yī)院做過肝門膽腸吻合術,但術后效果不佳。最后只能接受肝臟移植。由于哲哲為 O 型血,而父親劉祥為A型血,母親羅丹為 B型血,所以哲哲的父母都不是哲哲肝移植的最佳選擇。2012年5月,羅丹帶著哲哲住進武警總醫(yī)院,等待合適的肝源。
團團于2012年 1月 11日出生。父親羅開志和尹春林在云南相識,結婚后尹春林回到重慶,生下了可愛的團團。3月底,團團在重慶一家醫(yī)院確診患有先天性膽道閉鎖,被告知只有肝移植才能挽救團團。因為父親羅開志的肝臟有問題,而O 型血的母親尹春林是團團重獲新生的希望。但是,數(shù)十萬的手術費用成為他們遲遲無法進行手術的最大障礙。羅開志是一位汽車修理工,他一邊拼命工作,一邊想方設法籌錢湊手術費。
武警總醫(yī)院器官移植研究所李威副主任醫(yī)師介紹,先天性膽道閉鎖是一種新生兒疾病,發(fā)病率約為1∶8000~1∶14000,自然死亡率為100%?;純喝绻诔錾?2周內(nèi)做葛西手術(肝門空腸吻合術)的話,5年生存率可以達到39%,但遠期效果難以讓人滿意。
膽道閉鎖是良性疾病。通過肝移植手術,患兒將會獲得100%的正常壽命和生活質(zhì)量。美國的第一例活體肝移植是1990年為一例患有膽道閉鎖的小女孩實施的,目前,這個小女孩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她也是親體肝移植存活時間最長的世界紀錄保持者。
原則上說,只要血型相同或相融就可以進行肝移植。但尸體供肝來源緊缺,孩子經(jīng)不起漫長的等待。而活體肝移植只要做好術前配型等準備,可以馬上手術。父母肝臟和孩子肝臟的兼容性高,是最理想的供肝來源。
年齡非常小的患兒對外來肝臟的接受能力強,如果供肝來自于父母,隨著年歲的增長,孩子體內(nèi)的免疫系統(tǒng)有可能會完全認同外來的肝臟。有資料顯示,約有20%的活體肝移植患兒可以擺脫免疫抑制劑,無須終生服藥。
Q群偶遇,約定“換肝救子”
在等待肝源的漫長日子里,羅丹在“膽道閉鎖互助QQ群”上尋求幫助,偶遇團團媽尹春林。兩個年輕的母親一邊交流治療經(jīng)驗,一邊相互安慰。在交談中,羅丹發(fā)現(xiàn)尹春林與自己的兒子哲哲同為O 型血,而自己與尹春林的兒子團團同為B型血。
“能不能交叉換肝?”羅丹似乎看到了一絲生的希望。但尹春林是O 型血,她本身是可以為自己的孩子團團供肝的,她會答應羅丹這個看似不切實際的請求嗎?
羅丹惴惴不安地向尹春林發(fā)出請求,并講述了自己曾和另外一家約定交叉換肝,但對方很快反悔的經(jīng)歷。眼看哲哲的全身狀態(tài)越來越差,羅丹想要抓住眼前的任何機會。
讓羅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尹春林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了羅丹。兩位偉大的母親約定——“換肝救子 ”。
2012年8月底,尹春林、羅開志帶著團團來到武警總醫(yī)院。同時,他們爭取到天使媽媽基金的資金援助,“換肝救子”手術預定在9月。
偉大親情逾越倫理鴻溝
然而,這場備受媒體和社會關注的“換肝救子”手術,卻面臨一道難以逾越的醫(yī)學倫理的鴻溝。
活體器官捐獻,即使在發(fā)達國家,也面臨諸多倫理上的爭議,歐洲一些國家開始禁止“活體移植”。
據(jù)武警總醫(yī)院肝移植研究所主任醫(yī)師陳新國介紹,“我國是肝病大國,需要肝臟移植的患者數(shù)量每年都在大量遞增,1個供體有150個人在等?!庇捎跇O端旺盛的需求、有限的器官供給和巨額利益驅(qū)動,中國活體器官黑市在各地涌現(xiàn)。
2007年5月1日,我國《人體器官移植條例》(下稱《條例》)正式實施。如果嚴格按照《條例》的相關規(guī)定,這次手術很可能被武警總醫(yī)院倫理委員會叫停,甚至會驚動衛(wèi)生部。
《條例》規(guī)定,活體器官的接受人限于活體器官捐獻人的配偶、直系血親或者三代以內(nèi)旁系血親,或者有證據(jù)證明與活體器官捐獻人存在因幫扶等形成親情關系的人員。因幫扶等形成親情關系的人員,僅僅限于養(yǎng)父母、繼子女之類。
2008年,一例非血緣交換腎移植手術被廣州一家醫(yī)院倫理委員會叫停,之后引起衛(wèi)生部門介入調(diào)查。
然而,在“膽道閉鎖互助QQ群”聯(lián)系之前,羅丹和尹春林素不相識,兩家并無任何血親關系。
兩位母親偉大的親情能否逾越規(guī)定?
