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花園印象(外一篇)

安海

一條曲曲折折的公路逶迤在村莊、田野、溝坡和大山之間，我的目光穿過車窗饑渴地注視著窗外的一切。我想讓目光在一個一個新鮮而陌生的畫面上多停留一會兒，但奔馳的汽車卻不斷決絕地剪斷我的目光，同時又將一幅幅新的畫面強推到我的眼前。就是在這樣剪影的不斷變換中，后來汽車開始擺脫一個個的荒涼的村莊而駛入一個鬧市區(qū)，有高高的樓房、煙囪冒著火焰的工廠、頭上頂著裊裊蒸汽帽的特別粗壯的塔、沿著兩條軌道緩緩行駛的一輛輛裝滿煤塊的黑色小斗車……

這種景象與我常見的鄉(xiāng)村景象是截然不同的，帶著一種新奇強烈地沖擊著我的感官，我問哥：這是哪兒？是不是到了？哥卻說沒有，說這是下花園。下花園！下花園！盡管我第一次看到的這個地方真的與“花園”不沾邊，而是充斥著灰塵、煤面、黑煙……但我還是喜歡上了這個地方。下花園，以一種迥異于家鄉(xiāng)面貌的景象，以一種全新的工業(yè)文明的景象，以及一種對少年期盼遠方的心理契合在那一瞬間，俘獲了一個十六歲少年的心。

而汽車卻沒有我這么多的心思，它最多例行公事似的在下花園的一條街道邊上停上一小會兒，甩下幾個孤獨的乘客，然后便義無返顧地穿街越衢絕塵而去，繼續(xù)蜿蜒在崎崎的山間公路上。當然，它會在駛出下花園后的不長時間里被下花園以兩根黑白相間的橫桿攔下來，而這種阻攔也并不是說下花園對它有多么留戀，恰恰相反，這種阻攔反而是蠻橫的霸道的，其目的只是為了讓它給駕臨這座城市的另一個過客火車讓行。我曾在散文《火車快跑》中寫到過對于火車的初次感覺，那種感覺其實正源自于下花園西部不遠的這個鐵路道口，而我唯一一次乘坐火車的路線的大部分也正是在下花園的版圖內(nèi)。

下花園就這樣走進了我的目光和內(nèi)心里。四年口上求學的時光，下花園都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地方。我會在春天、秋天分別由故鄉(xiāng)起程，抵達位于名為“沙嶺”的大山口的校園，然后定定的會在夏季和冬季從校園出發(fā)，回歸數(shù)百里外的家鄉(xiāng)，一年兩次往返，下花園都是我路途中必經(jīng)的風景。雖然大部分的時間對于下花園來說我只是一個行色匆匆的過客，然而對于它來說我還是有了一些直觀的印象。我知道了它的煤灰來自于鐵路邊的發(fā)煤站臺，我知道了那個高高的冒著紅火的是電石廠的煙囪，我知道了那個頭戴蒸汽帽的粗壯的塔是下花園電廠的冷卻塔，我知道了那一串串在軌道上緩緩行走的小斗車是下花園煤礦從井下運送煤炭的礦車，我還知道了曾經(jīng)被汽車甩下的那幾個孤獨的乘客是去了這個城市的火車站，那里有他們賴以遠行的火車……

當然，我前面說大部分時間對于下花園來說我只是個匆匆而過的過客，并不是說就沒有一次停留過，事實上我是有過一次短暫停留的，至于停留了多長時間卻記不住了，應該不會太久。那一次的停留其實正是在我唯一一次乘坐火車后，因為下花園是那次火車之旅的終點站。我們從火車上極不情愿地走下來的時候，情緒可能還停留在乘坐火車的那一種意猶未盡中，但人已經(jīng)來到了下花園的大街上。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的下花園，雖然曾以其工業(yè)城市的面貌對我造成過強烈的心理沖擊，但其城市面貌除了多了幾幢并不太高的樓房外，與家鄉(xiāng)的縣城并無二致，其基調(diào)是灰暗的、陳舊的，甚至由于其城市的工業(yè)內(nèi)核使它的街衢市容更多的掩映在一種灰塵中，連空中也飄浮著一種似霧似塵的東西，讓本來晴朗的藍天黯然失色。當然，短暫的停留讓我并不去太多理會下花園的街景和商鋪，而是尋找到下花園的新華書店，一個店面很小的書店，一頭扎進去。這個小書店的書籍卻并沒有讓我失望，在柜臺上堆積著眾多的特價書，讓我像是闖入了阿里巴巴的藏寶洞，可以用很少的幾個錢幣淘到許多鐘愛的圖書：裝幀精美壓膜的曹禺文集、羅素選集……當我在幾十分鐘后懷抱著一大堆書坐在回鄉(xiāng)的客車上時，心里滿足得像一個腰纏萬貫的富翁。那些書讓我永遠感念下花園這個地方對于一個文學愛好者的善意和饋贈。

