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香嫂和她的“救生旅店”

王成

在北戴河海濱的一條小巷里，有一家名叫“文香旅館”的小旅店，門面不大，只有十幾間客房。在林立的農(nóng)家旅社的包圍當中不那么顯眼，但是，在北戴河，只要你提到“文香旅館”這幾個字，當?shù)貛缀醣M人皆知。他們會很熱情地給你指路，有的還會告訴你，北戴河有三寶：碧海、金沙、文香嫂。從1984年至今，在北戴河海邊開旅館的郭文香，已經(jīng)挽救了100多個想跳海輕生者的性命。

第一個被救者臨別時哭著喊她“媽媽”

文香旅館和它的主人文香嫂在北戴河能這樣出名，是因為文香旅館不但接待旅客，20多年來，還接待了100多個想跳海尋死的人。他們當中年齡最小的只有12歲，最大的92歲。

今年70歲的文香嫂名叫郭文香，是北戴河草廠村一個普通的農(nóng)村婦女。1984年初夏，郭文香聽說在海邊開旅館挺賺錢，便騰出了家里的3間老平房，辦起了這個文香旅館。

旅館開張后的第7天，來了一位臉色煞白的鄉(xiāng)下姑娘。姑娘隨身攜帶的唯一行李，是一本《青春之歌》。到了夜里，郭文香發(fā)現(xiàn)姑娘消失了，心急如焚。距離旅館10公里遠的派出所，她來來回回折騰了七八趟。臨海的小村子，周邊有不少險峻的礁石，常常有人在那兒喪命。郭文香終于在海邊找到了這個姑娘。姑娘姓康，張北縣人，因家里太窮，父母用她給哥哥換媳婦，她不滿包辦婚姻，只身逃了出來，就想看一看大海，然后像當年《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靜那樣，在北戴河的波濤中結束自己的生命?？倒媚镌诤┥吓腔擦艘徽?，還是因為不甘心而沒有邁出那一步?？倒媚锷頍o分文，已經(jīng)4天粒米未進。

得知康姑娘的不幸遭遇，郭文香心疼得直掉眼淚，馬上下廚做了一碗熱湯面，又煮了兩個雞蛋，親眼看著康姑娘吃下去……經(jīng)過北戴河區(qū)政府和郭文香的努力，幾天之后，康姑娘的家人趕來，在北戴河辦了退婚手續(xù)。郭文香這才放心地把康姑娘送上火車?；疖噯訒r，康姑娘使勁地揮手，大聲地哭喊著：“媽媽，媽媽，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

一個夏天的午夜，幾個陌生游客前來敲門，抱進來一個跳海輕生未遂的年輕男人。這個年輕男人因為生意失敗負債累累，被妻子拋棄，母親也因此活活急死。在文香旅館調(diào)養(yǎng)了幾天后，這個年輕男人身體復原了，卻總是一言不發(fā)。郭文香拉著他爬山、看海、逛公園，每天走上長長的一段路，勸解、開導的話都說盡了。“孩子，我的腿腳不靈光，但我還會陪著你走?！惫南阏f。這個年輕男人忽然跪倒在郭文香的面前，抱著頭，放聲大哭。他終于想開了，放棄了輕生的念頭。

郭文香還記得，2005年，住在旅館里的一個長著瓜子臉、杏仁眼的俊俏姑娘，因為大學畢業(yè)找不到工作，加上被男朋友拋棄，于是吞服了安眠藥，爬上礁石，跳進了大海。姑娘被人救上來后，一直處于昏迷狀態(tài)，她的鼻子、嘴巴里都塞滿了沙子。郭文香端來一盆溫水，一邊用毛巾輕輕地替姑娘擦洗，一邊用手指頭將沙子一粒一粒摳出來……

這樣的事，經(jīng)常在文香旅館里上演。郭文香把這兒比作“一個戲臺”，她在臺下看透了世態(tài)炎涼，可她依然有著一副“菩薩心腸”。每遇到一個輕生者，她的眼睛“就跟進了辣椒水一樣”，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郭文香為這些客人安置了專門的客房，客房里有兩張床，一張是客人的，一張是她的。晚上，她陪這些試圖輕生的不幸的年輕人睡覺，苦口婆心地開導他們。其實，她從來不敢合上眼睛，怕一睜眼，這些人又不見了。在無數(shù)漆黑的夜晚，離婚的婦人會喋喋不休地講述哀怨的往事，離家出走的少年會哭著喊“媽媽”，病重的流浪漢會唱起走調(diào)的鄉(xiāng)曲，失意的商人會炫耀輝煌的往昔……

久而久之，郭文香多了個外號——“老解決”，意思是說誰有了困難，她都會幫助解決。她開的文香旅館也同當?shù)蒯t(yī)院、“110”、公安派出所成了“關系戶”。人們把文香旅館喻為“愛心方舟”，稱文香旅館為海濱的第二個“110”、“輕生者搶救中心”。

文香嫂的救人絕招

常有人問郭文香，你救助了那么多尋死的人，你是怎么說通他們的？是不是有什么絕招，把他們給降住了？郭文香說：“尋死的人，心里總有一個結，你得把它解開。”這是這個初中都沒畢業(yè)的農(nóng)婦所能想到的“最有文化的一句話”。

