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華
水利“海歸派”的代表人物
在早期的水利“海歸派”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李儀祉、張含英、沈怡、鄭肇經(jīng)、曹瑞芝及汪胡楨、許心武等人,他們大都帶著西方國家先進的水利思想、知識與技術,帶著挑戰(zhàn)黃河、造福中華的決心與熱情,積極投身于黃河治理,有的更是與黃河結下了不解之緣。
李儀祉(1882~1938年),原名協(xié),字宜之,后循其音改為儀祉。陜西蒲城人,其父李桐軒和伯父李仲特,為清末關中地區(qū)知名學者。李儀祉自幼受父輩刻苦學習態(tài)度的影響,尤其是從伯父那里接觸了《九數(shù)通考》《西學大成》等西方科技著作,對西方近代科學知識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16歲那年,李儀祉在同州府(治今陜西省大荔縣)考中秀才第一名。1904年,李儀祉與胞兄李約祉一起被推薦入北京大學的前身京師大學堂學習。1909年畢業(yè),獲舉人銜,被陜西西潼鐵路籌備處選派前往德國柏林皇家工程大學土木工程科學習,攻讀鐵路與水利工程。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fā),李儀祉與大批留學生回國參加革命,因回到國內后南北和議已成,他回到故鄉(xiāng)陜西,參與創(chuàng)辦了西安三秦公學。1913年,李儀祉再赴歐洲,到德國、俄國、英國、法國、荷蘭、比利時、瑞士等國家“考察河流閘堰堤防”,目睹了西方諸國水利事業(yè)的發(fā)達景象,更加感到中國水利科學技術的頹廢,痛定思痛,他決心以改變中國水利落后面貌為己任,于是改入柏林但澤工科大學,主攻水利專業(yè)。
1915年春,李儀祉學成歸國。適逢全國水利局總裁張謇決定在南京創(chuàng)辦河海工程專門學校,廣招人才,李儀祉欣然應聘,出任教授和教務長。1918年5月,在河海工程專門學校工作的李儀祉,受校主任許肇南的派遣,到直隸、山東兩省考察黃河實況,這是李儀祉第一次實地考察黃河,也是他精彩的治黃生涯的開始。
張含英(1900~2002年),山東菏澤人。1918年考入北洋大學(現(xiàn)天津大學)土木工程系,后轉入北京大學物理系。1921年考取山東省官費留學備取生,赴美國入伊利諾大學土木系、康奈爾大學研究院學習,獲土木工程學碩士學位。1925年學成回國。
沈怡(1901~1981年),浙江嘉興人。1914年入上海同濟大學學習土木工程。1921年赴德國德累斯頓工業(yè)大學學習水利工程,留德期間便寫過《中國之河工》德文稿,后獲博士學位,為我國水利界第一位“洋博士”。1925年學成回國。
鄭肇經(jīng)(1894~1985年),江蘇泰興人。1912年,考入南京民國法政大學預科,畢業(yè)后改考德國人辦的上海同濟大學醫(yī)工學堂工科,后入同濟大學土木工程科。1921年,鄭肇經(jīng)從同濟大學畢業(yè),獲學士學位,接著被選送到德國德累斯頓工業(yè)大學深造。在跟導師恩格斯學習期間,鄭肇經(jīng)參加了恩格斯主持的黃河模型試驗和治黃原理的研究工作,為他們翻譯、介紹中國水利史料,同時也把導師的論著《制馭黃河論》譯成中文發(fā)表,引起業(yè)內關注。1924年,鄭肇經(jīng)順利畢業(yè),獲得德國“國試工程師”學位后回到了祖國。
曹瑞芝(1890~1953年),山西襄汾人。1916年畢業(yè)于山西大學土木工程系,1919年考取美國威斯康星大學,攻讀水利機械、水利建筑、鹽堿地防治與土壤改良等專業(yè)。1923年獲得碩士學位后回到中國。
水利“海歸派”在黃河治理上的實踐與貢獻
作為水利“海歸派”的旗幟性人物,對黃河治理貢獻最多、最大的是李儀祉。李儀祉是國民政府黃河水利委員會第一任委員長兼總工程師,他首創(chuàng)黃河上、中、下游統(tǒng)一管理,制訂治黃方略和工作計劃,擬定各項規(guī)章制度,逐級建立管理機構,加強水文、泥沙、測量、河工試驗,對黃河進行廣泛的勘測研究,并全面整修了黃河堤防工程。
