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齡悼亡詩探析

王建平

摘要：蒲松齡的悼亡詩突破了中國古代悼亡詩側(cè)重描寫悼妻題材的局限，悼亡對象既有妻子、母親、兄弟、侄子、孫子等親人，也有朋友、學生及其親屬在內(nèi)的眾多交往對象，豐富和發(fā)展了中國古代悼亡詩的題材內(nèi)容，生動地表達了他對亡逝者的深切悼念之情，展現(xiàn)了他重情重義、為人率真的性格特征；在藝術(shù)上各體兼?zhèn)洹⑿问蕉鄻?，詩中有我，感情真摯深沉，語言渾樸自然，具有鮮明的藝術(shù)特色。

關(guān)鍵詞：蒲松齡；悼亡詩；題材內(nèi)容；藝術(shù)特色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悼亡詩在中國古代詩歌史上可謂源遠流長，早在《詩經(jīng)》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悼亡詩，如《邶風·綠衣》和《唐風·葛生》。隨著西晉文人潘岳《悼亡詩》的出現(xiàn)，大大推動了悼亡詩的發(fā)展，其后寫作悼亡詩的詩人不斷涌現(xiàn)。但令人遺憾的是，中國古代悼亡詩中的悼挽對象主要集中于亡妻，當今學術(shù)界對古代悼亡詩的研究也似乎只關(guān)注悼妻詩，甚至有學者明確指出：“悼亡詩特指悼念亡妻之詩?！?[1]（P107）對此，筆者不敢茍同。悼亡詩的悼挽對象不應該只有亡妻，有關(guān)悼亡詩的研究不應該只關(guān)注悼妻詩。在中國古代悼亡詩歌史上，突破悼妻題材局限的詩人并不少見，清代詩人蒲松齡便是其中的杰出代表。

《聊齋志異》作者蒲松齡不但是一位偉大的小說家，而且也是一個杰出的詩人。只要我們認真研讀蒲松齡的詩作，便會發(fā)現(xiàn)在他現(xiàn)存的二千余首詩歌中共有八十七首悼亡詩，不但篇數(shù)眾多、內(nèi)容豐富，而且頗有藝術(shù)獨創(chuàng)性，堪稱古代悼亡詩的集大成者。

一

蒲松齡的悼亡詩題材內(nèi)容十分豐富，悼挽對象既有妻子、母親、兄弟、侄子、孫子等親人，也有朋友、學生及其親屬在內(nèi)的眾多交往對象。這對于研究蒲松齡的家庭情況和人際交往關(guān)系尤其他的思想、性格和感情來說，具有極為重要的價值和意義。

在蒲松齡的悼亡詩中，悼挽親人的詩共有二十六首，其中悼挽妻子的詩有十二首，悼挽親兄的詩有六首，悼挽親孫的詩有三首，悼挽堂兄的詩有兩首，悼挽母親、侄兒和外甥的詩各有一首。而在非親屬的悼挽對象中，蒲松齡與畢公權(quán)、畢際有交往最為密切，為他倆所作挽詩最多，各有八首；其次為門人浣，共有六首；再次為王漁洋、高念東、張歷友妻子孫氏，各有四首。蒲松齡為張萬春、宋開斯、劉孔集、鐘性樸、孫嗣服、畢盛統(tǒng)、畢子荊、沈燕及等人所作挽詩也都在兩首以上。蒲松齡在悼亡詩中為了更好地悼念亡逝者，表達自己的深切悼挽之情，注意從不同角度進行描寫，它們主要有以下幾種方式和側(cè)重點：