“那兩個孩子是北京的雙胞胎，父母管得嚴，就離家出走到北戴河吃安眠藥跳海來了。警察把她們搶救過來就送到我的旅館里安置。當時我一看姐妹倆披頭散發(fā)，挺可怕的。我說就抬屋里來吧，別在外邊晾著了。其他旅客不樂意了，說這旅館怎么還住死人，不吉利，要退房。我說退就退吧，顧了死人顧不了活人。早上醒來后，雙胞胎中的姐姐就看手腕，我說你怎么還號脈？她說是想找血管，第二次自殺。我說你可不能死，我一個農(nóng)村婦女，上有80歲老人，下有子女，就指著開旅店生活，你在這兒割腕自殺，我也該永遠停業(yè)整頓了。我天天給她們做工作，一勺一勺喂給她們吃飯，熱不熱還拿舌頭嘗一下，吃葡萄還給她們剝皮。后來她們想死的心思就開始動搖了?！币恢苤螅p胞胎姐妹的父母趕到北戴河，進門就掏出一疊錢，要感謝郭文香的救命之恩。郭文香連連擺手說：“要為錢，當初我就不會讓她們住進店里！”

“有一年大冬天，公安局治安科長騎著摩托把我接到公安局大院。進屋一看，電話掉在地上，桌上的東西全在地上，兩個警察在躲閃一個女孩。那個孩子全身都是濕的，她跳海了，警察把她救上來，可她還是非要去死不可，把阻攔她的警察也捎帶著打了。我讓倆警察都出去，然后我就坐在凳子上。我問那女孩冷不冷，她不搭理我。我就說，大姨身體不好，假如你要像剛才打警察那樣打我，你先給大姨一個話，大姨就躺在地下讓你打，省得你累得慌。可是你不能死，出賣靈魂、污染社會的壞人才應該死，你這死是干啥呀？誰要欺負你了，你去告他呀，讓他蹲大獄、挨槍崩?，F(xiàn)在政策這么好，干啥不能活著？多掙錢，出人頭地，孝順父母，報效社會。她就盯著我看，我上前攥住她的手說，三九天多冷??！你跟大姨回家，大姨給你做頓熱湯吃。

“我把那女孩領回家以后，把她衣服從里到外全給換了，嘮了半天嗑兒以后她就睡下了。第二天早上，她騙我說上廁所，跑出大門，跑得飛快，我就在后面追。路上有人，我就來個急中生智，喊著抓小偷呀！抓小偷呀！當時，真有一個見義勇為的人把她截住了，她就在地上打滾。我一溜煙就跑跟前去了，結果剎不住腳步，人也摔倒了，渾身那個疼?。∷谀谴驖L哭，我也使勁哇哇大哭，說：大海也沒蓋兒，你要死就死吧，我不管你了。嘿！你別說，這以毒攻毒的招還真管用。她不哭了，爬到跟前摟著我，給我擦眼淚。她說：大姨你別哭了，我不死了。你說人家不死了我還哭啥，見好就收唄！”

“為名所累”的文香嫂

成了名人的郭文香有時也“為名所累”，到文香旅館理直氣壯地向她要錢要物，甚至要她為他們找工作的也不乏其人。

有一年，文香旅館來了3位南方游客，和郭文香一見面就索要1萬元。郭文香感到很意外，但也安排了他們食宿。來人對郭文香說，他們是祖孫三代人，老者時年72歲，老伴已經(jīng)去世；中年婦女時年40多歲，是老人的女兒，丈夫也去世了；小伙子17歲，是老者的孫子，父母雙亡。3人振振有詞，聲稱郭文香是好人，他們有難處就得給他們錢。他們見郭文香沒掏錢，就吹胡子瞪眼睛地大鬧起來。郭文香對他們解釋說：“我已經(jīng)年近60歲，上有82歲的老母親，下有眾多的兒孫，指望著這家小旅館過日子。我這兒一張床也就5元、10元的收入，讓我一下子拿1萬元不可能。我經(jīng)濟并不寬裕，幫助人的錢也是自己節(jié)衣縮食省下的。況且你們3個人，中年的身強體壯，小伙子也高高大大，為什么不靠著自己的兩只手去謀生，而不要尊嚴去向別人討要呢？”

那3人白吃白喝了幾天，不斷地大吵大鬧。郭文香百般無奈，撥打了110報警。警察來后，這祖孫3人又對郭文香說，要不然你就給我們600元，我們?nèi)ケ本┩鎺滋炀突丶?。?10警察和當?shù)卣膭窠庀拢?人才悻悻而去。臨走時，郭文香還是掏出了50元錢送給他們。然而，令人氣憤的是，那個小伙子臨行前竟然砸斷了文香旅館的一張床腿。

還有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東北一個老婆婆老伴去世后，因無兒無女，老人感到極其孤單。為了引起單位的注意，她跑到了北戴河“救生旅店”，故意尋死覓活，說要跳海。結果，她得到了郭文香無微不至的照顧。在旅店白吃白住了一個多月后，老婆婆終于被感動得說出了實情。郭文香沒有責怪她，把她送上了回家的車。

近30年來，100多個跳海輕生者，先后與文香旅館結緣。他們在這個小小的驛站舔舐傷口，短暫停留，然后滿懷希望地走出旅館。這些已經(jīng)“死”過一回的人離開時，有的心懷感激，有的不辭而別。

如今，文香嫂和她的小旅館一起慢慢變老了。2011年，郭文香動了一個大手術，在病床上躺了一個多月。她在女兒的攙扶下剛剛回到家，110警察就送來一個跳海的人，請她幫忙照顧。郭文香當時就哭了，她對警察說：“我都這樣了，已經(jīng)不中用了。將來我要是死了，這些人咋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