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波
落雪時,柞城才會更多一些北國味道。只要不是勁風,雪幕實際上是溫順的,像長長的羊毛緩緩地垂下來,柔柔鋪在地上,如果忽略了溫度,你甚至會有撲到上面與它溫存一番的沖動?;疑慕值老翊髩K巧克力掉到了熱乎乎的牛奶中,漸漸融化掉、消失掉,卻會剩下那些輪廓和結構,再有的,就只是潔凈了。冬日里,柞城的一切樹木最是寂寞,它們無依無靠又有些麻木不仁,仿佛墜落掉了一切生命色彩,但毛茸茸的霧凇、樹掛以及晶瑩剔透的冰凌就像萬千雙數不勝數的手指,一夜之間便撥動了這些沉寂的生命旋律,于是它們笑逐顏開甚至枝繁葉茂了……
于遲自這個冬天開始喜歡上了柞城,喜歡上了落雪的西街,喜歡在每日的清晨或黃昏在窗前向四樓下的西街十字路口眺望。因為,那里會經常出現一個背紅色長盒的女孩。
于遲是一個瘦瘦的青年,頭發(fā)很長,一副頹廢的模樣,目光有著那種執(zhí)著的勁頭,平時少言寡語,總有一件肥肥大大的衣服罩著他的身體,他蒼白的臉和修長卻一樣蒼白的手從那些肥大的衣服內伸出來,會讓人聯想起暴雨過后空地上裸露出的枯樹根枝。
那是不是這個冬季的第一場落雪?于遲已經不記得。但是當于遲在被窩里睜開眼之后,窗外悠悠飛舞的雪花竟然讓他有了一份喜悅,他第一次感到眼前這個倒霉的冬季美好的一面。幾分鐘前,一個美妙的夢境像毒品一樣舒坦到了他的全身,醒來后依然沉浸在那種無比的喜悅當中:一個意外的電話在他的夢里響起,他夢寐以求的柞城一家最大廣告公司準備錄用他做專業(yè)美工!這個消息差點沒讓他在夢里舞蹈起來,四肢甚至在被窩里蠕動了一番。盡管醒來后發(fā)覺這并非事實,但于遲覺得,這是一個好兆頭,他熬了半年的等待也許真的快到盡頭了。帶著這種愉快心情他從被窩里鉆出來,只穿著睡衣睡褲走下床站到窗前,將臉貼到窗玻璃上,張望著瑞雪紛飛的樓下西街。
于遲第一眼看見的,正是那個女孩后背上的紅色長盒。
微風的清晨,雪花有些繁密,但于遲還是看得見那個紅紅的長條形盒子以及站在西街馬路對過候車的女孩身影。于遲發(fā)覺自己從來沒有這么好奇過,他不停眨著眼在猜測那個盒子:那是做什么用的東西?它真的很顯眼很特別。那里面裝著的是什么呢?于遲從來沒有見過這種盒子。在女孩的后背處,它像一桿紅色的槍,或者是一面卷起來的旗!女孩穿一件白色大衣,頭上戴一頂深綠色的絨線帽。于遲看不清她的五官,似乎是戴著鏡子的。但感覺那是一個皮膚白皙的女孩。于遲咧了咧嘴,手抓了抓頭皮,嘀咕了一句:嘿,有意思啊!于遲這句話實際上并不是送給這個女孩的,而是送給那個紅色盒子,以及他眼前這個有些特別的畫面的。于遲是一個對畫面異常敏感的人,少年時期便癡迷的繪畫愛好積累成了這種敏銳度?,F在,于遲意識到了眼前這幅畫面的意味處,便迅速將矗在墻角的畫架拉了過來。他飛舞起炭筆,雪白的素描紙上便搭起來一個女孩的骨架,后背處聳起一條長形盒子。
但是,于遲筆下的細節(jié)還未來得及填充上去,女孩卻已登上一輛駛來的市內電車,走了。
于遲將炭筆啪的一下扔到畫架底座上。他反復交替張望著十字路口和素描紙上的輪廓草圖,突然覺得剛才那一幕像一個幻覺。要知道,人在悲喜過旺時都極易產生幻覺的。但為了不破壞今早來之不易的這份好心情,于遲容忍了自己的一點沮喪而沒有將那幅草圖扯碎。他整理好床鋪,帶著一種因夢境而生的期待心情去吃早飯了。
整整一個白天,戶外的落雪疾徐不定、時斷時續(xù)。西街車身人影稀少,九路電車在站點處幾乎都是空停。這一天于遲還確實接到了幾個電話,可惜都不是那家廣告公司。第一個電話是他“魯美”的同學蘇列打來的,這家伙長得像一只白斬雞,卻畫得一手非常霸道的油畫。他告訴于遲他在大連的一家合資公司找到工作,幾個月了,一直太忙沒聯系于遲,他說準備去看看于遲的父母,向于遲詢問單位的地址和電話。于遲父母一直在大連做生意,平時很少回來。于遲的母親曾經希望于遲不要找工作了,就去大連公司那邊幫他們。但于遲父親卻堅決反對。事實上于遲根本就不想去父母那里,他實在不喜歡父母每天那種緊張的工作狀態(tài),他們甚至嚴肅認真得已經不像是夫妻關系了。于遲不想讓自己活得那么累。在他看來,繪畫的最大好處,便是必要的辛苦之外,人其實是自由的,散漫的,甚至是吊兒郎當的。于遲要的是這種生活節(jié)奏。蘇列向他打聽工作安排的情況,于遲便說快了,就關了電話。于遲知道,蘇列這家伙根本不會去看望自己的父母,那是一個說一套做一套的家伙,這個電話無非就是炫耀一下他的工作就業(yè)非常理想罷了。于遲暗暗在心里罵了一句:操,小人得志!另外兩個電話都是高中的同學打來的,就像約好似的給他報喜:女同學陶陶本周日結婚邀他赴宴吃喜酒,男同學石勇喜得貴子周六請一群好哥們兒喝滿月酒。
于遲放下電話,感覺又好氣又好笑。這實在他媽的太滑稽了,當年的高中同學,而今卻好像生活在不同的時代里一樣,人家的前進速度比自己快了好多年!于遲有點感慨。
黃昏臨近時,雪完全停歇了,西街一時像擦亮的玻璃,景物一派分明清澈。于遲再次看著畫架上那幅女孩的草圖,心情突然覺得很好。這感覺很像他發(fā)現了一個好素材時那種狀態(tài)。于遲內心將信將疑地追問了自己一句:不會吧?