四年的求學生涯轉瞬即逝，之后我便回到家鄉(xiāng)那方天空下討生活。與下花園是真的有些疏遠了，甚至連路過的時候也沒有了。我曾在一篇散文中這樣說過：如果把人生比做印刷品的話，那么你去過的許多地方或者就是一本本的書，看過了也就看過了，再好的書也不會看一輩子。而家鄉(xiāng)那塊與你廝守的地方則是一本本的日歷，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得每天去翻它，去用你的生命和汗水填充它。而下花園畢竟是不同的，這不僅在于它對于我青春記憶的涂抹，更在于它與家鄉(xiāng)的地理及文化淵源。地理上它與故鄉(xiāng)相距不過百里，同屬于塞北，現(xiàn)實中它們同屬于一個行政區(qū)劃，從而有著許多共同的人文和文化背景。用句俗話或許可以這樣說：我們能相互聽到對方的呼吸。有一段時間我迷上了張家口的歷史風物，時時處處關注著地理張家口的人文歷史，下花園是我以別一視角探究的地方之一。據(jù)《遼史》記載，公元971年遼圣宗耶律隆緒時期，遼國蕭太后見此地風景優(yōu)美，建造了上、中、下三座皇家御花園，用來休閑和處理軍國大事，下花園由此得名。我想，遼代的下花園一定風景優(yōu)美，鮮花滿地，“花園”之稱名副其實。后來遼國滅亡，中國的政治中心遠離這里，“花園”的景色才逐漸暗淡了。到了近代，煤礦、電廠等相繼開辦，對環(huán)境的忽視也最終使下花園風光不再，結果一座工業(yè)城市誕生了，同時一座花園城市也唱響了它最后的挽歌。這是令人遺憾而無奈的。

有位作家曾說：故鄉(xiāng)是以親人的存在而存在的。其實對于一片土地而言，其親疏虛實也是因人而起因人而覺的。下花園于我也是如此。常常記起下花園的過往現(xiàn)今，不僅源于它于我生命的一些淡淡的印痕，還在于這塊土地上有與我相交相知的友人G君?；蛘呖梢赃@樣說，下花園因為一種友情的存在才在我的心里充滿了感情色彩。常常在網(wǎng)絡上和他聊著對他人文字的感覺，聊著對彼此文字的真實觀感。這種交流往往是坦誠的，沒有任何禁忌，就像兩條不同河流的自然交匯，從不藏著掖著，而是坦坦蕩蕩，是對于詞語“赤誠相待”的現(xiàn)實詮釋。也會聊起下花園，聊起多年前下花園于我的那些生命印跡，聊起對于下花園的一些印象，他說：你來吧，你看看我們這里這些年有什么變化沒有！

辛卯年的初冬，在闊別了十幾年后我真的又來到了下花園。當我站在下花園的大街上時，一種似曾相識的復雜感情頃刻間溢滿心間，但我卻分明又感到了一種切實的陌生。十幾年時空的間距，相識的已經(jīng)只是街道的走向，陌生的卻是這座城市全新的面貌。冬日的陽光并不很朗照，淡淡的，慘白慘白的，穿行在街巷里的風不斷掀動我的黑發(fā)。但記憶中那個刻痕深深的塵土飛揚、黑煙彌漫的下花園卻并沒有在我眼前重現(xiàn)，眼前的下花園街景是干凈的、光鮮的、靚麗的，即便天空也并沒有因冬陽的慘白而拒絕與澄澈握手。和G君走在下花園的大街上，我的目光不停地撫摸著這座嶄新的城市，感觸良多。據(jù)悉，下花園如今已被國家列為資源轉型城市，政府已將打造“山水園林城市”作為發(fā)展目標并付諸行動。我眼中下花園種種可喜變化應該是這種政策之花結出的果實。在G君的引薦下，我在下花園作家協(xié)會的成立大會上，結識了一大群喜愛文字的下花園人，他們以文字為媒介，提出了振興花園的美好暢想。這是一群情緒激昂而充滿著自信的人，有了以他們?yōu)榇淼南禄▓@人共同的努力，我有理由相信在不久的將來一座山水園林城市定會很快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

