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璀璨
摘要: 博爾赫斯的《交叉小徑的花園》充滿了“迷宮”敘事的盤綜錯雜性。通過“迷宮”這個核心意象,他把奇幻體的迷宮故事嵌入偵探框架中,敘事中的不斷分叉造成小說撲朔迷離的閱讀效果;通過精心設(shè)置的魔幻敘述手段,消除了傳統(tǒng)小說文本中真實和虛構(gòu)的分明的界線。這篇小說對時間和永恒進行了嚴肅的思考,博爾赫斯把玄學思想化為了小說形式,影射了一個形而上的、抽象的“時間”主題。
關(guān)鍵詞: 博爾赫斯小說《交叉小徑的花園》時間迷宮可能性
自詹姆斯·喬伊斯始,人們便開始不斷地探索與追問小說的可能性限度到底是什么,小說可以展示什么樣的想象時空。小說之所以為有生命力的藝術(shù)形式,就在于作家們不斷地在試驗中拓展小說文本的無限的可能性。《交叉小徑的花園》[1]集中體現(xiàn)了博爾赫斯在藝術(shù)上追求新奇、獨特、別出心裁的特點,以及他最熱衷的關(guān)于迷宮和時間的兩個話題??梢哉f,這個短篇小說是博爾赫斯的標志性作品。
這短篇小說《交叉小徑的花園》從體裁上看是一份犯人的獄中聲明。博爾赫斯自己評價這部小說時說,讀者將目睹“一次犯罪的經(jīng)過及其一切準備活動,讀者不會不知道這次犯罪的動機,但卻不理解——在我看來是這樣——直到最后一段才會明白”。[2]小說發(fā)生在1916年的英國。主人公名叫俞琛,是一個中國人,一戰(zhàn)時期卻在英國給德國人做間諜,被英國特工馬登抓住,現(xiàn)被關(guān)押在獄中并即將被處以死刑。
故事由他的獄中供詞伊始,開頭卻是莫名其妙地少了兩頁——“他的聲明的開頭兩頁已經(jīng)遺失”。[1]俞琛在獄中供詞的開頭寫到他已經(jīng)得知同伙被捕,并被打死了,而英國特工馬登馬上就會前來追殺他,因為他掌握了一項軍事絕密情報:英國大炮新陣地的名字——阿爾貝小城。這個情報無疑對于英德兩國都極為重要。但在當時,由于條件有限,俞琛無法將這一重要的情報傳達給其的德國上司。怎樣才能把阿爾貝的名字傳給上司?一一掠過自己擁有的東西,俞琛在逃命之前終于從電話簿上找到靈感:殺死一個與阿爾貝小城名字相同的人,這樣,這起謀殺案就會見報,然后被害者的名字和俞琛自己的名字就會同時登上報紙頭條。他的德國上司恰恰又是一個喜愛讀報的人,只要他能讀到這起謀殺案的報道,那么就一定能破譯這其中的信息,從而摧毀阿爾貝小城。
于是俞琛即刻出發(fā)謀殺一位名叫史蒂芬·阿爾貝的人。列車在馬登趕到之前開動,馬登要追上他就得坐下一班火車,這為俞琛爭取了近一個小時的時間。當俞琛順利地來到阿爾貝家前的花園時,驚奇地聽到里面居然傳出了中國音樂。與阿爾貝深談之后,俞琛發(fā)現(xiàn)阿爾貝是一位曾經(jīng)在中國待過多年的漢學家,他潛心研究的竟然是俞琛的曾祖父崔朋當年未完成的兩項偉大事業(yè):一部其中人物比《紅樓夢》還要多,名為《交叉小徑的花園》的小說,以及一座任何人進去都會迷失的迷宮。崔朋“花了十三年的時間,從事這兩項不同性質(zhì)的工作。但是有個來歷不明的人暗殺了他,他的小說變得毫無意義,他的迷宮也找不到了”。[3]讓他人不明所以的崔朋的小說被阿爾貝成功破解。原來崔朋并沒有建造一座真實存在的迷宮,這個困擾了好幾代人的迷宮其實根本就不存在。而崔朋寫的混亂錯雜的小說本身才是一座真正的迷宮,它是“一座象征的迷宮,一座看不見的時間的迷宮”。[3]正如文中所說,這部龐大的小說還可以看做是一個謎語,而其謎底則是那永恒不變的話題——“時間”。這座小說迷宮最終探究的正是關(guān)于時間的可能性的主題,但整部小說卻連一個“時間”的字樣都沒有——“他甚至不愿意用含有‘時間意義的字眼”。正像我們猜謎,謎語的謎底是絕不會出現(xiàn)在謎面上的?!徼『桶栘惲牡檬滞度?,差點都忘了自己是來干什么的。讀者也如同主人公一樣,沉浸在他的虛幻的遐想中,忘了他“被人追捕的悲慘命運”。我相信,即使是再讀這篇小說,也會有相當一部分讀者忘了俞琛此行的真正目的。就在這時,俞琛看到有個人正在小徑上走來——英國特工馬登。當阿爾貝轉(zhuǎn)過身去的片刻,俞琛掏出已準備好的手槍朝可憐的老頭阿爾貝開了槍。馬登沖了進來將其逮捕,當然,他聰明的德國上司也猜出了他的計謀,作為城市的駐扎著英國軍隊的阿爾貝最終被德國人炸成了廢墟。