李儀祉悉心研究黃河治本之策,提出科學治黃的主張,制定了防洪、航運、灌溉、發(fā)電兼顧的治黃方針,從歷史上局限于下游堤防防洪工程,到把近代水利科學技術與傳統(tǒng)河工相結合,提出符合黃河實際的上、中、下游統(tǒng)一治理的方略并付諸實踐,把治理黃河的方略向前推進了一大步。
李儀祉撰寫的《黃河水文之研究》,是研究黃河水文最早的重要科學論著。根據(jù)他制定的黃河流域水文站網(wǎng)規(guī)劃,先后在黃河干流增設了8個水文站和若干個水位站,還成立了黃河測量隊,進行下游河道測量,積累了寶貴的資料。
李儀祉十分注重開展河道模型試驗,他多次介紹德國水利專家恩格斯的河道模型試驗技術,親自聯(lián)系并促成1932年在德國奧貝那赫水工試驗場進行的黃河河道治理模型試驗,并推薦在德國留學的李賦都參加試驗,這是我國治理黃河歷史上首次進行的河道模型試驗。
李儀祉對家鄉(xiāng)陜西的水利事業(yè)傾注畢生精力,先后完成了涇惠渠、渭惠渠的建設,籌備了洛惠渠、梅惠渠的施工,并親自擬定了陜南漢惠渠、褒惠渠、谞惠渠等及陜北定惠渠、織女渠的工程計劃。
李儀祉關于黃河治理的著作甚豐,其中許多著述如《黃河之根本治法商榷》《黃河治本的探討》《黃河水利委員會工作計劃》《治理黃河工作綱要》《黃河治本計劃概要敘目》《治河略論》等都非常重要,至今還是人們研究治理黃河的重要參考文獻。他在主持黃河水利委員會工作期間,還編輯出版了《黃河水利月刊》,促進了當時的治理黃河學術交流,也為今人留下了寶貴的治理黃河史料。
張含英學成歸國后,目睹黃河泛濫給人民造成的災難,數(shù)次向當局提出治黃建議,唯因當時正處于軍閥混戰(zhàn)的年代,他的建議沒有被當局采納。于是,他轉而專注于治河歷史與治河理論的研究,自己的治河思想漸漸明晰。1931年2月下旬,李儀祉連續(xù)在《大公報》上發(fā)表了《導治黃河宜注重上游》《治黃研究意見》等文章,“指破數(shù)千年治河之弱點”。張含英讀后迅速撰寫并在《大公報》上發(fā)表了《論治黃》一文,直言不諱地指出:“今者李先生所論‘宜注重上游實乃治河新法。若與昔日‘專治下游相對而言,殊能喚起民眾之特別注意;然若就治黃全體而論,只注重上游,又似未盡治黃河之事?!睆埡⒄J為黃河治理應當上中下游并重,同時,他尖銳地剖析了黃河未能得到有效治理的社會原因,如河政不統(tǒng)一、思想保守、新的科學技術得不到推廣應用等。文章發(fā)表后,張含英一度擔心會冒犯當時已享有盛名的李儀祉。但在事隔不久的一次聚會上,李儀祉見到張含英后,立即笑容滿面地向他伸出了手,表示了對張含英觀點的贊許。1933年黃河水利委員會成立,李儀祉出任委員長,張含英則被任命為委員兼秘書長。兩位近現(xiàn)代著名水利專家的相識與共事過程,成為水利科技界的一段佳話。
1941年,張含英就任黃河水利委員會委員長。1947年,張含英在中國工程師學會第十四屆年會上發(fā)表了著名的《黃河治理綱要》一文。這是張含英研究黃河問題20余年的總結,全面、系統(tǒng)地表達了張含英的治河主張與思想,是治黃史上的一部重要文獻。
沈怡從德國一回來便開始著手編寫《黃河年表》。1933年9月?lián)吸S河水利委員會委員。1941年,沈怡擔任甘肅水利林牧總公司總經(jīng)理。在甘肅任職期間,他先后轉戰(zhàn)湟水、洮河、納河、大通河、大夏河等流域,領導修建了湟惠渠、洮惠渠、溥惠渠、納豐渠、靖豐渠、登豐渠、永豐渠、永樂渠等水利工作,并在河西建成了當時國內第一座大型土壩蓄水工程——金塔鴛鴦池水庫。1946年4月至1947年1月,受全國經(jīng)濟委員會之托,負責接待外國專家團考察黃河,事后將各種治黃研究資料和報告整理成《黃河研究資料匯編》。同時,他還研究了治黃史,總結了治黃經(jīng)驗。
鄭肇經(jīng)從德國回國后,一邊從事教學,一邊編寫了《河工學》《渠工學》《海港工程學》《水文學》《農(nóng)田水利學》等教材,在教材中既注意介紹國外先進科學技術,也重視總結我國古代豐富的治水實踐經(jīng)驗。1939年,鄭肇經(jīng)的專著《中國水利史》由商務印書館出版,這是中國水利史研究的開創(chuàng)之作,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英國著名學者李約瑟博士在他的巨著《中國科學技術史》中說:“如果沒有鄭肇經(jīng)的《河工學》《中國水利史》作指導,要想寫就《中國科學技術史》中的水利史那一部分內容是不可能的?!?/p>