其一，通過描寫自己得知亡逝者噩耗時的劇烈反應來表達悼挽之情，如在《挽淮揚道》中，蒲松齡在得知自己敬仰的淮揚道員張萬春去世的消息后驚訝不已，“哲人去矣跨長鯨，子夜聞之驚坐起！”在《挽宋開斯》其二中，蒲松齡因為摯友宋開斯的突然辭世而淚流滿面，“方向紅樓擬豪飲，誰知白骨委榛荒！魂隨窗外梅花冷，淚滴闌干竹雨涼?！痹凇督党娇弈浮分校阉升g因為想念去世的母親董氏而肝腸寸斷，“猶疑我母在，不信我母亡。翹首白云下，靈幃正高張。轉(zhuǎn)身一相憶，哽慟摧肝腸！”在《傷劉孔集》中，蒲松齡得知好友劉孔集突然病亡的消息后涕淚交流，“忽聞訃音至，驚坐涕漣洳！”“但覺宇宙間，君去遂無光?！保ā稇泟⒖准罚┰凇犊扌帧菲湟恢校阉升g因為仲兄蒲兆專的病逝而哽咽痛苦，“除夕殷殷話語長，誰知回首變滄桑！謦欬不聞?wù)嫠茐?，酸辛頻咽已沾裳?！痹凇锻飚吂珯?quán)》中，蒲松齡因為多年好友畢公權(quán)的去世而悲傷不已，“文字論交如一日，溪山回首竟千秋?；昴芴詈＝K遺恨，土到成花亦含愁。未至東皋先涕淚，于今不敢過西州！”在《夢王如水》中，蒲松齡得知好友王如水去世的消息后極為悲痛，“登門擬宴會，到舍已河山！哀情從中來，俯仰摧肺肝！”在《挽朱子青》中，蒲松齡驚訝于好友朱子青的突然離世，“如何一炊黍，遂已變晨昏！……未能束芻吊，雪涕賦招魂！”在《五月晦日，夜夢漁洋先生枉過，不知爾時已捐賓客數(shù)日矣》其二中，蒲松齡對于名士王漁洋的去世深感震驚，“訃乍聞時驚欲絕，懷無傾處恨難消！”蒲松齡是一個意志十分堅強的人，在平時生活中并不輕易流淚，但當自己的親人、朋友離世時，他總是傷心至極、淚流不止，充分展現(xiàn)出他性格中重情重義的一面。

其二，通過回憶亡逝者生前的生活場景與自己的親密關(guān)系來表達悼挽之情，如他在《降辰哭母》中寫道：“老母呼我坐，大小繞身旁。開顏顧兒女，時復惠余觴。團圞聚飲啖，絮語悉家常。因言‘庚辰歲，歲事似饑荒。兒年于此日，誕汝在北房。洗兒抱榻上，月斜過南廂。逡巡復爾許，曉雞始鳴窗。念兒曾幾時，兒女已成行？言竟顧我笑，耿耿猶未忘?！逼阉升g深情回憶了母親生前為自己慶賀生日時的音容笑貌，悼挽之情充溢于字里行間。在《傷劉孔集》中，蒲松齡回憶了老友劉孔集生前與自己飲酒暢談時的情景：“髯翁吾老友，義氣凌太虛。千里蓮花幕，連床經(jīng)歲余。相將共杯酌，豪飲能十壺?！痹凇犊扌帧菲淙?，蒲松齡回憶了仲兄蒲兆專生前與自己除夕夜話時的情景：“昔日我歸家，解裝見兄來；……除夕話綿綿，燈昏剪為煤?！痹凇稇浿扼埂分?，蒲松齡回憶了與侄兒蒲螽斯從小到老密切交往的情景：“阿咸坦白人，稚齒同戲謔。表里無榛梗，至老尚如昨。歲時登我堂，開襟慰間闊。倦鳥期飛還，擬為香山約。杖履偕游釣，酒茗共杯酌?！痹凇兜績?nèi)》其七中，蒲松齡回憶了妻子劉氏生前強撐病體來料理家務(wù)時的情景：“昨夕瀕澌滅，呻吟臥床第。事作不如程，開眸尚紀理。”在《哭趙晉石》中，蒲松齡回憶了趙晉石生前與自己密切交往的情景：“晉石我良友，于情屬渭陽。西道每過從，歡喜羅酒漿。談心或促膝，論文時連床。君時進直言，逆耳摘短長。非是故刻責，期待原非常?！彪m然逝者已矣，但他們的音容笑貌、言談舉止始終縈繞在蒲松齡的心頭，成為永久不滅的珍貴記憶。