8月底的一個周二下午,武警總醫(yī)院器官移植研究所9樓會議室里,專家們針對羅丹、尹春林互為對方兒子“換肝”的手術方案,討論得十分激烈。醫(yī)生們都十分擔心,這個手術可能無法通過倫理委員會審批。但是哲哲和團團的病情已經(jīng)日漸危重,如果不能盡快手術,兩個孩子都有可能錯失手術時機。武警總醫(yī)院器官移植研究所的專家們一致決定提交倫理委員會審定。
9月3日下午,倫理委員會就3例肝臟移植手術和2例腎臟移植手術申請進行審核。尹春林和羅丹的“換肝救子”手術被安排在第一個。
按照《條例》規(guī)定,人體器官移植技術臨床應用與倫理委員會需由醫(yī)學、法學、倫理學等方面專家組成,其中從事人體器官移植的醫(yī)學專家不超過委員人數(shù)的1/4,當天共有7名委員參會。
參會委員并不都是外科專家。哲哲、團團的主管醫(yī)生首先向大家詳細介紹了配型結果、手術禁忌癥和適應癥等基本情況。羅丹、尹春林兩家的身份證明材料和“不會進行器官交易保證書”等書面資料,也現(xiàn)場經(jīng)過律師審核。
“是否自愿捐肝?”“是否涉及器官買賣?”會議主持人和委員們向羅丹、尹春林當面提出一個個問題。羅丹和尹春林誠實而真摯地回答每一個問題,但并不能消除所有委員的疑慮。
這時,一位肝移植專家講述了兩條重要的理由。其一,交換捐獻肝臟雖然在我國尚未有相關報道,但在國外并非罕事。在規(guī)定所有肝臟移植手術均采取活體器官捐獻的韓國,交叉捐肝為急需肝源的重癥患者提供了更多的獲救幾率。其二,2008年,衛(wèi)生部人體器官移植技術臨床應用委員會第四次會議作出決定,“兩個患者家庭之間交叉供腎是合法的?!?/p>
然而,依然有一名參會委員不愿意簽字。
倫理委員會實行“一票否決制”,只要有一人持懷疑態(tài)度而不同意簽字,移植手術將無法進行。
這名在醫(yī)院從事行政管理工作的委員,比移植科醫(yī)生更加擔心手術安全問題帶來的后果。他的疑問是:首先,如果兩例手術同時成功,雙方家庭當然都很高興。但是,如果手術出現(xiàn)意外,或者只有一個孩子手術成功,誰能面對失敗的后果?怎么跟人家媽媽交代?其次,一般來說,一天只安排一對母子的“換肝”手術。如果一個媽媽看到自己的兒子前一天手術成功,第二天她就決定不捐肝了,怎么辦?“現(xiàn)在說得挺好,如果一旦出現(xiàn)反悔,難道能把供肝者綁上手術臺?”
經(jīng)過周密的手術討論,倫理委員會決定參考該委員的意見,定于9月14日當天,交叉、同時進行4臺手術,手術由我國著名肝移植專家,武警總醫(yī)院器官移植研究所沈中陽所長親自主刀。
面對如此大的肝源缺口,此次“換肝救子”手術能否給類似病例提供一種新的解決途徑呢?