鄭肇經(jīng)十分關注黃河的治理與研究,從他20世紀30年代主持全國水利工程和全國水利科學研究事業(yè)起,為治黃做了大量的工作:組設洮惠渠工務所、云亭渠工務所,辦理洮惠渠、云亭渠工程;鞏固黃河下游堤防、調整河槽,完成關中八惠,把綏、寧、甘水渠等列入全國“五年水利建設計劃”;在西安組設一等測候所,設置航空測量隊,設立河南水文總站,并由中央實驗處統(tǒng)籌陜甘魯皖四省水文總站;等等。
1925年,曹瑞芝寫出山西有史以來第一份《治汾計劃》和論著《山西水利狀況及今后之進行方針》。在這篇論著中,他運用現(xiàn)代水利科技思想,簡明扼要地闡述了開發(fā)汾河和發(fā)展山西水利水電事業(yè)的設想和方針。
1928年冬天,曹瑞芝任河南省水利局工程師,他對黃河進行了勘查,編寫了《河南黃河水利初步計劃書》。針對黃河下游兩岸河高地低的特點,他開始研究設計用虹吸管把黃河水吸過大堤放淤灌溉,經(jīng)過反復試驗,終于在鄭州花園口、開封柳園口等地安裝4寸虹吸管獲得成功,使堤外的農(nóng)田得到了黃河水灌溉。后來調到山東省建設廳水利組擔任技正,又把虹吸技術在歷城王家梨行、齊河紅廟、青城馬扎子、濱縣尉家口、蒲臺王旺莊等地推廣,既可灌溉農(nóng)田,又可補供北運河航運。此后,他又被推舉為冀魯豫三省虹吸工程聯(lián)合勘查團團長,率勘查團徒步沿黃河勘測幾個月,獲得大量的資料,為黃河下游制訂了詳細的虹吸引水工程計劃。
水利“海歸派”對黃河治理的影響
水利“海歸派”在近代黃河治理中的實踐是十分豐富的,貢獻是非常全面的,涉及防洪、河道整治、堤防加固、水文、泥沙、水力發(fā)電、航運、測量、引黃灌溉以及治理方略等,幾乎涵蓋黃河治理與開發(fā)事業(yè)的各個層面,更重要的是,他們帶來了一股股清新的風氣。他們對黃河治理的影響,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吸收西方科學治河的水利思想,倡導遵循自然規(guī)律治水。
水利“海歸派”在西方國家親眼目睹了現(xiàn)代化的水利工程,學到了許多先進的水利知識與技術,更接觸了先進的水利理念與思想,使他們對水利的認識實現(xiàn)了飛躍。李儀祉在《黃河之根本治法商榷》的第一節(jié)中,就慨嘆西方國家“近世紀科學愈闡明,而治河之術亦愈精……中歐各國幾無不治之河,航運之外,兼利及農(nóng)工各業(yè)”。
鄭肇經(jīng)在其《河工學》中寫道:“世界河流,各有特性,治河方策,亦將隨之而異,宜于甲者,未必宜于乙,合于乙者,又未必合于丙。是以歐美治導河流之方法,莫不因地制宜,而有所差異。況吾國黃河之難治,舉世成知,西方學者,方孜孜研討之不遑,而吾國數(shù)千年修治黃河之方法與經(jīng)驗,豈容漠然視之?!?/p>
第二,確立了上、中、下游統(tǒng)一治理的方略,黃河治理方略從此推進了一大步。
在《黃河之根本治法商榷》一文中,李儀祉系統(tǒng)分析了中國歷代治河方針,并與國外近代水利專家的主張進行比較,肯定了中國歷代治河思想中的許多合理成分和積極因素。同時,他也痛感僅在下游治河解決不了問題,提出“今后之言治河者,不僅當注意于孟津一天津一淮陰三角形之內,而當移其目光于上游,是則予此篇最注重者也”。這是治理黃河歷史上第一次提出注重上游的治理。后來李儀祉又在多篇論著中論述上、中、下游統(tǒng)一治理的觀點,對治理黃河的目標和措施進行了深入細致的探討。
第三,引進西方先進的水利科技,直接推動了黃河的治理。
水利“海歸派”們不但將西方國家先進的治河觀念、治河思想帶到我國,還親自引進了許多先進實用的治河方法與技術。
