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險峰
近來,筆者在海外觀看了國內(nèi)熱播的新版電視連續(xù)劇《新水滸傳》,頗有些感慨?!端疂G傳》,毋庸諱言,是中國五千年優(yōu)秀文化中的瑰寶,四大名著之一。筆者與許多國人一樣,自少便熟讀而詳。現(xiàn)雖已人到中年,但卻仍然激動于其中的義氣和搏殺,感傷于“替天行道”的好漢故事。
《水滸》故事已有多個電視版本,在最近的這一輪水泊蕩漾中,筆者除關(guān)注了傳統(tǒng)的看點如“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風雪山神廟”、“武松打虎”等外,還注意到了一個過去不大留意的看點,那就是武大郎的住房。
這武大的住房在電視劇中是一樓一底的兩層居室,洗漱煤衛(wèi)設施齊全。查看《水滸傳》和《金瓶梅》原文中的有關(guān)章節(jié),描寫也大抵如此,只不過交代了那是武大郎攜潘金蓮“賃”得的屋子,非自有房也。
但即便是租賃房,也讓筆者有些驚詫了,武大郎是甚等樣人?“三寸丁谷樹皮”的販夫罷了。一個賣燒餅的,又不辦暫住證,居然可以從清河縣輕松搬到陽谷縣,在鬧市租下樓房而居。需知要做到這一點,在如今也是個大難題呀,不信請對比現(xiàn)今的燒餅郎,看看他們的居住條件。下面是國內(nèi)網(wǎng)絡上爆紅的力塔洪的故事,這是個維族賣餅郎,在2011年6月間,由寧波攝影師鄭川在拍攝中無意發(fā)現(xiàn),之后鄭多次用鏡頭追蹤記錄了力塔洪在寧波的生活。一次偶然的機會,一張力塔洪在馕餅攤前的照片爆紅網(wǎng)絡。
鄭川先生說:“其實,力塔洪的現(xiàn)實生活是艱苦枯燥的。一個餅爐,一張桌子,一個冰柜,還有兩張破舊的沙發(fā),這是力塔洪的全部家當?!?/p>
鄭又說,馕餅攤每個月的租金是2000元,店鋪被隔成兩間,外間用來做馕餅、賣馕餅,里間則用來睡覺休息,攤子非常簡陋。他每天凌晨起床,每晚只睡三四個小時。
我們對比一下不難發(fā)現(xiàn),現(xiàn)今的力塔洪除了在“少睡早起”這一點上和武大郎相似以外,在居住條件上則是遠不能忘其項背的??梢韵胂?,《水滸傳》宣揚殺富濟貧、替天行道,其作者施老先生是不會去刻意夸大下層人的生活水準的。
除此以外,明代白話短篇小說《賣油郎獨占花魁》也描述了其主角——賣油郎秦重,在南宋都城臨安鬧市內(nèi)獨租一間房的故事,這幾乎和《水滸》時代(北宋末年)相緊接。
那么,如此說來,北宋水滸時代的中國人民,其居住水平應是很高的了?!