我想，曾經(jīng)作為皇家御花園的下花園與普通百姓畢竟是隔膜的，高高的園墻只能讓普通人望而卻步，聞花香而不識花容，它隨其建造者遼代帝王的消亡走向沒落或許也是必然的。而現(xiàn)在下花園的振興卻是為了給花園人自已打造一個宜居之地，其建設也依賴于花園人自己勤勞的雙手，因此我才相信花園人的山水園林之夢必定會早日實現(xiàn)，這座城市會變得越來越美好，而且這種美因其普遍性定會持續(xù)而永久。我想，如果那時蕭太后穿越時空來到下花園，大概也會像我一樣感觸良多流連忘返吧！

蔚州剪紙

小時候家里窮，過年時連幾張花花綠綠的機印年畫都舍不得買，但這卻并不影響家鄉(xiāng)人對美的熱愛和對美好生活的憧憬，在裝飾屋子上她們有自己的辦法。母親的包袱里至今還保存著幾幅獅子剪紙的底樣，那些憨態(tài)可掬的獅子雖被層層包裹在密實的包袱中，置身在厚厚的書頁里，卻仍是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似乎一打開書頁它們就會奔跑出來。每年的冬閑時節(jié)，母親都會和老村的嬸子大娘們一起，用白麻紙襯著剪紙底樣剪出一幅幅獅子圖，然后從大隊部找半瓶墨汁，將獅象染成黑色，再用煙盒的金箔紙和各種花花綠綠的彩紙貼在獅子剪紙背面的剪孔處，于是一副副生動、活潑、充滿節(jié)日喜氣的獅子剪紙就出現(xiàn)在面前了。到大年初一的時候，到各家各戶去拜年，幾乎都能看到這樣的獅子剪紙圖成雙成對地張貼在人們的正堂上。它們和人家炕兩側的彩繪炕圍子、白麻紙上鮮艷奪目的窗花一起，把農(nóng)家的日子裝扮得紅火、喜氣。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蔚州人，整個童年沉醉在鄉(xiāng)村的悠然歲月里。所以我對于家鄉(xiāng)的剪紙是不陌生的，因為剪紙已經(jīng)融入到了家鄉(xiāng)人的日常生活里，成為鄉(xiāng)村文化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在家鄉(xiāng)，無論是過年過節(jié)，還是婚喪嫁娶，甚至是求神祈愿，都會有剪紙的影子出現(xiàn)。而比較起來，每年過大年時應該是剪紙最風光最靚麗最招人青睞的時節(jié)。家鄉(xiāng)的年文化異常豐富，貫穿于整個臘月與正月中，而貼窗花是重要的一個內(nèi)容。每到大年三十這一天，家家戶戶都會在白凌凌的新麻紙窗戶上貼上鮮艷的窗花，一來是裝扮屋子，二來也是期盼一種熱烈美好的生活。這些窗花常常會照亮人們一年的光景。人家辦喜事時，更是會將喜慶的窗花、大紅的喜字到處張貼，讓連連的喜氣充溢在家里家外。即使是辦喪事，也會貼上一些素色的剪紙，表現(xiàn)一種哀痛的氣氛。而在小孩莫名夜啼時，以及成年人不明原因生病時，家人便往往會遵照“先生”囑咐剪些白色或黃色的紙人燒掉，這種風俗現(xiàn)在也還存在著。因此剪紙在家鄉(xiāng)許多時候已不單單只是一種美的象征，而是蘊含了更多復雜的文化內(nèi)涵。

如今想起來，母親當年所剪的獅子圖應該是蔚州剪紙的一種。蔚州剪紙如今名聞中外，但許多場合下人們所說的蔚州剪紙只是指過去張貼在白麻紙窗戶上的窗花。蔚州窗花自然是蔚州剪紙的主體和精髓，但卻并不是蔚州剪紙的全部。在蔚州，除了窗花這種名揚海內(nèi)外的民間藝術外，還有像窗嵌、剪畫、鞋花乃至與巫術有關的一些紙人紙馬等。只不過與窗花相比，這些民俗藝術因其功用、流傳范圍等原因并沒有得到大的傳播發(fā)展而已。