1933年8月,擔任黃河水利委員會委員長不久的李儀祉派安立森去涇河、渭河、北洛河、汾河及陜西、山西黃河干流實地調查洪水情況,調查到8月8日陜縣站洪峰水位為298.23米,洪峰流量為23000立方米每秒。這是我國最早用現(xiàn)代科學方法進行的水文調查。李儀祉率先開始用現(xiàn)代科學方法分析研究黃河水沙特性,并總結了黃河流量變化的規(guī)律:“冬月最小,春令時有漲發(fā),五六月間低水重現(xiàn),但不如冬季低,盛夏暴漲,含沙特重?!迸c此同時,李儀祉還對水庫和河道泥沙進行了分析研究。他率先開始用現(xiàn)代科學方法分析研究黃河水沙特性,親手設計制作了懸移質采樣器“直立瓶式泥沙采樣器”,在民國時期得以廣泛應用。他還主持進行了黃河上第一次懸移質泥沙顆粒分析。李儀祉在水文領域的研究與發(fā)明不僅為黃河水文事業(yè)的發(fā)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礎,也為全國水文工作開啟了發(fā)展思路。
鄭肇經(jīng)將當時世界最先進的水工試驗技術引入中國,在河海工科大學建成了我國第一座水力試驗河槽,親自帶領學生進行水工試驗。他還著書立說介紹國外先進科學技術,先后編寫了《河工學》《渠工學》等大批權威的教材。
水利“海歸派”就是這樣腳踏實地地把他們在西方國家學到的水利知識與技術運用到黃河的治理中來,直接推動了黃河的治理工作。
第四,注重黃河資料的搜集整理,為研究治理黃河提供依據(jù)。
張含英在其著名的《黃河治理綱要》一文中,開宗明義地說:“治河之一般資料,應急謀普遍充實,其急要者,并應加速調查觀測之?!?/p>
沈怡在他的《黃河治理研究之目的及范圍》一文中,談到將來的黃河治理工作時,就黃河資料的重要性寫道:“在整個工作中,目前所有之各種研究誠微乎其微。設計流域開發(fā)之工作,工程以外,經(jīng)濟的與社會的兼而有之。如無充分之資料,或有資料而不加以思考,即貿(mào)然作任何開發(fā)黃河之主張,乃一極為愚蠢之事。僅賴想象而作決定,乃最最不科學之做法?!?/p>
李儀祉的《治理黃河工作綱要》一文也專門有一節(jié)“整理材料工作”,提醒人們“若不早日搜集而整理之,則恐年久無存,且昔人之經(jīng)營,可作今日之借鏡,是以應將各種材料搜集整理之也”。而李儀祉對于黃河水文、測量工作卓有成效的部署與領導,還有親自創(chuàng)辦《黃河水利月刊》等行動,莫不顯示了他對黃河資料搜集整理的重視。
總之,早期水利“海歸派”對黃河治理開創(chuàng)性的研究,為后來的現(xiàn)代黃河治理奠定了理論基礎。但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下的舊中國,水利“海歸派”們大量富有建設性的建議實際上都很難得到實施,正如張含英后來在《歷代治黃方略探討》一書中所說:“清代貫徹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原則,在治河上,對于近代科學的引用則完全置之度外。直到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雖然測量了河道地形,設立了一些水文站,進行了一些河道治理的模型試驗,建立了一些水利保持試驗區(qū),但是對于河流的治理與下游的堤防,以及其他除害興利措施,則一概不準動。這時近代科學技術雖初步引入中國,但也僅限于研究而已?!?/p>
盡管如此,以李儀祉為卓越代表的早期水利“海歸派”,把西方水利科學技術知識與中國豐富的傳統(tǒng)治黃經(jīng)驗相結合,與黃河的具體實際相結合,提出了黃河上、中、下游統(tǒng)一治理的新思想,推動了傳統(tǒng)的經(jīng)驗治黃向現(xiàn)代科學治黃的轉變,為以后治黃科技水平的飛速提高打下了基礎。正如人民治理黃河事業(yè)的開拓者王化云在一篇談水土保持工作的文章中所說:“1946年人民治黃開始后,最初我們對于水土保持并不了解。讀了著名水利學者李儀祉的《黃河治本的探討》《黃河治本計劃概要敘目》及治黃專家張含英的《治理黃河綱要》等專著后,才有了些認識?!蓖趸茝囊粋€側面展示了水利“海歸派”給予人民治理黃河事業(yè)的重要啟發(fā)。
作者單位:黃河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