也正是此時,那個女孩又出現了。
這回,女孩呈現給于遲的是她的背影。她正緩緩向西走,或許是剛剛下車吧?但即使是背影,那只紅色的長盒還是太醒目了,于遲一下就認出了她。女孩那只盒子挎在右肩上,隨著女孩走路時的起伏而上下擺動,豎在她后背上很像一支關閉了的翅膀。女孩的左手微微張開著,似乎在調整走路時的平衡。于遲目不轉睛注視著那個挎紅盒的女孩。那個動感的猶如謎語般的背影在他心中霎時構成了一種懸念,它立刻替換掉了擁擠在他心口的那些期盼、怨恨、嫉妒以及彷徨。破解這一懸念成為他此刻覆蓋并壓倒一切的欲望。從這一時刻起,于遲突然發(fā)覺自己有事可做了……
在接下來差不多一周時間里,于遲創(chuàng)作一幅人物繪畫的激情可謂空前絕后。他將畫架換成蒙好了畫布的接近他家窗框大小的尺寸,畫架斜對著窗戶和十字路口,這樣可以讓他更好地觀察到那個女孩。于遲站到畫架前的凳子上,左手及口中都分別攥著或銜著不同大小型號的油畫筆。于遲凝神畫布,然后夢幻般掃一眼西街十字路口——盡管此刻那女孩并不在那里,他的右手將一支細筆的筆鋒搭到了雪白無垠的畫布之上,一次對他來說無可比擬的油畫創(chuàng)作開始了。
午后會有周而復始的日影耐心地推著窗子的棱框在于遲家室內緩緩轉圈兒,夜晝的交替已經變得輕描淡寫,畫布上逐漸豐富起來的輪廓、線條、色彩超越了于遲視野里的一切物象,只有散落在他周圍地面上的臟紙團、碗面空盒、方便木筷、啤酒瓶,以及床上被皺成一坨屎狀的被褥,算是佐證了這個整日站在凳子上握筆作畫的年輕人本身,并不是一幅靜止的畫面,而是一個可以制造浪漫并一片癡情的活生生的人……
冬日里的晨光總是姍姍來遲,再晴朗的日子太
陽也像罩了一層蛋清之類的東西。積雪在這一冬也不會融化了,只有樹枝上的霧凇與樹掛會很快消失掉,成為一片雪塵。
女孩筆直地站在路邊,臉扭向南側。第九路早班車還未駛來。風微微掀動著女孩線帽下流出的幾縷頭發(fā),紅色長盒在十幾名候車者的人叢中顯得異常觸目。
于遲站到了女孩的身后。
于遲終于可以如此近距離來觀察女孩背著的那只盒子了。那是一只用LV EPI系列頂級牛皮結合Hermes馬鞍式雙縫線純手工制作的盒子,尺寸在45cmx lOcmx 6.5cm之間,采用扣合方式,扣蓋正中采用銅模燙印技術清晰地印著一個“笛”字。在異常鮮艷奪目的同時,盒子閃耀著一種華美而神秘的光澤,做工細膩考究,完全可以稱得上是一件絕美的工藝品。于遲端詳良久那只盒子,覺得它和自己在畫布上涂抹的想象差別不大,這讓他感到了欣慰。
于遲輕輕咳嗽了一聲。他在女孩身后叫了一句:“你好,能打擾一下么?”
女孩轉過頭來。
于遲看見女孩臉上卡著一副墨鏡。
女孩正臉對著于遲,像是確認剛才他的話,然后嘴角牽動了一下,雪白的牙齒在紅唇間半隱半現:“是在叫我么?”
女孩的聲音很結實,穿過冬日清涼的空氣飽滿而圓潤地彈射而來。
于遲點點頭。
女孩問:“我們認識么?你不是搞錯了吧?”