《水滸傳》所展現(xiàn)的的北宋是:奸佞當?shù)?,貪污腐敗,法紀廢弛,官逼民反。然而,從許多史料來看,北宋乃至南宋,卻是中國漫長封建史上最富庶、最法治、最寬松及最人性化的時代。拋開文學夸大的梁山聚義外,整個兩宋沒有發(fā)生大的全國性的農(nóng)民起義,其滅亡也不是來自內(nèi)亂而是敗于外敵入侵,這一事實本身就很說明問題。至于當時的法治程度,從《水滸傳》也能看出來,無論是下層軍官武松還是上層貴族盧俊義,在犯事被治罪后,在本地縣衙只能關(guān)押60天,之后案子和人犯都必須移交更高一級官衙審核,不得超期羈押,這就是法治的一種體現(xiàn)。
那么,北宋是怎樣維系臣民相對較高的生活水平的呢?其中重要的一條,當然就是住房照顧。如果說在農(nóng)村涉及人民根本利益的是田畝的話,在城市則是住房。
北宋時期,隨著工商經(jīng)濟的高度發(fā)展,大量農(nóng)業(yè)人口涌進城市從事服務性行業(yè)(這武大郎也應算其中之一),再加上還有許多官員因仕途升遷或調(diào)任而進城,造成城市特別是像東京汴梁這樣的大型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地價高漲,住宅緊缺,一房難求,有“尺地寸土,與金同價”、“畝地千強,一廬十金”之說。甚而就連大名鼎鼎的宰相寇準,做官四十年,也是“有官居鼎鼐,無地起樓臺”,造不起、買不起自有房屋。
為緩解供求矛盾,保障臣民正常生活,穩(wěn)定社會,宋王室特意推行“廉租房”政策:由工部負責,用國庫撥款修建大量官房,再廉價向臣民出租,而管理事務(招賃、收租和維修等)則由“店宅務”專司負責。這種做法起始于東京,之后陸續(xù)推廣到各個州縣,并一直延續(xù)到南宋。
那么,這“廉租房”究竟給兩宋臣民帶來了怎樣的便利?我們來看看,根據(jù)河南大學宋史研究中心胡建華先生的材料:紹興28年,平江府造瓦房一萬二千余間,平均造價每間10貫;乾道六年,臨安府(南宋都城地區(qū))造禁軍營房兩千間,平均造價是每間18貫。請注意,兩宋時期幣制混亂,有2000文一貫的,也有七八百文甚至四五百文一貫的,本文就取其中值,以1000文折一貫計。
以上只是純造價,還不包括地價和一定的市場利潤。若考慮進后兩者,以一兩黃金等于10貫計,則因當時是“寸土與金同價”、“縱得價錢,何處買地”的緊俏狀況,因而最終賣價將不堪設想。而當時高級官員的工資大約是:蔡京權(quán)相一級,月俸300貫;高俅太尉一級,月俸100貫,林沖教頭一級,月俸30貫。顯然,即或是他們這些精英群體,要想在京師汴梁謀得一自有房,也不是輕松的事情,更何況弱勢人員武大郎了。
再來看看官房的月租金,從史料推算東京汴梁地區(qū)應在平均200文左右,也就是說年租才兩貫來錢。由此可見,租“店宅務”的官房遠遠便宜過自己買房或造房。
接下來我們再回望武大郎。不像月進二三百兩銀子的“快活林”,《水滸傳》中沒有直接交代武大郎的銷售業(yè)績,但我們還是可以做些推測。
在《水滸傳》第24回和第25回中,有三處提到,武大的販友喬鄆哥說,要“賺三五十錢,養(yǎng)活老爹”。顯然,這三五十錢就是鄆哥父子二人每日的基本開銷了,也就是鄆哥每天賣梨必須掙到的錢,權(quán)且取其中值,就算平均40文。武大郎與鄆哥走街串巷,家中也是兩人(不計入臨時加入的武松),其消費水平應在同一檔次。但考慮到武大兩口是壯年人,潘金蓮雖足不出戶但卻是個艷婦,其消費應高于鄆哥家一些,因此這里推算為平均50文,也就是說武大家每月的開銷應是1500文左右。從《水滸傳》來看,武大郎賣燒餅是能夠掙到這個數(shù)的,他甚至可能還有點余錢存下來給武松娶妻。因此,筆者這里推測,武大郎的每月銷售業(yè)績就是1500文左右。
