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詩兩絕——蘭亭和沈園

林迎

在紹興這座人杰地靈的稽山鏡水里，每一塊巖石，每一方園林和每一泓清溪，都隱藏著無數(shù)動人的故事。從春秋時代的勾踐，到近代民主志士秋瑾、蔡元培，到現(xiàn)代偉大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魯迅，從東漢唯物主義思想家王充到當代著名學者范文瀾、馬寅初還有無數(shù)燦如群星的書法家、詩人，令人目不暇接。

今年陽春三月，挾著清風雅氣，我來到了仰慕已久的紹興，先后踏進了被稱為中國書法圣地的蘭亭和回蕩著愛情千古絕唱的沈園，內(nèi)心深處受到無比的震撼。我忽然感到，蘭亭和沈園，恰如兩顆熠熠發(fā)光的明珠，讓我們從一個側(cè)面，領(lǐng)略到中國最富于特色的書法和詩歌這一文化瑰寶的魅力。

俊逸蘭亭：詩圣從這里走出

我是3月24日走進蘭亭的，農(nóng)歷是3月初三，距王羲之當年結(jié)社暢聚蘭亭，恰好是1659年?！坝篮途拍耆绿欤频L輕柳生煙。曲項白鵝漿影里，層波蕩漾碧無邊……少長咸集風雅事，流暢曲水詩興濃。雖無絲竹管弦盛，暢敘幽情笑春風?！碑斈晏m亭結(jié)禊盛事仿佛就在眼前。蘭亭位于紹興城南13公里的蘭渚山下，在夕陽西下，春風徐來之際，遠遠望去，只見青山如屏，綠水似鏡，波光嵐影互為映襯，蘭亭風景區(qū)正應了古人所言“千巖競秀、萬壑爭流、云蒸霞蔚、目不暇接”的描述。

面對著這曾經(jīng)舉辦過一次空前書法盛會的別致景點，導游為我們介紹了關(guān)于王羲之的一些掌故。公元353年，王羲之在48歲那年出任了會稽內(nèi)史一職之后，每逢公務閑暇，總要到蘭亭賞鵝練字，以愜平生，并萌生了“終焉此地”的想法。他的“山陰道上行，如在鏡中游”的千古名言，與后來李白贊賞越中的詩句“會稽風光好，卻繞剡溪回。云山海上出，人物鏡中來”一樣，從不同角度道出了當時鑒湖一帶山水風光的特色所在。宋代大詩人陸放翁對蘭亭的環(huán)境之美與王羲之在蘭亭的修禊活動更是推崇備至。以“曲水流觴千古勝，蘭亭絕景擅吾州”的佳句予以贊美。

順著一條用卵石鋪成的小徑前行，我和幾個文友來到了被一叢叢翠竹環(huán)繞著的御筆蘭亭碑——即康熙御書“蘭亭”手跡之所在。據(jù)說當年康熙、乾隆兩位皇帝都巡游過蘭亭。康熙帝在這里還興致勃勃地摹寫了王羲之的《蘭亭序》全文。康熙皇帝的孫子，即后來的乾隆皇帝，他在巡游蘭亭時，曾即席賦詩5首，除4首為絕句外，其中有1首《七律》這樣寫道：“向慕山陰鏡里行，清游得勝愜平生。風華自昔稱佳地，觴詠于今紀盛名。竹重春煙偏澹蕩，花遲禊日尚敷榮。臨池留得龍?zhí)?，聚訟千秋不易評?！弊掷镄虚g洋溢著對蘭亭的溢美之情。

面對著清俊優(yōu)雅的蘭亭景區(qū)，呼吸著習習清風，穿過茂林修竹和曲水清溪，我的思緒，仿佛回到1600多年前那一次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文人墨客的聚會。東晉永和九年（353）農(nóng)歷3月初三，蘭亭發(fā)生過一樁在中國書法史上空前絕后的大事，那就是由當時隱居于上虞東山的名士謝安提議，由時任會稽內(nèi)史的王羲之負責召集，有謝安、孫綽、王凝之、王獻之等42位名人雅士參與，在蘭亭舉行雅聚修禊、曲水流觴、飲酒賦詩的祓禊活動?；顒蛹磳⒔Y(jié)束時，有人提議將眾人所賦之詩編纂成集，以傳后世，并提請王羲之為該詩集撰寫序言。