自小沉浸在剪紙營造的那種氤氳的氛圍里，年年享受著剪紙的給予，我曾經(jīng)自認為對剪紙是熟悉的，就像對家鄉(xiāng)的河溝樹木、田地稼禾那樣的熟識。但后來離開老村到外地求學，繼而定居小城后，遠遠地隔著一定的距離再去眺望老村的一切時，反而卻感到了一種陌生，尤其是對于蔚州剪紙。這就像蔚州黃糕一樣，幾乎每一個蔚州人中午都在吃，不能說不熟悉，但當有人讓你細說黃糕的營養(yǎng)成分究竟是什么時，相信每一個人都會瞠目結舌的。我對蔚州剪紙同樣如此，盡管我們每年都幫著母親往窗戶上貼，盡管我們從小便看著鄉(xiāng)親們在剪在做，盡管那些剪紙白天黑夜地陪伴著我們，絢爛著我們的心眼，牽引著我們的呼吸，但許多時候我們只是將它們當做我們生活的有機組成部分，像忽視我們的身體我們的村莊一樣忽視著它們。只是在離開村莊離開那種特有的氣息后，站在遠處觀望才真切體會到剪紙在自己生命中的地位和影響，也才有了對蔚州剪紙的一種再認識。

剪紙是一種極其古老的民間藝術，它是伴隨著紙的產(chǎn)生而產(chǎn)生的，這和其他以紙為材質(zhì)的如繪畫、書法等藝術相仿。剪紙作為流傳于底層百姓的一種民間藝術，應該是紙張普及之后的事情，若從東漢蔡倫造出真正意義上的植物纖維紙算起也有近兩千年的歷史?，F(xiàn)在許多學者在論及剪紙淵源時多以為剪紙萌芽于刺繡的底樣，應該說有些道理，但我以為其產(chǎn)生或許也與巫術有關，這可以從蔚州剪紙當下仍在運用于巫術來印證。廣義的蔚州剪紙應該和全國其他地方的民間剪紙一樣，隨紙張的產(chǎn)生而產(chǎn)生，歷史悠久。而現(xiàn)在流行的點彩的蔚州剪紙算是狹義的蔚州剪紙，其產(chǎn)生同樣與其顏料的出現(xiàn)有著密切的關系。也就是說之前的蔚州剪紙和其他地方的剪紙一樣都是單色剪紙，后來隨著現(xiàn)代顏料的出現(xiàn)，聰明的蔚州人在受到楊柳青年畫等彩色藝術的啟發(fā)后，逐步發(fā)明了點彩剪紙，并經(jīng)過幾代剪紙藝人的開拓努力讓蔚州點彩剪紙發(fā)展到現(xiàn)在的空前盛景。

當然，剪紙作為一種萌生于下里巴人手里的民間藝術在歷史上是難登大雅之堂的，歷來受到統(tǒng)治階層的歧視，它更多時候只是鄉(xiāng)間百姓的一種自娛自樂，因此少見有文字記載與描述。只是到了近代，尤其是新中國成立后，這些民間藝術才日益受到欣賞和重視。像蔚州剪紙的重量級人物王老賞，正是新時代對于民間藝術的這種重視，才使他一度獲得了各種榮譽稱號，在去世十年后仍被吸納為中國美協(xié)會員，其作品得以大量出版，2000年還被授予“20世紀中國十大民間藝術大師”稱號。假使他身處在封建社會，他的名號一定早已和眾多的民間藝人一起迅速沉淪，不會留下絲毫的印跡。

以色彩艷麗著稱的現(xiàn)代蔚州剪紙從單色剪紙突圍出來之后，經(jīng)過王老賞及許多現(xiàn)當代剪紙藝人的開拓與創(chuàng)新，已在題材、色彩、結構、意蘊等各方面形成了自己固有的藝術風格，成為中國剪紙藝術王國一朵獨特的奇葩。在題材上包羅萬象，既有傳統(tǒng)的花鳥蟲魚、十二生肖、戲劇人物，又有現(xiàn)代的建筑風景、名人影像等。在色彩上慣用大紅大綠，通過強烈鮮明的對比，凸顯著一種熱烈的氣氛。在結構上講究構圖的和諧飽滿，熔眾多物象于一圖，而又不繁復、不生硬。在意蘊上則顯示了一種喜慶、吉祥……這都說明蔚州的點彩剪紙已發(fā)展為一種成熟的民間藝術。