接下來我們再看他的住房開銷。因為清河縣是個小去處,比不得繁華的大卞京,因而它的房租筆者按高值推測為每間150文。武大家是一樓一底兩間房,總月租應在300文左右,因而武大郎每月住房開銷占其毛收入的比例應在1/5左右。這個比例比如今美國慣用的衡量住房難易的標準1/3要低很多,顯然是承受得起的。
以上就是“店宅務”的官房給大宋人民帶來的便利,它保障了自己的臣民即或是販夫走卒也能住得較為舒適。同時,由于大量官房(即今之“廉租房”)入市起到了抑制作用,私房價格也就不會太離譜了。
另外,宋王朝為了防止“店宅務”自身擁權(quán)坐大,隨意漲價,還規(guī)定了它在課取房租時,必須遵循一定的基數(shù),不得任意亂來。
由于官房相對低廉,在緊俏的租賃市場上就會有人設法通過做“二房東”來謀利,即自己先租下官房來,再轉(zhuǎn)包出去。這樣既會把市價抬高,又會造成官銀流失,為防止這種現(xiàn)象,大宋政府進行了限制。景德元年,宋真宗曾下詔規(guī)定:凡官屋租賃人入住時,“店宅務”官員必須親到現(xiàn)場檢查核實?!皯匈U者須立班名,不得展轉(zhuǎn)承賃。官司常切覺察,劾罪嚴斷”。
官房(也包括官地)既不允許轉(zhuǎn)租,也不允許廉價買過去再高價倒賣。
這倒不是說大宋沒有官方組織的房地產(chǎn)交易,有的,但交易標的主要是從或犯罪或貶職或死難逃亡人員手上罰沒充公來的不動產(chǎn)。這些財產(chǎn)在出售前,宋王朝規(guī)定必須適中定價(一般作為市價的八折),“務要公當”,且現(xiàn)職官員不得參與交易,違者處罰。
大宋政府提供的廉租房,不僅在正常年景下價格相對便宜,而且在災荒時節(jié)還能有房租減免?!端问贰分杏卸囗椷@樣的記載,如:宋寧宗嘉定二年八月間,兩淮地區(qū)發(fā)生饑荒,寧宗除下詔“發(fā)米十萬石振兩淮災民”以外,又在當年10月,“命兩淮轉(zhuǎn)運司給諸州民稻種。減公私房廊白地錢什之三”(《宋史》本紀第三十九)。這里說的“房廊”是指宋政府撥給學校的房產(chǎn),“白地”則是指撥給學校的地皮。這些房、地都由學校自行管理經(jīng)營,既可用做校舍,又可出租,租金收入一概進學校的賬庫,地方政府不得挪用,這也是大宋政府對教育的支持。
又如(以下均見于《宋史》志第一百三十一):宋英宗治平年間,英宗下詔:“州縣長吏遇大雨雪,蠲僦舍錢三日,歲毋過九日,著為令?!币簿褪钦f,若遇風寒雨雪之災,官房月租可免去三天,最長可達九天,這實在是體現(xiàn)王朝愛心的惠民之舉!
宋英宗的繼任者宋神宗在熙寧二年,因汴京遭遇雪災,遂下詔曰:“老幼貧疾無依丐者,聽于四福田院額外給錢收養(yǎng),至春稍暖則止?!边@干脆就是白給著住了。
大宋王朝,不僅對災荒年景有照顧,就是對有“災荒”的人,即那些連武大郎都比不上的老弱病殘、鰥寡孤獨和流浪漢、破產(chǎn)戶也是有照顧的,上面提到的福田院就是專門收養(yǎng)這些人的。此外,還有居養(yǎng)院、安濟坊、廣惠院和漏澤園等。它們名字五花八門,但功能卻差不多,都是福利性照顧機構(gòu)。其中,安濟坊更偏重于收治貧窮的病患,而漏澤園則偏重于收埋孤獨的死者。居養(yǎng)、安濟兩項工程的主持人,就是《水滸傳》中的大奸臣蔡京,這是他對宋王朝的一大貢獻,請看宋史記載:“崇寧初,蔡京當國,置居養(yǎng)院、安濟坊。給常平米,厚至數(shù)倍?!?/p>
由于當時各州縣積極執(zhí)行蔡京的“居養(yǎng)”政策,以至于搞到了“各州縣奉行過當貧者樂而富者擾矣”的地步。
而以上這些在施耐庵老先生的筆下,卻不置一墨。
