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流
母親不飲酒,但母親這一生注定離不開酒,因為,她的兒需要酒。
那一年,在我告別知青生活去省城讀書的第一個寒假,漫天的風雪和疼痛的膝蓋陪我從遠方回到故鄉(xiāng)。當我借著夜色敲響自家那小小院門的時候,我的老母親掀開溫溫的被蓋,穿著一身睡衣,頂著毯子,趿著鞋,急急地趟過小院的積雪,給我打開院門……她不怕凍著自己,她怕凍著了佇立門外風雪中的兒。
走進屋來,母親把入骨的寒冷關在門外,倒上半碗白酒,燃起一碗黃亮的酒火,像往年一樣,用溫燙的酒,用溫燙的火,洗我一遇天寒便紅腫疼痛的“關節(jié)炎”。
黃黃的酒火,亮亮的酒火,映著老母親的白發(fā),映著桌上那半瓶俏立的“陳釀”。我知道,高爐酒今年又出新品牌了,“大曲”、“特曲”、“陳釀”……每有一款,母親便從商店買回幾瓶。母親不喝酒啊,但她知道,她的兒喝。前年我回家的時候,老母親特意從商店買回一瓶剛上市的“雙輪池”,她笑著對我說:“兩個輪了,跑得快?!蔽业臏I水奪眶而出,我注意到,顫巍巍的母親是用胳膊摟著酒瓶回來的。娘老了,娘拎不動一瓶酒了……以前我離家,無論上學或是出差,母親總是一手拎著一瓶酒往我包里塞。那時候娘利索,給兒買酒總是一手拎兩瓶。如今,娘連一瓶酒都拎不動了,給兒買了酒只好用手臂摟著,誰也拉不住。娘說:“當娘的還能買幾年的酒?看著兒喝酒,娘心里如適?!?/p>
我讀大學的時候,學校不準喝酒,但娘準我喝,娘知道兒喝的是加油的酒。每學期開學,母親總是給我?guī)蠋灼慨敃r盛行的“高爐特曲”,每瓶“特曲”都用報紙一層層裹好,放在包的中間,碰不著撞不著,從淮北到省城,一滴也灑不了。母親不識字,不識字的母親卻知道,雉河集的男兒誰能離了高爐酒呢?我的同窗們都喜歡我?guī)У母郀t酒,他們知道瓶中的每一滴瓊液,都是我的老母的心意和希望,都親切地呼之為“老娘酒”。每到考試前后,我的寢室便成了歡樂的“特區(qū)”,大考大喝,小考小喝,有時不考也喝。那些來自江南的小伙,那些來自塞北的男兒,都端著大食堂的飯菜,聚到了小小的高爐集的“特曲”酒邊,抄起細長的酒瓶,湊到嘴上,深深地喝上一口甘醇的“老娘酒”。于是,生活更加芬芳;于是,友情更加純暢;于是,那一道道的試題,也似乎變得容易起來。
酒火仍在歡快地跳躍著,屋內到處都是高爐酒的醇香。母親一邊用酒火摩挲著我的膝蓋,一邊向我敘道,前一陣子街上敲鑼打鼓,聽說高爐酒在國外得獎了。我笑了,我知道母親說的是雙輪集團的“雙輪”酒榮獲“巴拿馬國際金獎”的事。這是個天大的喜事,這是釀酒行業(yè)的“奧運金牌”,酒鄉(xiāng)的人當然要傾城慶賀。其實,淳樸規(guī)矩的雉河集人早就在心靈深處,給高爐酒頒過了金獎。我們不都是聞著高爐酒的芳香長大的嗎?多少年來,濃濃醇醇的高爐酒一直在滋潤著渦河兩岸那古老而又年輕的土地;雙輪酒用它那粗壯的臂膀,支撐著一方的財政大廈。新鋪的馬路上,散發(fā)著高爐酒的芳香;新建的校舍中,散發(fā)著高爐酒的芳香;就連老年人的退休金里,打開那沉甸甸的工資袋,也在散發(fā)著高爐酒的濃濃芳香。
前年中秋節(jié),全家大團聚。節(jié)前兩天,母親就張羅著去買酒,親自去。我們知道當娘的心,誰也不攔她。七十多歲的老娘,雇了一輛三輪車,把一箱“高爐家酒”推回了家,同時,也把萬千感慨推進了兒的心中:早年,母親給老父打酒,端碗去,一次買一兩;后來,母親給兒打酒,拎瓶去,一次買一斤;如今啊,母親給全家打酒,雇車去,一次買一箱……老百姓的日子就是一年比一年好,高爐酒的質量就是一天比一天高。我的老母親給我們買了一輩子的酒,從“高爐瓜干”,到“高爐特曲”,再到“高爐雙輪王”,今天又把“高爐家酒”買到了家里。啊,家酒,家酒,我們自家的酒,老百姓自家的酒。我的白發(fā)老娘,從今以后可以坐在家里,天天看兒喝家酒……
酒火漸漸小了,我那發(fā)痛的膝蓋已不再發(fā)痛。蜷伏在老母的腳邊,我沉沉地睡去。
一早醒來,打開院門,朝霞映雪,祥光四射。
啊,我家小小的院前,回回花開花落,次次燕去燕回,番番草枯草榮……
回轉身來,母親呼兒飲酒。面對老娘飄動的白發(fā),面對老娘慈笑的面容,剎那間,一萬聲雷鳴在我心頭驟然轟響,一萬道祥光在我眼前嘩然閃過:這不正是我千乞萬求的神仙嗎?這不正是我千呼萬喚的菩薩嗎?這不正是我千尋萬找的佛祖嗎?原來,佛在我家!佛在我家??!我俯下身來,滿滿地斟上一杯母親斟了大半生的高爐酒,向著我的親娘,高高地舉過我的頭頂……
啊,我的老母親;啊,我的永遠的老娘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