其三，通過贊美亡逝者的品行、才華及聲望來表達自己的悼挽之情，如在《挽淮揚道》中，蒲松齡敘述了淮揚道員張萬春生前造福當?shù)?、至今受到百姓贊美的事跡，“波及淮揚百萬戶，謳訟猶存在行路”，并把他稱為“善人”、“哲人”。在《傷劉孔集》中，蒲松齡稱贊劉孔集生前見識不凡、富有智謀，“識見一何卓！帷幄贊高謀?！痹凇剁娛ポ浺浴磻椄惫珎鳌狄娛荆此髟?，因賦此》中，蒲松齡稱贊曾任山東提學副使的鐘性樸生前學識、官聲俱佳，在社會上享有極高聲望，“山斗文章宦績高，齊門萬古仰清操?！薄安琶迸c日爭光，六郡弦歌舊澤長。”在《挽畢公權(quán)》中，蒲松齡稱贊畢公權(quán)“才人聲望壓何劉”、“謫仙已自壓塵寰”、“議論豐標都不群”。在《哭畢刺史》中，蒲松齡稱贊畢際有生前辦事認真、勤奮好讀，“物必求工真似癖，書如欲買不論金?！薄傲靠上煜率拢緦⒆x盡世間書。”在《挽念東高先生》中，蒲松齡稱贊高念東生前文思敏捷、為人率真、聲望極高，“文章口澤滿乾坤，老臥東山譽望尊?！薄拔臒o易稿從容就，口不擇言表里真?！痹凇秹敉跞缢分?，蒲松齡稱贊王如水生前胸懷曠達、淡泊名利，“百年道義深，胸次何寥廓！倘來等浮云，黃金置一哂?！痹凇栋ц鲙r》中，蒲松齡稱贊不幸早歿的外甥高梓巖生前勤奮好學、才思敏捷，人品學識俱佳，“文品清貴人品端，……吟呻且讀猶能揮長篇?！痹凇对喙?jié)詩》中，蒲松齡稱贊了袁氏婦生前在戰(zhàn)亂期間含辛茹苦地照料年邁的婆母、年幼的孤兒和孤居的鄰居老婦的美德，“更竭甘脆養(yǎng)衰姑，搔抑浣濯無色努?！崭时Y撫孤兒，猶析糠糟膳鄰姥。”在《六月初三日聞沈燕及訃音》其一中，蒲松齡稱贊沈燕及生前“義氣文章事事佳”。雖然蒲松齡對這些亡逝者的贊美之詞中難免有一些夸大諛頌的成分，但并非全是憑空捏造，而是有著很強的現(xiàn)實基礎(chǔ)，尤其從中體現(xiàn)出的他對亡逝者的深切悼挽之情是毋庸置疑的。