武警總醫(yī)院肝移植研究所副主任醫(yī)師李威說:“據(jù)國外文獻統(tǒng)計,‘非血緣交換肝移植或可增加10%的肝源,這將給多少亟待肝源的重癥患者帶來新生?。 ?/p>
40小時成就生命涅盤
2012年9月14日早上7點,團團和哲哲在各自母親的懷里等待手術。哲哲不停地哭鬧,而團團則被家人逗得“咯咯”笑。
我問身材嬌小的羅丹:“你怕嗎?”羅丹說:“怕??!”隨即她眨著美麗的大眼睛,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我怕疼。不過,只要為了哲哲和團團,我會勇敢的。”
我又問瘦弱蒼白的尹春林:“你怕嗎?”這個長著一頭飄逸長發(fā)的媽媽,坦然看著我說:“我不怕。我相信手術醫(yī)生是全中國最好的肝移植專家,手術一定十分順利,團團哲哲一定能獲救?!?/p>
上手術臺前,羅丹和尹春林抱著孩子,在病房外照了一張合影。
8時 30分,羅丹和尹春林被分別從病房里推出,同時乘上了通往手術室的電梯。電梯里,尹春林忍不住落了淚,躺在一旁的羅丹輕輕伸出手臂,用手輕拍著尹春林的肩膀,眼睛也濕潤了。據(jù)相關資料報道,0.05%活體肝移植器官捐獻者會發(fā)生死亡。
手術室外,哲哲爸爸劉祥和團團爸爸羅開志在簽署手術相關協(xié)議。這兩個身高相近的男人,要一起面對妻子和兒子同時手術的巨大風險。羅開志暗暗握緊了拳頭,低聲說:“我不能失去他們中的任何一個?!?/p>
對不滿周歲的團團和哲哲來說,所需的肝臟分量不大。由于肝臟術后仍可代償性增生,供肝對兩位母親未來的生活影響并不很大。順利的話,她們術后2~3天即可下床活動。
羅丹和尹春林被全身麻醉后,醫(yī)生用超聲刀切除她們的部分左肝外葉。根據(jù)兩個孩子所需要的供肝大小,羅丹被切除230克左肝外葉,而尹春林則被切除300余克。
隨后,醫(yī)護人員緊急利用器官保存液灌注供肝,然后對其中的血管、膽道等進行適當修整,作好了移植進團團和哲哲體內(nèi)的最后準備。
上午10時30分,團團和哲哲大聲哭著,被抱進手術室。醫(yī)生首先對兩個孩子的病肝進行游移處理,隨后,將供肝植入受體體內(nèi),進行肝靜脈、門靜脈和肝動脈吻合,并進行膽腸吻合。
下午3點58分,羅丹率先結束手術,被推入ICU病房,約3個小時后,尹春林也完成手術,同樣被推入ICU病房。晚上9點23分,團團也結束手術。第二日凌晨0點40分,哲哲的手術也順利完成。院方統(tǒng)計,四臺手術加起來共耗時近40小時,前后約四十名醫(yī)護人員參與了手術。
據(jù)武警總醫(yī)院器官移植研究所所長沈中陽教授介紹,就手術技術難度而言,與其他肝移植手術并無太大差異,難點在于供體血管較短且細,而受體相應管徑也很細小,所以操作在放大鏡和顯微鏡下進行,以達到精準吻合,避免造成血管狹窄,引起血栓。
資料統(tǒng)計,武警總醫(yī)院器官移植研究所親體肝臟移植手術做了一百多例,患兒一年生存率達到了90%,五年生存率能達到80%以上。全世界第一例小兒的肝臟移植已經(jīng)活了四十多年。
主刀醫(yī)生坦言,要面對較大的情感壓力:“如果其中有一個孩子恢復不好,而另外一個孩子手術后恢復較好,可能會給其中一個家庭帶來壓力,就世界而言,這已經(jīng)超越醫(yī)學范疇,是倫理學以及社會學關注的內(nèi)容?!?/p>
團團和哲哲由于各自的血管纖細,術后面臨的最大問題是血管栓塞,除此之外,術后可能會出現(xiàn)不同階段的并發(fā)癥,如早期的出血、膽漏并發(fā)癥和晚期的感染、排斥并發(fā)癥,但醫(yī)護人員針對每種并發(fā)癥都進行了嚴密監(jiān)測。
哲哲和團團術后需要服用免疫抑制劑。隨著時間的延長,他們需要的免疫抑制劑劑量就會逐步減少,最后維持一個很低劑量的水平。
9月15日,羅丹、尹春林轉(zhuǎn)入同一普通病房,香甜地喝下手術后第一碗小米粥。
9月26日,哲哲和團團的抗排斥藥物達到目標濃度,肝功能恢復順利。在偉大母愛鑄造的天堂里,他們將像同齡孩子一樣健康成長。
10月中旬,哲哲和團團跟著父母出院,分別回到湖北和四川。
專家簡介:
李威,副主任醫(yī)師,醫(yī)學博士后。博士后工作期間在我國著名外科專家張金哲院士指導下,從事兒童肝臟移植研究,全程參與了北京兒童醫(yī)院首例兒童肝移植手術和術后康復過程。博士后出站后,到武警總醫(yī)院肝移植研究所,在我國著名肝移植專家沈中陽教授指導下從事臨床肝移植工作,前后參與上千例肝移植手術。目前已經(jīng)獨立完成肝移植近百例,其中主管的72歲美籍華人(2003年2月手術)和4個月的膽道閉鎖患兒(2005年4月手術)分別是國內(nèi)目前年齡最大和最小的女性肝移植患者,目前均已順利康復。目前主要負責兒童親體肝移植,是北京地區(qū)唯一同時具備器官移植和小兒外科醫(yī)師資格證書的醫(y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