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帶著他到河灘上撿石頭,父親告訴他,遠古時代的人不會說話,更不會寫字,他們要交流內(nèi)心的感受時,就仔細地挑選一塊小石頭放在對方的手里,從石頭的形狀、重量和質(zhì)感里,對方就能感受到你的心意。
日本電影《入殮師》的整個情節(jié)都圍繞著兩塊小石頭展開。主人公小林悟發(fā)現(xiàn)祖屋的柜子里有一塊石頭,向妻子講述了石頭的來歷。小時候,父親帶著他到河灘上撿石頭,父親告訴他,遠古時代的人不會說話,更不會寫字,他們要交流內(nèi)心的感受時,就仔細地挑選一塊小石頭放在對方的手里,從石頭的形狀、重量和質(zhì)感里,對方就能感受到你的心意,對方也會挑選一塊小石頭放在你手里,表達他內(nèi)心的感受。這塊石頭就是父親當年給他的,他也撿了一顆小石子放在了父親手里,但不知丟失在什么地方了。
小林悟長大后一直痛恨父親,因為父親在他年少的時候拋下他和母親,與人私奔。一天他接到一封電報,得知父親的死訊。無論周圍人怎么勸,他拒絕去看父親最后一眼,但同事一句話最終打動了他:“他不見你,不是因為他不愿見你,他可能天天都想著你,但他羞愧難當,不敢回來見你?!毙×治蛟谝婚g破舊的空屋子看到了父親的遺體,得知父親早已淪為流浪漢,是在貧病交加中孤獨地離開人世的。小林悟心情復雜地為父親裝殮。父親的手死死地攥著什么,他費力地掰開了父親的手,一塊小石子滾落下來,小林悟一眼就認出這就是當年他送給父親的那顆小石子,他撿起小石子,緊緊地攥在手里……
有人把兩個人之間的溝通定義為“兩點之間最長的曲線”,父子間的溝通更可能如此。我們常常意識不到或不愿承認,在那些顯而易見的事實和毋庸置疑的結(jié)論背后,隱藏著難以置信的真相。作為溝通的工具,語言和文字常常發(fā)揮著阻礙和屏蔽溝通的功能。所以真正有效的溝通恰恰可能發(fā)生在語言和文字無能為力的場景下“真相乍現(xiàn)的時刻”(Moment of Truth)。
語言與文字在釋放信號的同時,也釋放著噪音。溝通順暢與否,取決于“信噪比”的大小。很多時候,溝通的失敗,不是因為我們沒有釋放出信號,而是因為釋放信號的同時也無意中釋放出了高分貝的、將信號徹底淹沒的噪音。兩個本來懷著誤解和偏見的人在情緒失控時進行“溝通”(其實是爭吵),也許雙方都懷有澄清誤解、達成共識的初衷,但最后往往無可抑止地演變成噪音與噪音的映射游戲——甲方的失言激發(fā)乙方更加過分的失言,乙方的失言反過來激起甲方甚囂塵上、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謾罵,如此循環(huán)往復,意在?;鸬恼勁幸l(fā)了更加慘烈的戰(zhàn)爭和更加嚴峻的對峙。
更可悲的是,人性中有一種在溝通中有意制造噪音的沖動。人越是處于弱勢,這種沖動越是明顯。兒童心理學家勞倫斯·科恩注意到,人在嬰兒時期能無掩飾地表達被呵護、被安撫的欲望,但隨著年齡增加,渴望越來越與羞恥感和對渴望的掩飾交織在一起,甚至常常以回避、排斥來反向表達。善于溝通的人首先不在于他會說,而在于他會聽;不在于他能聽進去每一句話,而在于他能清晰地分辨出對方的話里哪些是值得認真對待的信號,哪些是無需理會、甚至要有意忽略的噪音。憑著對信號的敏感和對噪音的遲鈍和過濾,微弱的信號被放大。
溝通的第二步才是說,而說的能力首先不是表現(xiàn)在釋放信號的能力,而是在表達中“降噪”的能力。自己釋放的噪音越低,噪音被映射、被放大的可能性就越小。當噪音降到最小時,低語方可聞之若雷,就像小林悟父子在靜穆中用石頭傳遞的心與心之間的“微波”。 相反,吼聲如雷的“溝通”,只能讓信噪比趨近于零甚至為負,“充滿著喧嘩與騷動,卻全然分辨不出任何意味”。這讓人想起《菜根譚》里的告誡:“家人有過,不宜暴揚,不宜輕棄。此事難言,借他事而隱諷之;今日不悟,俟來日正警之。如春風之解凍、和氣之消冰,才是家庭的型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