于遲說:“沒錯沒錯,我們不認識,不過我是想讓你看一樣東西。”于遲將這句話說完,覺得自己的語氣中有些喜滋滋的成分,像是在為這個女孩報喜似的。
女孩頭歪了一下:“晤?什么意思?”
于遲便抬起右手向街對面斜上方一指:“你看那里!”
街對面一幢深灰色老式居民樓四樓位置,貼窗掛著一幅油畫。畫中一個女孩背著一只紅色長盒,從絨線帽旁溢出的幾縷長發(fā)輕輕飛舞起來……
女孩將臉沖著那幅畫的方向只停留了兩秒鐘,便轉過臉來問于遲:“你做什么的呀?畫家么?”
于遲支吾道:“不,我,沒工作?!?/p>
女孩輕輕笑起來:“嗬嗬,沒工作?不過你倒是挺有閑情逸致的,你叫什么?”
“于遲。”于遲老實答道。
女孩說道:“你把那畫給我看,什么意思啊?”
于遲說:“沒什么,我只是想知道,那盒子里裝的是什么。”
晤!女孩聳聳肩,似乎想讓那盒子背得更牢靠些。但她并沒有告訴于遲關于盒子里面的事,而是說道:“我覺得你那畫,有點怪,為什么臉上什么都沒有?我的五官呢?”
于遲說:“因為,我沒看到。不,是看不到?!?/p>
女孩說:“你還會缺乏想象力么?”
于遲認真說道:“想象,別的可以,眼睛不行?!庇谶t又盯了一眼女孩的墨鏡。
女孩停頓一下,看著于遲。她大概注意到了于遲嚴肅認真的表情。
這時候,電車來了。
女孩笑起來:“嗬嗬,你這人挺好玩的,我走了?!?/p>
于遲看見女孩一揮手沖自己比劃了一下,意思是道別。
于遲追前一步,問了一句:“你,你叫什么?”
女孩已經上了電車。她回頭從人縫中擠出來一句:“管笛!”
于遲將窗外那幅畫搬回到了室內。他感覺自己可以給這個女孩的五官添加點什么了。但是整整兩天時間,他握著畫筆,只是呆呆看著畫布發(fā)傻,女孩空蕩蕩的面頰上似乎存在著無限可能性,但于遲覺得就是找不到它。他不想僅僅用一副墨鏡來結束這幅畫,因為那根本就不是他的愿望,會讓他萬分沮喪的。于遲腦子里進行了無數次的想象和揣測,腹稿在他的心里簡直成百上千了,但那個叫管笛的女孩五官依然沒有任何結果。
去石勇以及陶陶那里喝喜酒的日子很快就到了。還好倆人的日子是錯開的。
于遲先要去石勇家。石勇的胖老婆給他生了一個同樣肥胖的兒子,兩口子開心甜蜜勁兒勝過了新婚那會兒。石勇高中時就喜歡豐滿型的女生,全班都知道??墒前嗬镉袛档膸讉€胖女生卻都對這個偏瘦的男生不感興趣,石勇的高中之戀一塌糊涂。后來,石勇高考落榜,便去了一家廚師學校學炒菜,在那里學得了一手好廚藝,現在已經在柞城一家三星級酒店做大廚主灶了,月薪六千多元,最重要的是,他在廚師學校也終于擒獲了一個胖胖的女生,這便是他現在的妻子。于遲見到了好多高中同學,大家都說像于遲這樣深居簡出的畫家都能來喝喜酒,足見石勇兩口子的面子有多大。這話明明是夸贊石勇夫婦的,卻讓于遲紅了臉。沒錯,他平時和這些同學的聯絡太少了,即便同學們揶揄他也無話可說。
石勇老婆開于遲的玩笑說,于遲啊,你不能總是畫畫當日子過啊,快點搞一個媳婦吧,你畫得再多,里面總不會蹦出一個媳婦來吧?
石勇媳婦的話逗得全屋人一陣大笑。于遲有點忍不住了,就赤紅著臉爭辯道:“讓你們笑,等我哪天非從畫里面給你們拽出來一個不可!,于遲的話讓大家笑得更厲害了,便有幾個女同學親切地嘲弄他是“畫癡”!
陶陶沒有時間來石勇家,她出嫁的日子就在一天之后。陶陶是一個大大咧咧的女子,雖然生得有些嬌小,性格卻潑辣直爽。于遲曾暗中喜歡過她,那是倆人剛到一個班里的時候,于遲覺得這個女孩的外形很吸引人,是那種乖巧女孩。但于遲的喜歡沒過多久,當倆人熟悉之后,于遲發(fā)現她完全是自己不喜歡的那種女孩類型。陶陶純得如一張白紙,更重要的是,不會為自己保留一丁點神秘感,直筒子性格,想什么便和盤托出。于遲覺得,和這樣的女生談情說愛幾乎可以不用奢望浪漫兩字。陶陶高中畢業(yè)考到一所財會??茖W校,一年前就畢業(yè)分配到柞城財政局。她要嫁的是工商銀行一位帥氣而有實權的信貸科長。同石勇家喜酒的熱鬧相比,陶陶的婚禮就得用排場兩字來形容了。于遲也被陶陶選中作為較有代表性的娘家客去送親。陶陶弄來了的車和新郎來娶親的車子在街口排成了一條長龍。于遲走到龍尾后面一輛黑色越野吉普車上去坐。但是車門一拉開,于遲就呆住了!