近些年來，隨著人們生活狀況的好轉，家家戶戶在年節(jié)時都會買很多的年畫來裝飾家居，母親她們曾熱衷做的獅子剪紙便逐漸銷聲匿跡了。在農(nóng)村，人們的居住條件大大改善，許多人家房子裝修都崇尚簡潔，潔白的墻壁上有時候連年畫也不貼了，頂多掛一些布藝或藝術畫，這樣連年畫也逐漸退出人們的視野。

藝術作為一種上層建筑，總是受到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的直接影響。近些年來百姓生活的飛速提高，直接造成一些民間藝術生存狀況的截然改變。不論是溫暖了母親她們那一代的獅子剪紙，還是曾照亮許多農(nóng)家的年畫，就連蔚州剪紙也正在悄無聲息地發(fā)生著變化。窗花顧名思義是年節(jié)時貼在人們窗戶上的，過去人們都是麻紙糊的紙窗格，在上面貼上五顏六色的窗花的確起到了蓬蓽生輝的效果。但后來人們都裝上了大孔玻璃窗，窗花的實用功能便逐漸喪失。雖然還有個別人家在玻璃上貼上窗花，但幾天下來由于水汽的侵蝕便面目全非了，所以大多數(shù)人家便很少貼窗花了。

這種因紙而生因紙窗而絢爛的民間藝術在失去了陣地后該何去何從呢？她竟然沒有消亡，反而有了更大的發(fā)展。現(xiàn)在你到蔚州去，大街上隨處可以看到特產(chǎn)禮品商店的巨幅廣告上寫著蔚州窗花的宣傳詞，畫著蔚州窗花的五彩圖片。蔚州甚至開辟了剪紙一條街對這種民間藝術進行全方位的展示。傳統(tǒng)的蔚州窗花不再盛開在農(nóng)家麻紙糊就的窗格上，而是遍地開花。她開在了精美的剪紙插冊中；她開在了精心制做的玻璃像框里；她開在了精心裝裱的畫軸間……她的足跡不僅止于家鄉(xiāng)的那一片土地，她到過北大校慶的會場中；置身于全國性大型藝術展覽的廳室間……她走出了蔚州，走向了全國，沖向了海外。據(jù)悉，蔚州現(xiàn)在有好多個剪紙專業(yè)村，從業(yè)人員多達幾萬人，銷售額超過兩億元。蔚州剪紙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一個全新的文化產(chǎn)業(yè)，從中不僅誕生了許多民間工藝大師，也產(chǎn)生了眾多的致富能手。

那到底該如何看待蔚州剪紙的這種發(fā)展狀況呢？著名作家馮驥才先生在《民間藝術的當代變異》一文中指出：在全球化商品經(jīng)濟的時代，正在退出歷史舞臺的民間文化，大概只有轉化為旅游對象才能生存與延續(xù)下來。民間藝術原本是一種地域的生活文化，一種民俗方式，當它轉化為一種經(jīng)濟方式時，便在本質(zhì)上發(fā)生變異。從深層看，民間藝術中那種自發(fā)的、純樸的、天真的精神情感不見了。它內(nèi)在的靈魂與生命沒有了。過去鄉(xiāng)間婦女在縫布老虎時，心中想著的是生命的陽剛之氣與辟邪之威，現(xiàn)在卻和批量地加工布娃娃沒有兩樣。這種貌似“茁壯成長”的民間藝術，在文化意義上卻是本質(zhì)的消亡。

而蔚州剪紙呢？該如何評價它在當代的生存狀況呢？我以為，作為一種傳統(tǒng)的民間藝術和民俗形式，和其他的民間文化一樣，蔚州剪紙也發(fā)生了一種變異。從功用來看，它的陣地已由農(nóng)家的紙窗戶轉到了更為廣闊的天地，不再是農(nóng)民節(jié)日喜慶氣氛的點綴，而滿足了更多階層人們的種種精神需求，像收藏、欣賞、裝飾等等。從題材上看，也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在傳統(tǒng)的花鳥蟲魚、十二生肖、戲劇臉譜之外，而加進了更多的內(nèi)容，如中外名人頭像、現(xiàn)代建筑、圣誕老人等等，許多剪紙專業(yè)戶甚至推出按需定做的項目，可以根據(jù)客戶的要求做各種題材和內(nèi)容的剪紙。從創(chuàng)作主體上來講，也有明顯的變化。大都已完成了創(chuàng)作與制作的分工。有專業(yè)的設計人員運用電腦等現(xiàn)代工具來設計剪紙的圖樣，設計出來后由剪紙作坊工人具體加工成成品剪紙。剪紙的制作過程也完全細化為制坯、刻制、染色、包裝等工序，由專門的工人來完成。

