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
表演者是天才,這在B城,是個眾所周知的事實。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表演者成了他的專屬稱呼。在B城大劇院演出過的所有人,可以被稱為演員、明星,甚至藝術(shù)大師,唯獨表演者這個稱呼,只屬于他,不能用在其他任何人的身上。
B城什么都有,B城是消費者的天堂。B城人可以洋洋自得地在外夸耀,在我們B城,只要有錢,沒有買不到的東西。但只消一句話,就足以把他們問得啞口無言:表演者的票呢?
表演者兩個月只演出一場,一年只演出六次,但天天都有人來詢問有沒有他的演出,B城大劇院的熱線電話有90%都是關(guān)于表演者的咨詢。有很多外地人專程趕到B城,只是想看一場表演者的演出。B城的交通十分發(fā)達,B城的餐飲十分火爆,B城的酒店要提前一個月才能訂到,這都是因為B城有個表演者。而B城大劇院的經(jīng)理又高興,又煩惱。他天天撓頭,撓得謝了頂,才想出一個好辦法。經(jīng)理在B城大劇院的大門旁新開了一個售票窗口,醒目地貼上“表演者售票處”幾個大字。一年365天,這里天天都有人排隊,但沒人知道表演者會在哪一天演出,連劇院經(jīng)理都不知道。
表演者總是在演出前兩個小時才來到劇場通知經(jīng)理,提著他的大箱子,走進屬于他的專屬化妝間,并準時在兩個小時后出現(xiàn)在舞臺。每次,經(jīng)理總是因為通知舞美師、燈光師、道具師,通知他能想到的所有工作人員立刻各就各位,做好演出前的準備而顯得手忙腳亂,六神無主。不過,在他漲得通紅的臉上看不到一點抱怨,因為表演者終于要演出了。
偶爾,表演者來的時候,劇院里正在上演著其他劇目,但所有演員都會心甘情愿地提前中止演出,讓位于表演者。而那些觀眾們,甚至等不到演出中止,就急急地跑出劇場,祈望還能排隊買上一張票。而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買票的隊伍早已排到了五個街口以外。只有那些在表演者來之前已經(jīng)排著隊的幸運兒才有可能買到一張票。只有一張,因為每個人只限買一張。
那些幸運的人們終于可以看到表演者的演出了,那真是一場絕妙無比的演出!
確實,觀看表演者演出的感受是無法用語言來描述的。譬如,表演者若是在酷暑的夏天表演發(fā)生在下雪時的故事,所有的觀眾都會凍得瑟瑟發(fā)抖,就像真的走進了冰天雪地。同樣,他若是在寒冷的冬天表演發(fā)生在春天花園里的故事,臺下的觀眾不但覺得渾身暖洋洋的,還能聞到沁人心脾的香氣。觀眾在表演者的舞臺下,完全忘了自己是誰。他們跟著表演者,體驗著從未體驗過的人生經(jīng)歷。每一次當他們離開劇場的時候,都意猶未盡。
表演者在B城的每一場演出,從來都沒有重復過。他表演的故事總是發(fā)生在遙遠而又陌生的地方。他的故事都是溫暖的、親切的、快樂的,再多只帶著一點點很淡很淡的憂傷。
有一天,表演者上演了一場送別劇。這是一次發(fā)生在郊外的告別。表演者的衣角在風中微微揚起。他眼神空洞,悵然地向著臺下的觀眾,嘴里輕輕地哼唱著那闕《驪歌》: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斛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所有的觀眾都被這一幕震撼了。他們悲痛欲絕,泣不成聲,覺得這次表演者要永遠離開他們,離開這座城市,再也不會歸來。劇院經(jīng)理沮喪地垂著頭。他無法想象沒有表演者的劇院會成為怎么樣的劇院,沒有表演者的B城又會成為怎么樣的B城。
表演者演完后,一如往常,提著他的皮箱翩然而去。B城的觀眾抹著眼淚,每個人嘴里都輕輕哼著驪歌。他們一直目送表演者遠去,心里空曠得像無人的原野,憂傷的感覺無以復加。
當表演者再次提著皮箱出現(xiàn)在B城大劇院時,舞臺上一群娃娃正在舞蹈。他們歡樂地舞動著,臺下的觀眾有節(jié)奏地拍著手,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劇院經(jīng)理詫異地望著表演者,說:“所有的人都知道你走了,沒人再來買你的票了?!彼钢瓉淼谋硌菡呤燮碧?。那里已經(jīng)改成了奶茶鋪,排著長長的隊伍,買到的人手里捧著熱乎乎的奶茶,臉上帶著滿足的笑容。