管笛優(yōu)雅地坐在車內,依然卡著那副墨鏡。惟一變化的是她沒有背那只紅色盒子。
管笛似乎完全沒有認出于遲來。所以她對于遲的驚訝甚至微微向她點頭沒有任何反應。于遲尷尬地爬到車內后座上,自嘲地干咳一聲。車隊很快就出發(fā)了。
于遲一路心神不定、如坐針氈。他不時瞥幾眼在他右側靠前位子上正襟危坐的管笛。他看到的是管笛的側臉,他覺得此刻的管笛很像一尊蠟像。他內心有些憤懣,因為他確信剛才管笛是看見自己了的,僅僅幾天時間,她就裝作不認識了。于遲感到這個女孩的傲慢態(tài)度有些過頭。處在這種心情里的于遲一時覺得,這個不再背著紅色盒子的女孩似乎一下子便失掉了某種東西,而那種東西才是于遲可以為之怦然心跳的。管笛,成了一個尋常女孩!
于遲這樣一想,便又有點得意起來。
車隊到了酒店,于遲慢吞吞在最后下了車。他想躲開這個傲慢無禮的女孩。
午餮在柞城最豪華的五星酒店舉行。于遲看見管笛隨著一群人進了包廂,他便跟幾個同學來到了大廳,正巧遇到了石勇,便坐到一張桌前了。婚禮儀式一切按柞城時興的套路進行,不同的也許就是場面的大小和改口錢的多與少。然后便是觥籌交錯、杯盤狼藉了。于遲只有兩瓶啤酒的酒量,但心情緣故,
一瓶下肚便有些頭暈。旁邊的石勇卻是胃口大開,放開量喝得不亦樂乎。他見于遲悶悶不樂,便捅了他一下:“喂,怎么回事?看人家結婚,著急了?”
于遲不屑地哼了一聲。
一旁一個同學問:“于遲,你喜歡什么樣的女孩,說一聲,我們幫你物色物色?”
石勇說:“物色什么,我知道!于遲跟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可不一樣,他不會隨隨便便就找一個女的結婚、生孩子的,呵呵,于遲要的是愛情,那種、那種一剎那間的心跳哦,神秘的,不可知的東西哦,才是他想要的,所以,熟人都跟他沒戲,他喜歡陌生感,那才刺激!”
于遲瞪著石勇道:“你就像我媽似的,什么都知道!”
石勇笑了,說:“有種你否認啊?”
于遲沒說話,他的目光轉到了里面包廂的通道處:管笛從里面走出來了。
大廳里人影交錯,但管笛的墨鏡還是很顯眼。只不過在她身邊出現了一個高大卻有些瘦削的男人。于遲見她走到附近桌邊正在敬酒的陶陶夫婦面前,扯著陶陶的手說了幾句話,隨后便擺手不讓陶陶送她,便身姿挺拔地徑直走了出去。她從酒店的臺階上走下去,路邊一輛黑色吉普車的門便打開了,里面似乎是那個瘦削的男人。管笛便上了車。門一關,吉普車霎時在酒店外的馬路上消失了。
“喂,喂,于遲!”
于遲聽見有人在叫自己,回頭看見陶陶夫婦來這張桌為大家滿酒了。
陶陶關切地問于遲:“怎么搞的?看什么這么起勁兒?有好素材啦?呵呵?!?/p>
于遲問道:“剛才那女孩,你認識?”
陶陶想想:“你是說管笛么?”
于遲點頭。
陶陶說:“對呀,她和我們局里的一個姐妹特別好,都喜歡吹長笛,在同一個音樂短訓班學習吧?反正沒事就在我們辦公室聊那些音樂什么的,我們后來也熟了,她這人跟我差不多,沒什么心眼兒,怎么了?”
于遲語塞:“沒、沒什么。我畫過她?!?/p>
陶陶道:“哦,真的?哈哈,你很有眼光嘛,她可是個大美女,你們怎么認識的?”
這時新郎插話了:“陶陶,聊什么呢?大家都舉杯等著呢,哈哈,太投入了?!?/p>
陶陶笑道:“咱們的大畫家對管笛感興趣了,我給他說說?!?/p>
新郎卻說道:“陶陶你別胡鬧,管笛有男朋友了。來吧,咱們大家一起干了這杯,是我和陶陶的一片心意?!?/p>
陶陶沖于遲眨眨眼,說道:“先喝酒吧,抽時間我?guī)湍愦蚵牬蚵犓遣皇怯心信笥蚜耍妹?”于遲便神情恍惚地點點頭,不安地看一眼高大帥氣的新郎,心里還在揣摩著他剛才的話。
心說:“我就是感興趣,又沒說跟她談戀愛,真是太小看我了吧?”于遲非常干脆利落地喝下了這杯酒。隨之,他的內心就起了變化,恨恨想著:“再說,有男朋友怎么了,她不是沒結婚嗎?難道我沒有權利追她?”
