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巧慧
關(guān)于母親的詩
從下午一直讀到黃昏,讀詩
讀一些關(guān)于母親的詩。讀張執(zhí)浩的
《與父親同眠》,讀湯養(yǎng)宗的《空氣中的母親》,
還有古馬的《轉(zhuǎn)折》——
這些年近半百的詩人,頭發(fā)逐漸從根部
發(fā)白,還念叨著母親做的鍋貼
他們藏起母親,在一個個閃電的片段,獨自一人
輕輕地喊母親,喊得人心里發(fā)疼,喊得
空氣中的母親忍不住想應(yīng)一聲
他們早就做了爹,
為女兒送飯,為女兒送毛衣。
后來,他們?yōu)橄Я说哪赣H寫詩,為重構(gòu)的
母親寫詩;后來,他們這些當(dāng)?shù)娜?/p>
像母親一樣,絮絮叨叨,仿佛奶奶們的話
通過了男人的嘴巴
在黃昏讀詩,讀到關(guān)于母親的詩,
像他們一樣,忽然想打個電話給媽媽
比起這些老兒子,我幸福得多
我的電話那頭,還有一個母親
摸得到的聲音
頭頂上的鞋
那年我在揚州,尋訪朱自清故居;
我以為深入弄堂
才是深入一個城市的腸道
弄堂安靜、陳年,樸素又拮據(jù)的模樣
我走進小巷,發(fā)現(xiàn)頭頂晾滿鞋子,在低空橫拉的
繩索上,那些用夾子夾著的鞋子
仿佛正踩過來;我不禁側(cè)身躲閃
仿佛那是真的,真的會被踩到
不愿被人踩在腳下??蓱z的
誰能避開無形的鞋,它們懸著,踩著
有時候掉下來,恰好被打個正著
但我旋即想到,那個著名的人也曾住在
這樣的弄堂,頭頂?shù)男硬]有踩塌他的肩膀
他留下的背影還是那么高
系著圍裙寫詩的女人
洗凈的白菜一撂一撂,等在砧板上;
油熱了,一個女人把菜倒進去,騰起一陣煙霧
一個庸常的生活場景,她卻想到了煎熬
她聽到油煙機掩蓋了小白菜的尖叫
“潮濕的靈魂終于得到升騰”她想,
于是匆匆擦了手,
在餐桌上的電腦屏幕里打出這句話
一個系著圍裙寫詩的女人,一邊炒菜,一邊
反復(fù)烙自己。
“媽媽,你在寫什么?”沒什么
那一縷剛被抽離的東西
兩年前一個詩人警示她:
你寫詩的出發(fā)點不對。
仿佛有一陣轟鳴,但河山旋即平靜
她知道有一些偉大的詩人,心中裝著整個漢詩的來龍去脈
可她只是一個庸常的女人,在一個庸常的場景里
系著圍裙寫作
詩歌這只破碗
最后,世上沒有一只完整的碗
在打滿補丁的生活之上
免不了碰撞,撞擊出聲音和火花
留下小小的缺口,
有時一只碗太滑,太燙,掙脫手掌
勇敢地跳到地上——每一塊都
伸出尖銳的角,以說出它內(nèi)在的鋒芒
母親說,舍不得的,這吃過的碗。
于是等著補碗的人
“沒有金剛鉆,哪敢攬瓷器活”,一個補碗人
說出強硬的哲學(xué)。一點潤滑油,幾枚騎縫釘,
碎片們互相咬合,歸于平靜。只有
那道疤痕像剖腹產(chǎn),取出曾經(jīng)壯烈的話語
這只舍不得扔掉的破碗,又端起生活的殘羹
而我們,還舉著這只破碗,舉著補過的裂縫
和釘子,舉著我們曾經(jīng)吻過的邊緣,像舉著潔白的米粒,
像高過頭頂?shù)墨I禮,等待神圣的降臨
而且我們一直舉下去
砧板的回應(yīng)
把平庸的比喻放在砧板上,取出鋒芒
傍晚五點半,我把一塊肉一點點
切開,一點點剁碎
肉已沒了反抗,只有刀在不斷揮舞
而砧板做出沉悶的回應(yīng)
我在心中說:看吧,這就是你!
有人慣于把自己比作砧板上的肉,我卻把自己
比作砧板,以承住更多的打擊
位 置
女兒設(shè)計著理想中的廚房,這里放冰箱,那里
放儲物柜,而水斗,就緊挨煤氣灶吧。她笑著說:
這樣媽的火氣一上來,就可以馬上撲滅
她忽略了水斗必須連著水管才能擰出水來
就像冰箱必須接通電源才能保鮮
這些管道、這些線,各有各的來去。它們
彼此牽扯、約束,組成一張關(guān)系網(wǎng)
女兒還小,她不知道,哪怕小小的廚房,
有的位置也不能隨便動搖
高壓之下
像一口鍋被火焰包圍,我感到煎熬
并且忍受它
我深知火苗正在策動事變,以溫暖的名義
它們在內(nèi)部一點點變軟,變稠;
把骨頭變成蒸汽,變成另一種味道。
我感到了壓力,并給你以全部的尖叫
假如你沒有聽到,一只高壓鍋也許
會選擇把自己爆掉,用更大的聲音發(fā)出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