其四，通過描寫亡逝者生前的不幸遭遇及其死后家人的困境，表現(xiàn)自己對亡逝者悲苦命運的深切同情，如《憶劉孔集》中，蒲松齡描寫了劉孔集生前才華橫溢卻壯志難酬，死后家境貧窮破敗的不幸遭遇，“明珠何暗投？逢人而桂姜！昔智非今愚，所際誠不臧?！鸀轸民R客，歿無隔宿糧?！痹凇锻飚吂珯?quán)》其四中，蒲松齡描寫了畢公權(quán)死后的家庭慘狀——父親病亡后無錢安葬，七旬祖父急需人贍養(yǎng)，家中一切僅靠年少的兒子苦苦支撐，“三月父亡猶未殯，七旬祖在復何堪！年年宿莽惟高冢，事事成家倚少男。”在《夢王如水》中，蒲松齡描寫了王如水晚年貧病交加的不幸處境，“暮年酒尊空，傷哉意興損！再病益沉痼，僵臥如枯菌?！痹凇栋ц鲙r》中，蒲松齡描寫了高梓巖死后孤苦無依的妻兒被惡人肆意欺凌的慘狀，“東陵跖，日食人肉，不聞膾禽肝，胡乃同巢烏，不撫其雛？及化鴟與梟，破巢毀子相摧殘！寡婦孤兒亡，不敢旋。家中無雞鳴，甕盎罄盡墻壁穿。十月向盡，禾稼無人收，雀鼠啾啾場圃邊。宗人俱束手，戚里但旁觀，遂令閨中嫠婦伶俜愬宰官。官慈乃不為斷，帝閽遙遙何處問青天？”在《傷畢子荊自經(jīng)》中，蒲松齡為畢子荊被迫自殺的遭遇鳴不平，“產(chǎn)破如何命亦拚？罪因懷璧畏嚴官。魚弘三月人民盡，背即著床暝亦難?！薄皾M城巾幗鬼無靈，雪涕含冤枉自經(jīng)。恨血千年空化碧，不如腐草尚為螢?！?/p>

其五，通過表達對亡逝者及其親屬的寬解安慰來展現(xiàn)自己的悼挽之情。在安慰亡逝者方面，蒲松齡超越了自己與亡逝者之間的生死界限，與其進行親密交談、寬解安慰，如在《哭畢刺史》中，他宛如與亡逝者畢際有當面親切對話，告訴其家中的良好現(xiàn)狀，請其放心無憂，“孫多業(yè)足光先德，子孝猶堪解母愁?！痹凇抖中赂Σ∩酰瑥浟糇匝裕哼m至一處，門額一扁，大書黃桑驛。或謂余當居此。入視之，一望無際，止寥寥數(shù)屋耳。作此焚之》中，蒲松齡與新近亡逝的二哥蒲新甫進行了一場心靈對話，表示自己死后將陪伴在他的身旁，“黃桑驛里如相見，別日無多聚日長?！薄绑A中如許閑田地，煩構(gòu)三楹待卯君。”在《過墓作》其二中，蒲松齡與亡逝的妻子劉氏進行了一場充滿溫情的靈魂對話，安慰她不要害怕孤單——她不但有公婆陪伴，自己不久也將陪伴在她身旁，“勉哉汝勿懼，公姑為比鄰。匪久襥被來，及爾省晨昏?！痹凇读鲁跞章勆蜓嗉坝囈簟分?，蒲松齡安慰亡逝者沈燕及不要擔心自己的孩子無人撫養(yǎng)，“弟賢幸足撫孤兒”。在安慰亡逝者親屬方面，他總是體貼入微地勸慰亡逝者的親屬節(jié)哀順變，如在《久廢吟詠，忽得樹老家報，侘傺不成寐，破戒作三律，即寄呈教，聊當慰藉，想為我千里一笑也》和《張歷友有鼓盆之戚，賦此吊之》中。蒲松齡在詩題中都明確表示寫作目的主要是安慰新近喪妻的友人，在詩中表示希望友人不要過于悲傷，應保重自己的身體，“但愿加餐飯，英雄性不羈?！薄斑€應鞅掌酬明圣，莫為灰心決去留?！薄肮嗜苏渲丶硬惋垼f里風云路正長。”