“但那只是一場表演呀。”表演者說。但他注定將在這個冬天,遠走他鄉(xiāng)。
是的,那是一場最成功的演出,也是一場最失敗的演出。
小莫的海底
小莫下水前,朝我鄭重地揮了揮手。這是他每次下水之前必做的一個動作。這種儀式從我4歲的時候開始,到我16歲的時候結(jié)束。
我坐在礁石上一個綁著石頭的大筐里,每次他揮手的時候我總是睜大眼睛,屏住呼吸。我很緊張,卻不知道為什么緊張。我從小生長在海邊,但我只能看到海的表面,我一點也不清楚海底是怎么樣的。對于我來說,海底是屬于小莫的另一個世界。
小莫從12歲開始下水采淡菜。那年,我剛滿4歲。
淡菜是我們那里最常見的海貝,味道鮮美。海里能吃的貝類不少,淡菜屬于長得比較怪的一種。橢圓形的殼,漆過似的亮黑,隨身還帶著一團亂麻。一群淡菜的亂麻糾纏在一起,運氣好的采到了就能拉出來一大串。
小莫屬于運氣特別好的。從第一天下水,他就成串成串地往上拉淡菜。島上的馬大開了個加工廠,雇了些賦閑在家的女人,把淡菜用大鍋煮熟,去殼曬干,裝到塑料袋里封口,銷到上海北京那些大城市里去。塑料袋上印著紅色的字:馬大貽貝干。那是有名的海鮮干貨,很受歡迎。小莫把淡菜賣給馬大的加工廠,一個夏天能賺到不少錢。
采淡菜的季節(jié)在夏天,但其他季節(jié)小莫也并非無所事事。他在海邊釣魚捉蟹,也在泥涂上撿海螺海瓜子。但小莫從不跟著漁船出海捕魚。
我不喜歡小莫皺著眉頭抽煙卷,煙味很嗆。
我也不喜歡小莫在大清早把我從熱被窩上拖出來,趕我去學校。
從我4歲開始,小莫主宰了我的全部世界。
記得我4歲那年的一天,我醒得比往常早,身下的床單是濕的。我迷迷糊糊地叫:娘,娘!小莫應聲而來。我還沒完全睡醒,我忘了我只有小莫了。小莫掀開濕濕的床單,下面的褥子也是濕的。他沉默地站在床邊。我起來,看到褥子上有白白的棉絮露出來,就伸手去扯棉絮玩,才扯了兩下,小莫的手就落到了我的屁股上。很痛!我哇的一聲哭了。那是小莫第一次打我。我記得很清楚,當時屋子里彌漫著一股燒焦的紅薯味兒。
從小到大,我記不清被小莫打過多少次。他的手板又大又硬。以前爹打我,我有娘的褲腳可以躲。小莫打我,我沒地方躲,只有大哭大叫。隔壁的馬嬸聽到我的哭聲跑過來,有時候正財伯也會跟著過來。馬嬸摟著我唉聲嘆氣,正財伯對著小莫罵,直把他罵得低下了頭。
晚上,我和小莫一人占據(jù)著床的一邊,背對背。床很大,是爹娘留下來的。半夜醒來,我發(fā)現(xiàn)我們都挪到了床的中央,我蜷縮著貼在他的胸前,而他的手臂自然地環(huán)住我,就像以前娘經(jīng)常做的那樣。想到娘,我就想哭,但我從沒見小莫哭過。小莫比我大8歲,他已經(jīng)不會哭了。
小莫的水性很好。小時候我常被嚇哭,因為一起潛下去的人都冒出來了,他卻遲遲沒有露出海面。小莫似乎很喜歡呆在海底,這讓我很好奇。海底到底有些什么?我甚至有些無端的猜測,不過這些念頭過于荒唐,剛冒出來就讓我壓了下去。
10多歲的時候,我纏著小莫想學游泳、學潛水,我也想看看海底。小莫瞪著眼,絕不允許我下水。
16歲那年,我初中畢業(yè),考上了縣里的高中。小莫不再下海了,馬大的廠子聘他做銷售部經(jīng)理,在縣里設(shè)了個銷售點,離我的學校僅兩條街。我住在他的宿舍。晚上我做作業(yè),他帶著女朋友出去看電影逛街。我不喜歡他女朋友,闊嘴大臉,我覺得她配不上小莫。小莫很英俊,長得有點像劉德華。
上大學后,我終于在學校的泳池里學會了游泳。暑假回鄉(xiāng)我拖著個大箱子,里面是我借來的兩套潛水裝備。小莫來碼頭接我,他已經(jīng)成了一個很平常的居家男人,一個3歲男孩的爸爸。兒子叫爸爸,他就笑,兒子要什么,他都給。我有點迷茫,那個動不動就打我的小莫,那個下水之前總是朝我揮手的小莫,就是眼前這個滿臉堆笑的男人嗎?
我?guī)蟽商诐撍b備,拉小莫去海邊,我終于潛到了海底,卻沒有看到任何我想看到的東西。
我和小莫坐在我小時候常常坐的礁石上,一人一支煙。
“我還記得你小時候坐在大筐里的樣子。”他側(cè)過頭看了我一眼,“終于長大了?!?/p>
“我記得你向我揮手的樣子?!?/p>
他沉默了一會兒:“其實每次揮手,都是跟你說,再見了,這次下去我再也不要上來了,我要跟我爹娘在一起?!?/p>
“為什么我從沒看到你哭過?”
他指了指前方:“它看到過?!?/p>
前方是大海,我剛才下海的時候,嘗到過它的苦澀。
小莫,大名徐海莫,12歲輟學,是我唯一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