于遲輕輕咂吧一下嘴,他覺得今天酒的滋味挺怪的。
當日下午,陶陶便將她探聽到的信息通知給了于遲。就在那天,于遲在西街初次與管笛相見并指給她看自己那幅畫之后的下午,經陶陶老公同事介紹,管笛與一位稅務局的普通職員鐘先生在柞城一家酒吧見面,隨即相談甚歡。陶陶說,鐘先生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收入中等,但家境不錯,父母在海邊做海產品生意的,早就給他買好了房子,鐘先生又新買的車,這些都很符合管笛的擇偶要求。管笛的要求很簡單,只要這個男人能養(yǎng)得起自己就行。而小鐘也被管笛的美貌和藝術氣質所吸引,并不在乎她是不是有工作或者家境如何。所以,倆人進展很快,幾天時間就已經形影不離了。惟一遺憾的是鐘先生的形象稍差,過去在農村長大的,保養(yǎng)得不好,又不怎么愛修飾打扮。以后,只好管笛來打點他了。
當晚,于遲將那幅畫從畫架上再次撤下來。這次的心情與上次撤下來準備掛到窗外時的心情已如天壤之別。他也并無沮喪感。無趣罷了。浪漫的夢想與理性的現實放到一起時,夢想自然是可笑和無趣的。當他從陶陶家回到住處,一見到那個沒有五官的畫中女時,雄心勃勃與那個瘦削男人一爭高下的念頭即刻被他否定得干干凈凈。因為他發(fā)覺,那個沒有五官的女孩,實際上他根本一點都不認識。他甚至覺得他著迷的那個紅色盒子也和管笛這個女孩沒什么關系。于遲心想,那東西背在她身上太不相稱了。于遲端詳了那幅畫好久,手里的剪刀在掌心里慢慢滾燙了,隨后又冷卻了。最終他放棄了將這幅畫弄成拖布條的想法,畫面向內被矗到墻角去了。然后,他張望了一眼窗外。燈火閃爍的西街上只有沉寂和冷漠。
于遲得到錄用通知的消息已是這一年春節(jié)以后的事情。正是他夢寐以求的那家公司。一切似乎在春天悄悄來臨的日子里開始峰回路轉了。于遲不得不嘆服命運的無常。他很快上了班,開始忙碌起他的事業(yè)來,寂寞時的那點內心欲望與幻想很快被現實的快節(jié)奏砂輪擦飛,不知去了哪里。一個背紅盒的女孩和一個名叫管笛的墨鏡女孩都似乎沒有存在過,是他眾多夢境中的一個畫面罷了。只是偶爾,在他晚間下班回家時,會看見矗在墻角的那個背他而立的畫框,內心會輕輕抖上那么一下,心說:“我第一次為一個女孩這么動過心,可惜,一個遲到的夢?!?/p>
西街上再沒有看到管笛,于遲猜想她大概是結婚了吧?后來,在陶陶那里他的這個猜測得到了驗證,陶陶說管笛已經結婚兩個多月了,在家做小女人呢,很少出來見人。于遲沒有再繼續(xù)聽下去的興趣,他覺得這個女孩實際上已經在他的生活中徹底消失了。于是,在一個周末的早晨,他起床后呆呆看著那幅畫框,感到已經沒有任何必要再留著它。他便霍地從床上坐起來,胡亂套好衣服后便去找剪刀,這次他決意要用這塊布料做一把拖布。
然而意外發(fā)生了。就在他迅速取來剪刀,然后將畫框翻轉過來,盯著畫中那個沒有五官的女孩稍稍愣神的時候,他的左眼眼角突然有一些異樣,似乎有一點紅色倏然閃過。他下意識地轉臉向左側看去:窗下,管笛居然站在馬路這一側正向上面張望!
于遲頓時驚呆了。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一時有點手足無措。他認真地盯著管笛:管笛穿了一件黑色的皮夾克,依然戴著墨鏡,腳上是一雙高筒靴子,細細的,像踩在高蹺上。而那只紅色的盒子這次居然沒有背在后面,而是被她抱在懷里,斜斜地橫在身體的前端。也就是這時,管笛似乎是看見了于遲,便輕輕蹦著,揚起一只手向他不停地招著,嘴里不知道喊著什么。于遲看得真切:管笛是在招呼他下樓去。
于遲稍稍皺眉,想分析一下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墒悄X子里卻是一片空白。他不再多想,便迅速轉身,飛也似的奔向樓下。
初春的風已經明顯收斂了它寒冷的鋒芒,雖然依舊料峭,卻是不一樣的凜冽了。
于遲跑到管笛跟前,輕輕喘著。他認真地看著管笛,結巴著問道:“你,你叫我?”
管笛戴了一頂黑色的八角皮帽,于遲到她跟前才看見的。所以這一刻的管笛顯得很俏皮。
管笛說:“我想去你家坐一會,不知道方不方便?”
于遲一時沒反應過來,直直地看著管笛。
管笛雪白牙齒此刻清晰呈現了:“不歡迎我?快點吧,我有事找你呢。”
于遲有點心跳,又有點厭惡。他突然發(fā)覺自己對這個女孩的感覺非常復雜。但是他怎么可能拒絕自
己曾經幻想過的女孩去自己家呢?