雖說不寫,但還是揣度得些許苗頭出來。讀者還記得拼命三郎石秀吧,他于《水滸傳》第43回出場,他“因隨叔父來外鄉(xiāng)販賣羊馬,不想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錢,還鄉(xiāng)不得”,因而流落在薊州,靠賣柴度日。一個破產(chǎn)戶,靠賣柴就能度日,那他住哪兒呢?書中沒有交代,但我們可以推測,上面的居養(yǎng)院、安濟坊一類,在結(jié)拜楊雄以前,就很可能是石秀的去處。
以上機構(gòu)的照顧是相當徹底的,若被照顧人還有少許財產(chǎn)(包括房產(chǎn)、地產(chǎn)),則收抵部分開銷;若一貧如洗,則全數(shù)由官銀報銷。宣和二年,也就是水滸時代,宋徽宗下詔曰:“居養(yǎng)、安濟、漏澤可參考元豐(神宗年號)舊法,裁立中制。應居養(yǎng)人日給粳米或粟米一升,錢十文省,十一月至正月加柴炭,五文省,小兒減半。安濟坊錢米依居養(yǎng)法,醫(yī)藥如舊制。漏澤園除葬埋依見行條法外,應資給若齋醮等事悉罷?!?/p>
可見,那時的官府,照顧弱者不僅管吃、管住、管零花,還管醫(yī)藥和喪葬,相當完美。不要說在中國漫長的封建史上是個特例,就是在如今高度發(fā)達的國家中,也很難找出個匹配的來。這就無怪乎整個大宋,沒有全國性的農(nóng)民起義(因“花石綱”激發(fā)的江南方臘起義,是個例外);也無怪乎北宋因金人入侵亡國時,大量的民眾追隨宋高宗南逃了。對比一下中國王朝的興衰輪回史,無不以官民尖銳對立而告終,大宋實在是個奇跡。施耐庵把北宋描寫得奸佞當?shù)?、四處狼煙,實在有點把元末的情況冤枉到了大宋的身上了。
當然,贊揚大宋的“廉租房”等福利政策,并非是要說它完美無缺。事實上,王朝統(tǒng)治者的政策出發(fā)點,總是以維護自己的權(quán)力為取向的,因而難免在“惠民”和“伺君”上失衡。以《水滸傳》結(jié)局為例,其接近終了時,梁山殘余好漢均得到皇家的封賜和獎賞,這賞物中包括有地產(chǎn)。那么,這些“賜地”從何而來?書中沒有交代,不過我們可以從史料中窺得一二。胡建華先生的材料中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蔡京曾有東西兩處“賜園”,這兩園下面的“賜地”是經(jīng)拆毀數(shù)百民宅而得來的,但朝廷對拆遷戶的補償卻并不合理,因而有宋人云:“太師公相東園,嘉木繁陰,望之如云。西園人民起離,淚下如雨,可謂東園如云,西園如雨也?!?/p>
照顧權(quán)臣和照顧平民是會有矛盾的,這就難免會出現(xiàn)上面的云雨之爭,宋王朝在“廉租房”上積的德,又讓“賞賜”權(quán)臣寵吏給部分毀壞了!
大宋的經(jīng)濟發(fā)展成果,是中國經(jīng)濟史上的一朵奇葩;而大宋,則是中國社會從遠古轉(zhuǎn)入近古的一個拐點。至今對兩宋政治、經(jīng)濟的研究,仍是中外史學界的熱門話題,而其一系列福利性政策,也能在當今找到翻版。
以蔡京的杰作“居養(yǎng)屋”來說,現(xiàn)在美國各郡縣都設有的“無家可歸者避難所”(Homeless Helters),就是其中的一個翻版。和“居養(yǎng)屋”類似,這種避難所專為因失業(yè)或破產(chǎn)而失去固定住所的人士提供緊急援助,除提供臨時夜間住宿(一般是高低鋪連耳床)以外,還可以給符合條件的受助人提供租房押金或首筆房租以幫他(或她)回到正常生活。當然,它沒有“居養(yǎng)屋”那么舒服,不會管你白天的飯食和零花。若受助人員連飯都吃不起了,則須向其他慈善組織討要。
再看“廉租房”,在一千余年后和大宋一樣領(lǐng)先世界的美國,也有類似的政府支持窮弱者住房的政策。這種支持大規(guī)模興起于“大蕭條”時代,由當時的羅斯福政府直接出面,主持興建了許多廉價公寓,來解決那時急風暴雨般的失業(yè)和失房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