當然，蒲松齡的悼亡詩中還涉及到其他一些內(nèi)容，如在悼挽亡逝者的同時還抒發(fā)自己的人生感慨。關(guān)于這一點，下文將有專門敘述，此不贅述。

二

蒲松齡的悼亡詩不但內(nèi)容豐富，而且具有鮮明的藝術(shù)特色，使得其在中國古代悼亡詩史上顯得非同凡響。它具體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各體兼?zhèn)洌问蕉鄻?。在蒲松齡的八十七首悼亡詩中，涉及到古體詩、近體詩等各類詩體。其中最多的是七言律詩，共有五十首；其次為五言古詩，共有十二首；再次為七言絕句，共有九首。另外，五言絕句共有六首，五言律詩共有五首，雜言詩共有三首，七言古詩共有兩首。在蒲松齡的悼亡詩中，只有少數(shù)為獨立成篇的，如《降辰哭母》、《傷顧青霞》、《夢王如水》、《挽朱子青》、《哭趙晉石》等，其他大多為包含多首詩歌的組詩，如《挽畢公權(quán)》和《哭畢刺史》都是由八首七言律詩組成的組詩，《悼內(nèi)》是由六首七言律詩和一首五言古詩、一首七言絕句組成的組詩，《傷門人浣》是由六首五言絕句組成的組詩，《傷畢子荊自經(jīng)》是由三首七言絕句組成的組詩。有的悼亡詩還有詩序，如《挽念東高先生》、《夢王如水》、《哀梓巖》、《袁太君苦節(jié)詩》等詩，其中最長的是《鐘圣輿以〈憲副公傳〉見示，即索詩，因賦此》中的詩序，多達四百七十字。

在蒲松齡的悼亡詩詩題方面，大部分的詩題都比較簡潔凝練，多為六個字以內(nèi)，但也有一些詩題較長，一般在九字以上，如《張歷友有鼓盆之戚，賦此吊之》、《鐘圣輿以〈憲副公傳〉見示，即索詩，因賦此》、《夜作祭兄文，悲不成寐》、《諸稚孫皆以痘殤，情不可忍》、《五月晦日，夜夢漁陽先生枉過，不知爾時已捐賓客數(shù)日矣》、《二十六日，孫立德不忘祖妣初度，歸拜靈幃，因與慟哭》、《六月初三日聞沈燕及訃音》等。最長的詩題多達數(shù)十字，如《久廢吟詠，忽得樹老家報，侘傺不成寐，破戒作三律，即寄呈教，聊當慰藉，想為我千里一笑也》、《二月四日，往哭孫嗣服，三臺在目。因憶二十許時，兩人載酒登臨，歌呼竟日，曾幾何時，故人已謝世矣！適值辰日，不能盡哀，因托于詞》、《久不晤子帥，三月十七日相過，流連日暮，分手曰：別矣，五月四日可再晤耳。至念九日，訃音忽至：而窀穸之期，適是所訂再晤之辰。悲哉奇矣》、《二兄新甫病甚，彌留自言：適至一處，門額一扁，大書黃桑驛?；蛑^余當居此。入視之，一望無際，止寥寥數(shù)屋耳。作此焚之》等。這些字數(shù)眾多的詩題雖然看起來有些冗長繁瑣、不合常規(guī)，但它們顯得別具一格，宛如一篇篇介紹寫作情況的詩序，有助于我們了解寫作時間、原因及蒲松齡與亡逝者的親密關(guān)系等情況，具有非凡的價值和意義。

其二，把直接抒情與采用多種藝術(shù)手法抒情相結(jié)合。蒲松齡的悼亡詩中有一些采用直抒胸臆的方法，如在《挽宋開斯》中，蒲松齡因為宋開斯的去世而“臥病長宵離思苦，懷君此日淚痕斑?！痹凇肚渤睢分校阉升g因為堂兄蒲兆興的去世而“殘燈書閣照悲涼，搔首踟躕意暗傷。”在《降辰哭母》中，蒲松齡因為母親的去世而“轉(zhuǎn)身一相憶，哽慟摧肝腸！”在《憶劉孔集》中，蒲松齡因為劉孔集的去世而“但覺宇宙間，君去遂無光。年年為柳翣，良友為悲傷。”在《夜作祭兄文，悲不成寐》中，蒲松齡因為仲兄蒲兆專的去世而“俯仰念生平，氣結(jié)填胸吭。擱筆隨斷漏，涕墮不成章！”在《哭畢刺史》其七中，蒲松齡有感于畢際有的去世而“涕隨挽曲聲中墮，人向游仙夢里尋?！痹凇锻炷顤|高先生》中，蒲松齡有感于高念東的去世而“俯仰黃壚涕滿巾”、“清齋聞笛暗神傷”。