從有些幽暗的樓梯向上走的時候,管笛在后邊輕聲問了一句:“你干嘛還帶著剪刀?”
于遲一下子有些慌,這才發(fā)覺自己手拿著剪刀就沖到樓下來了。他遲疑一下,便說:“我在裁紙,想畫點東西?!?/p>
“我聽說你找到工作了是嗎?”管笛問。
于遲嗯了一聲。隨后心里憤憤地想:找到工作又怎樣?我還沒有車呢!于遲這樣一想突然感到很悲涼。他不愿意讓管笛看見自己此刻有多么癡情的樣子,便加快了腳步。
在于遲屋內站定。管笛問于遲:“我怎么覺得你好像有點怕我?”
于遲否認道:“怎么會呢?呵呵,其實,我是有點怕我自己?!?/p>
管笛笑了。她明白了于遲的話。便說道:“這話聽著倒是蠻真實嘛。不過,你知道我有什么事情找你么?”
于遲搖搖頭。他說:“你坐吧?!?/p>
管笛環(huán)顧一下室內,但并沒有坐,只是把那只紅色的盒子放到了沙發(fā)上?;厣硭龁栍谶t:“你的那幅畫呢?畫我的那張!”
于遲說:“在里屋?!?/p>
管笛讓于遲帶她去看。
于遲連忙走在前面帶管笛走進臥室。他偷偷將剪刀放到窗臺上,然后胡亂地將床上的被褥折疊幾下,尷尬地看著管笛。管笛的臉似乎紅了一下,低聲說:“我這樣闖進你這兒,看來是有點冒昧了。”
于遲連說沒有沒有。
管笛端詳著那幅畫。然后說道:“我就是來取她的,你能把它送給我么?”
于遲看了一眼管笛的墨鏡,問道:“就現在這樣的?沒有五官的?”
管笛說:“對,就是這種。我要的就是這種?!?/p>
于遲有點糊涂,便問:“為什么?”
管笛說:“我覺得這就是我最美好的一面,你正好抓住了,沒有第二個人看到這一點?!?/p>
于遲便尷尬地笑起來。他突然覺得管笛的話里面包含著什么東西。
管笛說:“于遲,我要出趟遠門兒,走之前,總覺得應該把這幅畫要來,不然,會有一點遺憾似的,不知道為什么?!?/p>
于遲聽管笛這樣一說,便爽快說道:“好,你盡管拿去吧。我這就給你拆下來,不然不好帶。你隨便坐會,我馬上就好?!?/p>
管笛嗯地應了一聲,便去外屋客廳了。
于遲將畫布拆卸下來,卷好了,用草紙包好,系上一根帶子,然后走到外屋,交給在沙發(fā)邊坐著的管笛。
管笛雙手接過去,這姿勢把于遲逗笑了,說:“你干嘛那么嚴肅的樣子?我,還有這畫都擔當不起的?!?/p>
管笛說:“你別自戀好不好,我那是對我自己呢,能不珍惜點嘛?”
管笛說完也笑了笑。她放下畫之后,回身捧起了那只紅盒,對于遲說道:“我這次走,不知道什么時候才回來呢,這東西也不想帶著了,很不方便,我想,如果你不介意,放你這兒行嗎?幫我保管著,如果我回來就會來取的,如果沒有回來,就當我送你做個紀念吧,你送我畫,我也需要有個回禮不是?最主要的,我覺得你對它有興趣……”
于遲大出意外。他將紅盒接到手里,眼睛看著管笛。他吃驚地發(fā)現,一臉笑容的管笛,墨鏡下邊臉頰處卻淌著兩行清晰的淚水。
管笛抽了一下鼻子,說道:“別看我了,你送我畫,又幫我保管東西,我請你吃飯吧,我餓了?!?/p>
于遲下意識地應了一聲,直覺自己簡直在眼前發(fā)生的這一切面前徹底傻掉了。
于遲重新回到住處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沒有開燈,昏昏沉倒在床上,半睜半閉的眼睛在光線忽明忽暗的窗子上茫然地掃來掃去,似乎要找到一個讓他滿意的影子。但在他腦子里,還在回憶著整個午后他和管笛在餐館內交談的那些細節(jié)。
在那家餐館的雅間內,管笛和于遲先是互相交換了電話號碼,管笛說她到南方后會找機會和他聯系的。于遲明白管笛的意思,那是在暗示他不可以隨便打電話給她。接著,管笛終于摘掉了她的墨鏡。于遲便如愿看到了管笛的雙眼,比他想象的要漂亮許多。但于遲感覺自己的內心似乎是很平靜地接受了這一美景的出現。管笛說她有青光眼,很怕陽光下的雪和刺目的東西。于遲覺得這些都是無足輕重的。倒是管笛告訴他她已經離婚了的時候,他的確是吃驚不小。于遲沒有問她為什么離婚,他覺得自己對這個問題不應該有興趣了。他只是疑惑地看了一眼管笛,意思就很明顯了。管笛察覺到了于遲的疑惑,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我們不合適,我覺得他有點變態(tài)。”此刻的管笛喝了酒,臉迅速紅了起來。于遲卻并不想說什么,那一時刻他不知道自己是有點同情眼前這個消沉的女孩,還是對她充滿了蔑視。于遲覺得當時自己的內心很陰暗。管笛半哭半笑著說了許多話,她說她相信于遲對她會很失望。管笛說:“我一定離你的想象很遠是吧?可是,我讓你失望的那些東西,讓你看不起的那些東西還遠遠不夠,你還遠遠不知道!”管笛說你們畫家只能靠外表的判斷來分析人的美丑,卻無法表現人的內心,那里面的東西,你的那些顏色是根本無法表現出來的!于遲不置可否,突然覺得和管笛坐在這里說話喝酒很無聊。他的失望實際上是巨大的。然而緊接著,管笛話鋒一轉,突然告訴于遲,她又愛上了另外一個男人!