其時正值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之時，王羲之于酒氣正酣、心情極為舒展的情狀之下，拿起鼠須筆，在蠶繭紙上即興揮毫，一氣呵成，寫就了被后人譽作“天下第一行書”的《蘭亭序》墨寶。后來王羲之曾不斷重寫，可是始終難以達到第一個文稿的神韻。盡管由于各種原因，這本詩集并未編成，但王羲之的這篇《蘭亭序》卻以其出色的文采和驚人的書藝不脛而走，聲名遠播，譽滿江左。

王羲之的《蘭亭序》寫得那么溫潤、自然、充滿生氣，很關(guān)鍵的一點是展示了大自然之神氣，或者是與大自然融成了一體。忽然想起了宋濂的《畫記》所言：“先畫蘭亭一所，俯臨清流，上甚艷靚。四面皆簾，簾卷，旁周欄桿，中設(shè)方幾。幾上墨、硯各一，紙三，二成軸。一布幾間，有美丈夫從幾后，冠竹籜冠，服大布衣，右手操翰，冥然若遐思，疑羲之草《序》時也?！弊鳟嬚呤撬未拇螽嫾?，名叫李公麟。那畫題作《蘭亭觴詠圖》。《畫記》明確地告訴我們，亭子的四面都卷起了竹簾，是“透氣的”，與外邊的“高嶺千尋，長湖萬頃”相連接。室內(nèi)室外連成一片，新鮮空氣進來了，書法藝術(shù)強調(diào)的“意”與“氣”貫通起來，傾注筆下，故而有了《蘭亭序》“點畫蕩漾空際”的空間感覺。是啊！優(yōu)美的環(huán)境，精良的工具，幾十年如一日砥礪的技術(shù)，加上泉涌的文思與不可遏止的書法創(chuàng)作激情，自然就構(gòu)成了《蘭亭序》無與倫比的美：線條流動的筆，用筆變化的美，布局空間的美，以及結(jié)字凝固的美。天、地、人和諧交融，譜寫出一闋生命的樂章，“天下第一行書”就這樣誕生了。1659年前的那個夜晚，王羲之徹夜難眠，并且有了一次刻骨的生命體驗。他一定會感覺到，他寫出了一篇生平最滿意的文章與書作——這種高峰體驗，人的一生中也許只有一次，或者幾次。正如李商隱詩說：“不因醉本蘭亭在，兼忘當年舊永和”——令王羲之無法想到的是，在他身后，修禊的蘭亭，會成為中國書法的一塊圣地。

《蘭亭序》作為中國書法之一座里程碑，無論是時代背景還是藝術(shù)形式，都有其獨特之處。魏晉時期，連年戰(zhàn)亂打破了舊的封建統(tǒng)治秩序，隨著玄學、佛學、道學思潮的興起，西漢以來儒家獨尊的局面也土崩瓦解。這時，人的生命、才情個性都得到高度的重視和充分的張揚，而那種漢代肅穆森嚴的社會風氣的產(chǎn)物——隸書，在瀟灑飄逸、不滯于物的“魏晉風度”面前顯得越發(fā)拘謹呆板，不合時宜。順乎時代潮流，適應時代要求，王羲之不僅在鐘繇等人的楷書的基礎(chǔ)上，推陳出新，一變漢魏以來的古拙書風，形成一種妍美流便的新體楷書，而且又另辟蹊徑，創(chuàng)造出氣韻生動、自然流暢、瀟灑飄逸的行書。《蘭亭序》的問世，實是書法藝術(shù)史上的一大突破，標志著行書藝術(shù)的最高成就。