種種情況說明，蔚州剪紙已不是原來的蔚州窗花了。它已由農(nóng)民的自娛自樂式的民俗藝術異變?yōu)橐环N工藝品。它身上原有的被農(nóng)夫農(nóng)婦們所賦予的純樸、天真、自發(fā)的精神情感沒有了，代之的是工廠化生產(chǎn)的機械、規(guī)范、呆板。因此，蔚州剪紙表面看來是處于其歷史發(fā)展的最佳時期：從業(yè)人員眾多，產(chǎn)銷兩旺，影響日廣，效益頗佳……但恰恰在這繁榮背后實質(zhì)上存在著巨大的隱憂。

剪紙無論其發(fā)生怎樣的變化，都應該是一種藝術。而藝術是有其自身規(guī)律的，其主體是人，也就是說藝術是人創(chuàng)造的，是人思想的結晶，反映了人的閱歷、學養(yǎng)、觀念等。真正的藝術是藝術家靈感乍現(xiàn)的產(chǎn)物，是不可復制的，許多時候即便是藝術家本人也難以做到。傳說大書法家王羲之在寫出著名的《蘭亭序》后幾次重寫這幅作品，都沒有達到當初的高度，從中可見一斑。蔚州剪紙作為一種藝術，也應是創(chuàng)作者思想的結晶，創(chuàng)作者在創(chuàng)作剪紙作品時，必須對剪紙素材爛熟于心，深刻洞悉剪紙作品的結構、色彩、寓意、象征，并將濃重的感情和熱情傾注在剪紙創(chuàng)作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中，這樣才能創(chuàng)造出剪紙藝術精品。剪紙大師王老賞在談到剪紙創(chuàng)作時曾認為“要刻好戲曲人物窗花，必須多看點古書，懂得歷史知識，知道每個人物的來歷；看戲時要注意人物的肢體動作，面部表情，特別是臉譜所體現(xiàn)的性格，尤其要注意觀察演技高的名角的表演。”在談到畫稿與剪紙創(chuàng)作時他更表示：“你們畫的原稿，我一看哪里不合適，在刻制中就修好了?！睆倪@可以體會出剪紙作為一種藝術創(chuàng)作需要多種準備，需要傾注全部的感情和思想。而現(xiàn)在的工廠化制作剪紙卻正在越來越偏離這種藝術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越來越專門的細化分工雖然大幅度提高了剪紙的產(chǎn)量，卻讓當代蔚州剪紙正面臨著從設計、刻制到染色等各工序之間的嚴重脫節(jié)，正離藝術越來越遠。而一種藝術包括剪紙藝術是需要藝術家將其全部的精力傾注在藝術創(chuàng)作的整個過程的，藝術家在創(chuàng)作藝術作品的過程中不能有一個哪怕是極其細小的環(huán)節(jié)脫離。

在首屆中國剪紙藝術節(jié)上，我曾注意到一個剪紙藝人，這個老人強調(diào)自己的剪紙從刻到染都是親自完成，因而標榜是“真正剪紙老藝人”。他的攤位因此也吸引許多目光的關注。我以為，蔚州剪紙現(xiàn)在缺乏的正是老人的這種精神。作為一種藝術，蔚州剪紙的出路或許并不在于其產(chǎn)銷多少，創(chuàng)收幾何，雖然這些會影響它的走勢，蔚州剪紙的最終出路還是應該在于其創(chuàng)作精神的回歸，在于其對藝術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回歸。否則，只為了眼前的經(jīng)濟利益而將一門藝術淪為工廠化生產(chǎn)，最終會毀了這門藝術。因為從長遠來看，隨著欣賞者鑒賞水平的日益提升，那些工廠生產(chǎn)的死板的、機械的剪紙最終會被他們所摒棄，這是遲早的事。

蔚州剪紙作為我們祖輩留下來的一種民間藝術，是所有蔚州人的驕傲。而它作為一種文化遺產(chǎn)，已然不單是蔚州的，也是世界的。如何去保護好她，讓她在傳承傳統(tǒng)文化精髓的同時，吸收一切新的優(yōu)秀的文化因子，更好地滿足愉悅當代人的精神需求，是我們每一個蔚州人所應思考的。我們期待著這門古老的民間藝術能夠在新時代里重新煥發(fā)出耀人的光彩，立得更高、行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