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祥
家炎先生:
您好!大作拜讀(在您發(fā)來電子文本以后,《粵海風》雜志社也把當期刊物快遞來了)。我忽然想到,這篇文章不但在當前發(fā)表,有它的現(xiàn)實針對性,而且在廣州發(fā)表,似乎是就魯迅當年在廣州的一些有關言論作出響應,而更賦有了紀念意義。此文的現(xiàn)實針對性,既是對執(zhí)政的當權者心態(tài)的剖析,也是對知識界提出了一個反思的題目。去年資中筠先生提出“道統(tǒng)”和“文人風骨”問題,當亦出于同樣的思考吧。
我欣賞文中提“監(jiān)督的責任”,而非“進諫的責任”,就劃出了現(xiàn)代知識分子和拖著皇權時代尾巴的士大夫型讀書人的界限。時見一部分體制內(nèi)知名人士通過撰文或其他方式,對時政問題發(fā)表意見,被他們自己或相關的媒體表述為“進諫”以至“上書”,我也曾有被邀聯(lián)署的經(jīng)歷,有關的意見內(nèi)容多半無可挑剔,但起草人(自然也就包括了聯(lián)署人)的自我定位,實際上是天子腳下的“忠臣”或“諍臣”,想起來是很不舒服的。有人加以開脫,說這是減少阻力的一種策略,我以為主要還是一種“臣子心態(tài)”在作祟,在這樣的心態(tài)中,懸為典范的是古代敢于“批龍(即天子)逆鱗”,敢于“面折廷爭”的忠臣良相,于是那語境仿佛又回到了皇權時代,即使不把自己當成皇帝的臣子,也是當成了各級官府里的幕僚(卻還不是現(xiàn)代國家里的智囊)。而其結果往往是“熱臉貼上了冷屁股”,在公民無權的朝代和地方,權力者的傲慢是得到縱容的。
近年有些較年輕的朋友,把胡適作為魯迅的對立面,因此在貶斥魯迅的時候,對胡適與權力者之間的關系,胡適對權力者的態(tài)度,強調(diào)其主張“改良”勝于“(暴力)革命”的同時,也有從“真理”往前多走了一步半步的時候,即有意無意地失察,忽視了胡適畢其一生貫穿言行的“做諍臣”、“進諍言”的清議精神,雖不止一次遭遇蔣介石的冷遇而不悔。這其實與他所受的現(xiàn)代教育,與他作為一代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整體評價不相稱的表現(xiàn),也許可以借用胡風的說法,叫做胡適身上的“精神奴役的創(chuàng)傷”吧。胡適已去,風范猶存,他是與陳獨秀、魯迅并列的“五四”精神的先驅,只是長期遭到遮蔽,十幾年來才嶄露真容,我們不應對先賢隨意苛責。我在這里順便提到賢者如胡適亦所不免者,只是提醒我們歷史地對待所有的前人(同樣適用于當代人物的品評),宜從全體看,盡量求其真相,不可從一時一地一人的好惡出發(fā),“倘有取舍,便非全人;再加抑揚,更離真實”(亦魯迅語)。說一句題外的話,其實,對我們素所尊重、敬愛的魯迅,亦當若是。
魯迅在廣州,那時,廣州是所謂革命的策源地。魯迅在那里,親見了“革命者”(主要是國民黨人)執(zhí)掌權力后種種不如人意的表現(xiàn),這些北伐時期的革命者,在1927年后定都南京成為一黨專政的權力者。魯迅從他們身上第二次體驗到他在辛亥革命以后曾有的近于幻滅的心情,那就是他變成從前的奴隸成為新主人后的新奴隸了。
魯迅到了上海,又遭遇了雖未掌握政權 ,甚至還被國民黨追殺中的文化界的某些中共地下黨人,在左翼一隅例如左聯(lián)組織中掌握一點小權,卻對自己影響所及、權力所及的范圍中人,成為“奴隸總管”,“以鳴鞭為能事”,乃至視魯迅為老頑固,為反革命。
正是廣州、上海這樣的現(xiàn)實,促使魯迅提出了,嗣后又被后來的事情反復印證了“政治與文藝的歧途”這一命題。
魯迅的這一區(qū)別于一時感觸,而凝結著廣州和上海一些青年的鮮血,也凝結著他本人痛苦的教訓的理性分析,甚至成為他身后半個世紀以上(也可以說至今)的文化與政治預言。他認為,知識分子,無疑是公民中的敏感者,應該成為社會“感應的神經(jīng),攻守的手足”,應該成為執(zhí)行公民“監(jiān)督權”的前列者和代表者,因此必然為權力者所忌恨。魯迅的話之普泛意義,之真理性,在于他當時雖是針對國民黨的,其實也完全適用于當時與后來包括共產(chǎn)黨在內(nèi)的其他權力者。
在您提到魯迅的兩篇文章之外,他還有一篇《犧牲謨》,對于當時某些令人心痛的歷史現(xiàn)象的詮釋,也同樣燭照了后來多年的現(xiàn)實,一直到六七十年代的“文革”,乃至80年代末的“風波”,到后來的中共干部黨員身上,乃至并非黨人而有反共色彩,卻未擺脫共產(chǎn)黨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的某些人身上。那就是政治上的實用主義,踐踏道德底線,玩弄權謀(陽謀與陰謀),玩忽生命,打著冠冕堂皇的旗號,而以別人的生命充當自己爭奪權力的賭注。你不能不衷心地感佩魯迅的人生智慧和政治智慧。
這是我拜讀大作同時,您這一話題引起的一些感想和聯(lián)想。
您提到的吳組緗先生日記,沒有讀到過,不知正式出版否?
文章最后部分中,說到“一九五八年以后,黨和國家的民主生活逐漸不正?!痹圃疲淮_。如果不提更早的事情,單從有據(jù)可考,見諸“毛選”的文字看,1953年毛即曾對楊尚昆等有過一個嚴厲的批示,批評他們不經(jīng)毛閱過便以中央名義發(fā)出某一文件,并決定從此所有中央文件須經(jīng)毛閱準始得發(fā)出(請查看原文)。這是突破了過去有關權限的獨裁性的“詔令”。再查您的引文,原來出于鄧小平的報告,他的話,在這里不足信。難道1958年以前,例如1957年,就是由毛拍板,由鄧本人以總書記身份擔任“前敵總指揮”的反右派斗爭為標志的年頭,“黨和國家的民主生活”還是“正?!钡膯??這是經(jīng)不起駁議的。
以上云云,信筆寫來,不知當否,敬請指正。此祝
身筆兩健,全家好!
燕祥上
2012-06-22
(作者單位:中國作家協(xi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