其一，書傳情思，心手雙暢?！短m亭序》帖實際上是為《蘭亭詩集》所作的序文的草稿。該帖最為突出的是其書法藝術(shù)的氣韻完美地傳達了作者的情思。序文生動地描述了群賢宴集蘭亭的盛況，抒發(fā)了作者對人生的感慨和對生命的深情留戀，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老莊的虛無主義哲學思想，表達了作者對自然的熱愛和對人生執(zhí)著的追求?！把鲇^宇宙意如何，俯察品類感慨多。當其欣欣于所遇，得樂且樂莫蹉跎。忘形于斯千杯少，茫然不知身將老。俯仰之間攬鏡悲，兩鬢經(jīng)霜如秋草。人生如夢幾時休，漂泊無處可停留。終期于盡如逝水，逝水一去不回頭！”而王羲之起草這篇序文時，是寓情于淋漓的翰墨之中，以書法特有的線的藝術(shù)，來傳情達意。寫字和作文，在王羲之筆下已成為渾然不可分的一體了。那是“一己身心與自然、宇宙相溝通、交流、融解、認同，合一的神秘經(jīng)驗”（李澤厚《世紀新夢》）。這正是王羲之《蘭亭序》之魅力所在。

其二，隨類賦形，章法有度?！短m亭序》帖以書法藝術(shù)的氣韻，完美地傳達出內(nèi)心的情思，而且運筆矯健清宛，風骨峻爽，章法自然，構(gòu)成詩一般的藝術(shù)境界。仔細觀之，其字形結(jié)構(gòu)極盡變化之能事，凡是重復的字，它的寫法均不相同，都力求表現(xiàn)出它的獨特個性，從而充分顯示出書家的主觀創(chuàng)造力。人們說：“魏晉書法的特色，是能盡各字的真態(tài)。”“鐘繇每點多異，羲之萬字不同?！敝劣凇短m亭序》貼的章法布局，采取縱有行而橫無列的形式，因該貼是草稿，書者率意而書，故字與字大小參差，不求劃一，長短配合，錯落有致，而且點畫皆映帶而生，顯得氣脈貫通；行與行大致相同等，但時有寬狹，略帶曲折，寬狹相間，曲折互用，相映成趣。

其三，以意論書，字為心跡。王羲之的書法實際體現(xiàn)了他對人生對藝術(shù)一種獨特的見解。魏晉時期，雖然藝術(shù)進入了自覺的時代，許多人都以極大的興趣和熱情，自覺地從事藝術(shù)活動，仿佛是“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不過，人們在骨子里卻是把藝術(shù)作為一種精神寄托，并想憑借藝術(shù)流傳自己的名聲，使生命的有限化為無限。從本質(zhì)上，王羲之對生命懷有深情的留戀，他表面上曠達超俗，但內(nèi)心所關(guān)注的還是當時的實際的社會政治問題。東晉的門閥世族的名士，只是把書法作為一種陶冶性情的“養(yǎng)生”之道來看待，不主張?zhí)貏e為之苦心勞力，刻意追求。從這里我們不難理解，《蘭亭序》的手稿，竟使王羲之后來屢書不及的內(nèi)在原因。

王羲之曾一再說到書要“有意”，十分明確地指出：“頃得書，意轉(zhuǎn)深，點畫之間皆有意，自有言所不盡。得其妙者，事事皆然?！彼谠u人書法時，明確地把書法同美聯(lián)系起來，把魏晉玄學、美學中不斷講到的“言不盡意”的思想應用到書法藝術(shù)上，這是對書法理論的重要發(fā)展。王羲之書法所重之“意”與魏晉風度所重視的“韻”是一致的，如果說漢魏書法的一般特征是質(zhì)樸而重氣勢，那么晉代書法則是細膩而重婉麗，把書法作為純粹的藝術(shù)來看待，充分自覺地追求書法美，并把這樣追求引向難以言傳的“意”的表現(xiàn)，這正是晉代書法取得重大成就之所在，也是王羲之書論的重要意義所在。