于遲知道,管笛不勝酒力,已經醉了。
管笛告訴于遲,不久前她去了一次南方,在一艘輪船的甲板上,她認識了一個男人,一個做木材和房地產生意的商人。在輪船上的三天時間里,他們相戀了。男人比管笛大好多,也有家室,但卻對管笛一見傾心,愿意把未來的一切都交給她,男人所說的一切便是他的千萬資產,還有別墅、渡輪等等。管笛已經決定去南方,住在他為她買好的別墅里去,再無愁事了……
于遲沒有再認真聽管笛接下去又說了些什么。于遲突然覺得還是喝酒比較好。這之后,他開始激烈地不停往自己的胃里傾瀉著一瓶瓶的啤酒。他只記得最后離開餐館前,他含糊地問了管笛一句:“你到底喜歡什么樣的男人?你知道么?”
管笛說了一句讓于遲笑起來的話,因為他覺得管笛是在開玩笑,或者是醉話。
管笛說:“我想跟你這樣的男人談情說愛,但是我永遠不會嫁給你這樣的男人……”
于遲對管笛這句話一直沒有理解清楚。以至于管笛已經離開柞城半年多了,有一天于遲看到衣柜上面擺放著的那只紅色盒子,便不禁又想起管笛的這句莫名其妙的話來。他并不能理解像管笛這樣一個女孩,居然可以將談情說愛和嫁人分得如此清楚!那只紅色的盒子在管笛離開柞城后,于遲便將它小心翼翼地放到衣柜上了。盒子上了一把小小的銅鎖,管笛將鑰匙給了于遲,但是于遲一直不想打開它。他知道那里面是一把長笛,于遲盡管沒有見過這種樂器,但是他覺得這一切對他來說已經失去了所有的趣味和神秘性。對那只盒子,他喪失了所有好奇心。一年之后初秋將至,柞城迎來了一段陰雨綿綿的日子。于遲在公司的業(yè)務非常忙碌,每天到很晚才精疲力竭回到家。有時候飯都不愿意做,便在回來路上買一些副食對付一頓。這天雨大,他回家路上便沒有買吃的,眼瞅著走進樓梯了,一想到回家之后懶得做飯,便又返回到街上,找到一家超市買了一些零食?;貋砩蠘菚r,看見自家門前幽暗的燈光下站著一個濕漉漉的女人。女人一抬頭,于遲認出來那是管笛。不知道她在這里等多久了。
管笛看見走上來的是于遲,便迅速撲上來趴到于遲的懷里。于遲聞到了一股濃濃的酒味。
于遲慌亂地打開門,將管笛半抱半拉地弄到室內。剛一關上門,管笛便重新抱緊了于遲,嘴唇湊將上來,用力地吻住了他。
于遲且驚且喜可又不甘心這樣糊涂著與她溫存,他被管笛擁著靠到墻上,他一只手扶著管笛怕她不顧一切的滑倒,另一只手舉著剛剛買來的副食品,感覺自己身體的姿態(tài)狼狽至極。管笛卻不顧一切地吻著他,頭發(fā)和臉頰上全部濕濕的,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黑暗夾雜著管笛的激烈喘息以及隱約的啜泣聲猶如一只隱形的猛獸,于遲盡管閉著眼睛卻依然感到了一種恐懼。他終于奮力掙脫開了管笛的擁抱,拉著她走進臥室,將她推到床上,然后打開燈,回身走進洗漱間扯了一條毛巾出來。他將毛巾扔給管笛,此刻她四肢攤開躺在床上像是昏厥了一般。于遲見她確實喝得太多了,便拿起毛巾慢慢給她擦著臉。等到于遲將管笛臉頰上的水擦拭干凈,卻見她的眼角處重新滾下一串一串的眼淚。于遲便控制不住,淚水也流了下來。
于遲確信,管笛遇到麻煩了。但管笛不說于遲是不打算問的。于遲不想自己對管笛了解的越來越多便意味著對她越來越失望。也許喜歡一個人,最好還是對她保留一些幻覺吧?于遲這樣想。
之后,管笛張開眼睛,定定地看著于遲,不停地叫著我冷我冷。于遲便輕輕地抱住她。管笛的身體在不停地抖著,像馬達一樣在加速。于遲急忙找來熱水、藥片給管笛,又扯過來棉被裹住了她。管笛慢慢平靜下來,似乎睡著了。于遲將燈關閉,坐到管笛身邊,長長地嘆口氣。這時,他覺得自己餓極了。