但更多的是采用多種藝術(shù)手法來抒情。有的是通過描寫夢境來抒發(fā)自己對亡逝者的悼挽之情，如在《夢王如水》中，蒲松齡因思念去世的友人王如水而夢見兩人重逢，“恨不及一言，忽來入我夢。握手為凄酸，既醒有余痛?！痹凇段缢蹙驼?，忽荊人入，見余睡而笑。急張目，則夢也》中，蒲松齡夢見亡妻來與自己相會，“忽然含笑搴幃入，賺我曚昽睡眼開?！庇械氖遣捎帽扔魇址?，如在《挽淮揚道》中，蒲松齡把亡逝者張萬春比作“芙蓉”，“明河高耿流星矢，荊榛挹露芙蓉死?！痹凇锻焖伍_斯》中，蒲松齡把亡逝者宋開斯比作“玉樹”，“云埋玉樹鶴空唳，雪滿漁舟人未還。”在《憶劉孔集》中，蒲松齡把劉孔集比作“明珠”，“明珠何暗投？逢人而桂姜！”在《挽念東高先生》中，蒲松齡把亡逝者高念東比作“仙鶴”，“鶴駕乘風去不回，兩楹奠罷古今哀?！痹凇秱T人浣》中，蒲松齡把門人畢世浣比作“玉樹”、“蘭蕙”，“誰知埋玉樹，猶及眼中看?！薄胺狡诰嵛遥m蕙竟先枯！”在《悼內(nèi)》其一中，蒲松齡把喪妻后的自己比作“鰥魚”，“不寐鰥魚真似我，先驅(qū)螻蟻最憐君！”有的采用擬人手法，如在《挽淮揚道》中，蒲松齡筆下的霜草因為淮揚道員張萬春的去世而流淚，“濕螢蒙滅流星矢，霜草挹淚滴鉛水?！痹凇稄垰v友有鼓盆之戚，賦此吊之》中，蒲松齡筆下的草樹因為張歷友妻子孫氏的去世而悲傷，“魂歸繡閣梨花夢，怨入榛邱草樹悲?！痹凇段逶禄奕?，夜夢漁洋先生枉過，不知爾時已捐賓客數(shù)日矣》中，蒲松齡筆下的海岳因為王漁洋的去世而含愁，“海岳含愁云慘淡，星河無色月凄涼?！庇械牟捎门疟群头磸褪址ǎ缭凇哆^墓作》中，蒲松齡寫道，“老屋汝所處，今日空無人；衾裯汝所寢，設(shè)置不復陳；華服汝所惜，散棄無復存；菽粟汝所蓄，拋擲等灰塵。”給人以物是人非、睹物思人的凄婉之感；在《哀梓巖》中，蒲松齡連用了四個“噫！梓巖！”句子，給人以一唱三嘆、愁腸百結(jié)之感。