游走在恬靜優(yōu)雅又充滿了藝術(shù)氣息的蘭亭，內(nèi)心自然而然會產(chǎn)生對王羲之這樣的一代書圣的敬畏。事實上王羲之在世時就有較高聲譽，人們對其書跡已十分喜愛，以致有臨摹的贗品傳世。稍后，梁武帝評論王羲之書法說：“王羲之書字勢雄強，如龍?zhí)扉T、虎臥鳳閣，故歷代寶之，永以為訓。”唐代李世民更是獨尊王羲之書法，并親筆撰寫《王羲之傳論》，甚至這樣推許：“詳察古今，研精篆素，盡善盡美，其惟王逸少乎！”從而確立了王羲之在中國書法史的“書圣”地位，清代劉熙載評王羲之書藝也稱：“右軍書以二語評之，曰：力屈萬夫，韻高千古?！睆牧捍角宕?，對王羲之書法藝術(shù)的贊譽不絕如縷。王羲之的書法曾流傳到海外，對日本的書法也曾產(chǎn)生較大的影響。例如在日本書道史上號稱“三筆”（嵯峨天皇、空海、橘逸勢）之一的空海，就是學王書的，被譽為日本的王羲之，他的《風信貼》頗得王書的真諦?？偫ǘ?，王羲之被譽之為“書圣”，是當之無愧的。他的書法藝術(shù)，確是當代典范，千古流芳——懷著無比景仰之情，我離開了孕育產(chǎn)生出一代書圣的書家勝景蘭亭。

悲情沈園：詩人的千古絕唱

剛剛告別了柔雅恬靜、氣爽清新的蘭亭，內(nèi)心依然被那奇特的藝術(shù)魅力所熏陶，所感染。半晌之后，我來到了搖曳著濃濃情意詩情美意的沈園。沈園曾經(jīng)是南宋時江南著名的園林，據(jù)沈氏后裔所獻園圖，明清之際，尚有亭臺樓閣，曲池碧沼，田園花圃，典雅絕勝。解放時僅存故園一角，遺跡只有宋代葫蘆池、宋井等。

而眼前沈園之所以遠近聞名，則緣于陸游一闋《釵頭鳳》。印象中，陸游在文學史上之地位，首先是以其作為偉大的愛國詩人而馳名的。他是一名多產(chǎn)詩人，“六十年間萬首詩”，內(nèi)容多為抗敵御侮，恢復中原，也有別具風采的田園詩作，題材十分廣泛。被人們稱之為“小李白”，譽為一代詩史。陸詩沉郁雄放，清逸婉轉(zhuǎn)，有力反映了氣吞殘?zhí)數(shù)男坌拇笾竞汀昂礈?、鬢先秋”的不平慨嘆，貫穿著強烈的愛國主義感情。但留在沈園殘壁上的那首《釵頭鳳》卻是婉約哀怨，極為傷感動情，當我們懷著一種奇特的情緒走進沈園，先后穿過“斷云悲歌”、“詩境愛意”、“春波驚游”幾個景點而佇立在“殘壁遺恨”面前時，映入眼簾的是陸游與唐琬兩闋催人淚下的《釵頭鳳》——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唐琬看了這闋《釵頭鳳》，也隨之和了一闋：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駐足在這斷魂殘壁里，我們閱讀到一個讓陸游永遠傷痛的悲劇：他在20歲時曾經(jīng)和表妹唐琬結(jié)婚，伉儷感情甚篤。但不幸是唐琬并不為陸母所喜歡，二人被迫離異。陸游與唐琬邂逅重逢在27歲時，唐琬此時已與趙士程結(jié)婚，在征得趙同意的情況下，唐琬以黃滕酒招待，因而引發(fā)詩人在園壁上題寫《釵頭鳳》詞。據(jù)史料記載，唐琬看了陸游詞并作應和之后，經(jīng)不起心靈之極大刺激，不久便仰郁身亡?！垛O頭鳳》之所以被譽為“千古絕唱”，是因為此詞是陸游心靈深處一個永不磨滅的隱傷，長期的壓抑，一旦噴發(fā)，就不可收拾，這是常人所難以理解的。

沈園邂逅，對于時常吟詠金戈鐵馬而報國無門的陸游來說，是另一種傷痛。為此陸游與沈園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許多懷念唐琬的詩作都以沈園為背景。紹熙三年（1192），68歲高齡的陸游專程來到沈園憑吊，作《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楓葉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鬃怯新霜。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壞壁醉題塵漠漠，斷云幽夢事茫茫。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神龕一柱香。”寫出了舊地重游的悵然之情。作者在這里使用“河陽愁鬢”的典故，悼念最后在沈園相遇的前妻唐氏，撫今追昔，亭園依舊，墨跡猶存，而人卻早赴泉臺，回憶住事，真如大夢一場，展示了詩人對愛妻永不磨滅的眷眷戀情。