《交叉小徑的花園》這篇小說的表層框架是一個間諜故事,充滿了情節(jié)上的跌宕起伏和無限的懸念。但如果就此認為小說只講了一個俞琛槍殺阿爾貝的故事則是不對的。這部小說顯然不單單地描述了一起謀殺案。它在深層次上表述的是漢學家阿爾伯特講述的迷宮故事——《交叉小徑的花園》。無疑,這才是小說真正想要表達的核心所在。表層的間諜故事不過是個載體。間諜故事體現(xiàn)著通俗小說的特征,而迷宮故事則有著哲理小說的特征,博爾赫斯把深奧難懂的哲理作了淺顯通俗的形式處理,讓兩者巧妙相融在了一起。
可以看出,《交叉小徑的花園》有一個極其復雜的結(jié)構(gòu),它的敘事結(jié)構(gòu)也有著明顯的迷宮特征。開頭的缺失和結(jié)尾的可疑不定,使小說成為一個沒有進口也找不到出口的迷宮,讓讀者在這個封閉的空間里打轉(zhuǎn),造成循環(huán)往復的效果。小說既成為敘事的冒險,又成為閱讀的冒險。在博爾赫斯的這篇小說中,敘事中有敘事,分叉中有分叉,每次分叉又都引出新的岔路。比如開頭從《歐戰(zhàn)史》的介紹到俞琛的供詞是第一次分叉。里面的作為間諜的俞琛的故事、漢學家阿爾貝的故事、阿爾貝所研究的崔朋的故事,還有交叉小徑的花園本身、俞琛謀殺阿爾貝的故事,以及作為小城的阿爾貝的覆滅,都可以看成是一個個分叉。在《交叉小徑的花園》中,作者敘事的推動速度極快,讀者面臨著一個又一個的新的岔路。就像小說中崔朋建造的迷宮,里面的叉路可能是無窮的,他不斷地在挑戰(zhàn)著故事的可能性。這不禁讓我們想到王小波的《萬壽寺》——作者將探求可能性推向了極致,他想在這小小的文本里窮盡可能性。事實上,絕大多數(shù)文學作品都在探求可能性,相信可能性——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批判性思維,是每一個文學作者都想要做的事情。在《交叉小徑的花園》中,情節(jié)的交叉表現(xiàn)在故事的多種巧合,時間的分岔和多維存在讓情節(jié)的發(fā)展具有各種可能性。于是,互不相干的人和事就有可能因種種巧合而造成情節(jié)的交叉。這種分叉敘事隱含著一種生成性功能,好像故事可以無窮地衍生下去,每一個岔路都孕育著新的敘事基因,表現(xiàn)出對無限可能性的追求,就好像博爾赫斯的另一部作品——《沙之書》一樣,“無論是書還是沙子,都沒有開始或結(jié)束”。[3]這就是一種分叉敘事,也是博爾赫斯在文本敘事結(jié)構(gòu)上設(shè)置的迷宮。這種迷宮敘事就像真正的迷宮一樣,充滿了敘事的分叉和歧路,小說如同迷宮,這座迷宮里有一條小徑通向中心,這就是表層故事揭示的間諜小說的小徑。在這部篇幅短小的小說中,作者運用的高超的迷宮技巧使這摻雜著諸種文類的小說不僅沒有臃腫凌亂之感,而且達到了為小說的虛構(gòu)現(xiàn)實增添復雜性的目的?!岸@種原來的小說具有的迷宮特征又被不同的中譯本加強了。我對照了三個中文版本,開頭關(guān)于《歐戰(zhàn)史》這本書到底是哪一頁記載了行動推延的歷史事件,就有各不相同的翻譯。一個版本說是22頁,一個是242頁,第三個則是272頁。中文翻譯(也許是排版工人)可以說是真正領(lǐng)悟了迷宮敘事的精髓”。[5]從這么一個小小的細節(jié)中,我們也可以窺探到現(xiàn)在出版圖書的不嚴謹性。
“時間是永遠交叉著的,直到無可數(shù)計的將來?!痹凇督徊嫘降幕▓@》中,漢學家阿爾貝這樣對俞琛說。博爾赫斯在他那題為《時間》的演講中認為:“時間問題比其他任何形而上學問題都來得重要?!保郏叮葸@就是博爾赫斯的小說化的時間觀。他通過高超的敘事技巧讓時間與迷宮最終完美地結(jié)合在了一起。
參考文獻:
[1]博爾赫斯著.王央樂譯.交叉小徑的花園.博爾赫斯短篇小說集.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69.
[2]埃米爾·羅得里格斯·英內(nèi)加爾.博爾赫斯傳.東方出版中心,1994:339.
[3]博爾赫斯著.王央樂譯.交叉小徑的花園.博爾赫斯短篇小說集.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77.
[4]博爾赫斯著.王央樂譯.沙之書.博爾赫斯短篇小說集.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381.
[5]吳曉東著.從卡夫卡到昆德拉.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199.
[6]博爾赫斯著.王永年等譯.時間.博爾赫斯文集·文論自述卷.海南國際新聞出版中心,1996:1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