其三，詩中有我，即蒲松齡在悼挽亡逝者的同時，還借此抒發(fā)自己的人生感慨，我們從中可了解到蒲松齡的性格為人和遭遇處境，如在《降辰哭母》中，蒲松齡在哀悼母親的同時，也感嘆自己為養(yǎng)家糊口而不得不長期羈留異地的惆悵痛苦，“此身何役役？年年客他方?！袢諒秃稳?？依然羈客鄉(xiāng)?！庇秩缭凇秱麆⒖准分?，蒲松齡感嘆自己因性格疏狂而缺少知音，“我每游世上，人人嫌我疏?！痹凇锻飚吂珯?quán)》中，蒲松齡感嘆自己半生淪落無成、地位卑賤的不幸遭遇，“淪落只應悲老大，窮通無不系存亡?！殉擅疑匈v，未知生死更誰強！”在《哭兄》其三中，蒲松齡感嘆自己年老多病、來日無多，“我今五十余，老病恒交催。視息能幾時，而不從兄埋？”在《悼內(nèi)》組詩中，蒲松齡感嘆自己年老體衰、疾病纏身，展現(xiàn)了一位窮困潦倒、顧影自憐的白發(fā)鰥夫形象，“燈影昏黃照舊幃，衰殘病痛復誰知？傷心把盞澆愁夜，苦憶連床說夢時。無可奈何人似槿，不能自已淚如絲?！薄佰拍昶呤模鄤e固無幾。所恨不先行，白頭問鹽米?！痹凇读鲁跞章勆蜓嗉坝囈簟分校阉升g在贊美沈燕及性格疏朗的同時，也感嘆自己性格樸拙，“每日相逢手重持，君疏我拙兩相知。”

其四，感情真摯深沉，語言渾樸自然。明末著名文人李卓吾曾說過：“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非有意于為文也。其胸中有如許無狀可怪之事，其喉間有如許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頭又時時有許多欲語而莫可所以告語之處，蓄積積久，勢不能遏。”（《雜說》） [2]（P98）蒲松齡為人率真耿直，不愿“無端而代人歌哭”（《戒應酬文》） [3]（P1382），他所作挽詩基本上都是寫給自己的摯愛親人和密切交往對象的，是情動于中、勢不能遏之作，因而詩中表達的感情極為真摯深沉，正如清代嘉慶年間著名文人張鵬展在《聊齋詩集序》中所說：“其幽思峻骨，耿耿不自釋者，不往而深，不可遏抑?！?[3]（P1967）蒲松齡詩歌的整體風格為渾樸自然，他的挽詩更是如此，洗盡鉛華、平白如話的詩句可謂俯拾即是：“除夕殷殷話語長，誰知回首變滄桑！”（《哭兄》）“猶疑我母在，不信我母亡?！保ā督党娇弈浮罚暗X宇宙間，君去遂無光?！保ā稇泟⒖准罚拔帐譃槠嗨幔刃延杏嗤??！保ā秹敉跞缢罚鞍装l(fā)哭年少，生人樂趣無?！保ā秱T人浣》）“眼淚忍不流，鼻酸不成涕?！保ā吨T稚孫皆以痘殤，情不可忍》）“悲來眼酸辛，淚下不能閣?！保ā稇浿扼埂罚八嵝拇坦乔殡y忍，不憶生時憶病時?！保ā兜績?nèi)絕句》）“只此眼前別，沉痛摧心肝！”（《過墓作》）……

蒲松齡創(chuàng)作的悼亡詩在內(nèi)容上突破了中國古代悼亡詩側(cè)重描寫悼妻題材的局限，悼挽對象既有妻子、母親、兄弟、侄子、孫子等親人，也有朋友、學生及其親屬在內(nèi)的眾多交往對象，極大地豐富和發(fā)展了中國古代悼亡詩的題材內(nèi)容，生動地表達了他對亡逝者的深切悼念之情，展現(xiàn)了他重情重義、為人率真的性格特征；在藝術(shù)上各體兼?zhèn)洹⑿问蕉鄻?，把直接抒情與采用多種藝術(shù)手法抒情相結(jié)合，詩中有我，感情真摯深沉，語言渾樸自然，具有鮮明的藝術(shù)特色。研究蒲松齡的悼亡詩，不僅有助于我們了解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藝術(shù)和成就，而且對于研究他的感情性格、人際交往等情況都很有裨益。

參考文獻：

[1]謝衛(wèi)平.論中國古代悼亡詩的發(fā)展[J].邵陽學院學報，2007（4）.

[2]李卓吾.焚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3]盛偉.蒲松齡全集[M].上海：學林出版社，1998.

（責任編輯王興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