慶元五年（1199），75歲古稀之年的陸游寫下了最為出色的《沈園》二絕：“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詩人在落日余暉中來到沈園，歷盡幾十年風風雨雨，池臺非舊，老柳凋殘，春波依然翠綠，但唐氏已經(jīng)去世四十多年了，陸游為自己也將化作稽山的塵土，不禁黯然淚下，沉浸在刻骨銘心的往事之中。陳衍這樣評價《沈園》詩：“無此絕等傷心之事，亦無此絕等傷心之詩。就百年論，誰愿有此事；就千秋論，不可無此詩?！?0歲那年陸游還夜夢沈園，《十二月二日夜，夢游沈氏園亭》：“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里更傷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跡猶鎖壁間塵?！背Ｑ缘溃骸叭沼兴?，夜有所夢?！边B做夢都在懷念唐琬，詩人的一往情深，在以后的生活中依然無法解脫。82歲又有《城南》詩一首：“城南亭榭鎖閑坊，孤鶴歸飛只自傷。塵漬苔侵數(shù)行墨，爾來誰為拂頹墻？”回想宦海沉浮，保國之志未能實現(xiàn)，陸游備感孤獨，因此，更加想念唐琬。

嘉定元年（1208），陸游再一次尋訪沈園，作了《春游》絕句：“沈家園里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痹娙擞|景傷情，明明知道唐琬已去世多年，早就化作了塵土，她的音容笑貌仍歷歷在目。沈園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石都深深浸透著陸游對唐琬真摯的情誼，他對前妻的思戀傷悼至死不渝。不少詩篇是用血淚記下了愛情悲劇的真情實感，更多把痛苦和不平告訴世人。第二年冬天，陸游帶著未了情緣溘然謝世，這首詩成了他最后的挽歌。

告別人杰地靈的紹興，內(nèi)心的情感難以言喻。美麗的稽山鏡水，處處洋溢著詩情畫意，昭示著古老紹興那種難以言喻的歷史沉淀和斑斕色彩。使我深深為之激動的是，在這靈秀清雅的水鄉(xiāng)里，我非常有幸地走進了蘭亭，這個千年馳名的第一行書誕生地，讓我目睹了當年舉行盛會時留下的遺址，從中體味到藝術(shù)與自然是怎樣和諧地相融于一體，進而又體現(xiàn)到美麗的大自然及其造化，會給人類藝術(shù)史添上何等絢麗的色彩。在沈園，得到的則是另一種感受。一位退休山陰卻始終不忘激勵淪陷區(qū)人民，呼吁“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的斗士；一位年老力衰卻仍在吟詠“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的鐵血男兒；一位甚至在臨死前仍諄諄告誡兒子“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的愛國者陸游，當他走進沈園這片奇異的土地上與前妻唐琬相遇時，竟然會顯得那樣柔腸寸斷，情不自禁，以致此后一直難以忘懷，正應了那句“無情未必真豪杰”的古訓。偉大陸游的崇高品格，使我想起了浪漫主義詩人李白，既能吟詠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這樣的錚錚豪言，同時也會發(fā)出“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的慨嘆。再如一代豪放派詩人蘇東坡，既吟出了“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這樣的千古名句，同時也留下了“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的悲聲冷調(diào)。我于是想，這，或許便是詩人或其他藝術(shù)家所固有的特征。豪放和婉約，高山與流水這樣風格各異的藝術(shù)和自然現(xiàn)象常常也能統(tǒng)一在一起，而這些藝術(shù)家們的思維和情感，乃至表現(xiàn)方式，往往都是立體的，多層面的，且又是不斷地變化發(fā)展的。無論是王羲之還是陸游，都以其高尚的品格和超常的智慧表現(xiàn)出其無比的豐富性——或許因為這樣的原因，他們的思想和藝術(shù)展示了巨大的魅力，并走向了不朽。

懷著一種敬畏之情和滿足感，我告別了蘭亭，也離開了沈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