于遲將買來的零食吃掉了大半,一看時間已半夜時分。于遲重新靠在管笛身邊,但卻很久也睡不著。憑借窗外射進來的光線,于遲注視著睡夢中的管笛,心里說不清是什么滋味。他覺得身邊躺著的這個女孩,是命運送給他的一份愛的嘲弄,這樣的經歷讓于遲對自己未來的愛情充滿了敬畏,甚至是恐懼。后來,于遲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不知什么時候,于遲被什么響動弄醒了。他發(fā)覺一個人的身體正抱著他,臉貼著他的鼻子尖處緩緩移動著。那自然是管笛。并且,于遲的手指接觸到的是一個肌膚光滑充滿彈性的女人的裸體。沒錯,他懷里的管笛這時一絲不掛。于遲恍惚中掙扎著想起身,管笛卻在他耳邊喃喃道:“于遲,你要了我吧,你還喜歡我嗎?那就讓我死而無憾吧!”管笛的體香與溫軟的肉感像浪頭一樣吞沒了于遲半醒當中那一絲微弱的理性,而管笛的話讓于遲感到這便是管笛今夜來找她的惟一愿望。于遲輕輕嘆口氣,內心疼痛地用手撫摸著管笛的臉,頭發(fā),脖頸,最后覆在了她似乎要融化掉的乳房上。管笛叫了一聲,嘴唇便與正伸向她的于遲的舌尖糾纏在了一起……黯淡的微明灰色光線中,山峰與湖泊是一樣的灰色并且觸手可及,彌漫的空氣中充滿著一種垂死般的陰涼,柔軟的結構與柔軟的深邃像幻覺一樣無從把握,它們在什么地方?它們將通向哪里?急促的風追趕著亟待噴發(fā)的液體,卻像是無法控制的哮喘在催逼著一團一團的污濁,攔截它們的是草叢深處幽涼的水,無論那種噴發(fā)多么堅定和有力,它們都仿佛曾經來自滄海,而泛起的波瀾便像是它們流向遠方前最后的嘆息……
于遲仿佛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困乏,他睡得很香很沉,醒來時,天光已經大亮,懶散的日影已經在窗外四處噴射開。只是于遲背陽的房內還昏暗著。
于遲的身邊已經空空蕩蕩,盡管尚有管笛的氣味殘留在被褥之間,但是她確實悄悄走了。于遲從床上爬起來,一夜的放縱讓他感到骨頭酸酸的。窗臺剪刀下壓著一張紙,上面是管笛留的幾句話:于遲,我們都不是對方的夢,我尤其不是!還是這樣好,都俗不可耐一點,哪怕它像打碎了一件東西,可是我本來也沒有完整過,包括你的畫,完整的其實只是你的幻覺!也許我就是一顆洋蔥,你慢慢剝開了它,逐漸看到了它的丑陋,并且最主要的,它根本就沒有心!別再想我,忘了我吧……
于遲呆呆地站在窗前,看著西街近處鋪灑著的朝陽,淚如雨下……
幾個月后,于遲從陶陶那里得知,管笛在南方的那個男人患突發(fā)病死了,臨死前為了感激他太太一直以來的榻前相伴,便將管笛的事說了出來。不久,管笛被他太太一伙人從別墅里趕了出來。管笛給男人打電話要去醫(yī)院看他,被他拒絕了。沒過幾天,管笛便聽說男人死在醫(yī)院。她回到柞城,本來想和前夫恢復關系,卻被前夫痛罵了一頓,污言穢語潑了管笛一身,在一個雨天將她轟出了門。
于遲明白了。但于遲知道,他救不了管笛,管笛不需要嫁給他這樣的男人。
又一年過去了。管笛再無任何消息,手機很早就停機了。據說她人在北京。
冬季再次到來,一個落著小雪的清晨,于遲接到陶陶的電話,陶陶語氣驚訝地告訴于遲:據說管笛根本沒有去北京,那個雨夜之后,她離開柞城去了異城的某座深山,在一處僻靜的水庫邊,她割腕后走進水里,再沒有走出來……于遲將信將疑。但是他也聽到過另外一個版本,據說管笛在北京當真邂逅了一個很不錯的男人,是一名老外,彈得一手漂亮的鋼琴,倆人很快就要移民美洲了。于遲自然更希望后者是確實的,那畢竟是管笛想要的。
過往的一切恍如隔世。一天,于遲終于忍耐不住將衣柜上的那只紅色盒子取了下來。他用鑰匙打開那把銅鎖,然后掀開蓋子:盒子內是金黃色的內里,長笛形的凹槽內只擺放著潤滑油、清潔棒、清潔布,卻沒有什么長笛。也就是說,那實際上只是一只空盒子。
于遲將盒子重新扣好,上了鎖,然后再次將它放回到衣柜頂上了。
盒子,有時還是不打開的好!于遲想,我給她的那幅畫又會怎么樣呢?
看來,只有寄希望于她還活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