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國卿
歷史有時候微妙得讓人難以琢磨,如果不是20世紀(jì)末興起來的淺絳彩瓷熱,可能王鳳池會永遠(yuǎn)湮沒在歷史煙塵中而鮮為人知。雖然他是飽學(xué)的翰林,雖然他也曾做過四品知府,但這些都不足以讓他顯赫。在淺絳彩瓷熱興起之前,他也只是在《明清進(jìn)士題名碑錄索引》《清代翰林傳略》和《興國州志》里有簡單的記載。他的詩雖然寫得很好,但他的詩集也鮮為人知。因為在中國浩如煙海的歷史文化中,畢竟翰林太多了,知府太多了,詩人也太多了,王鳳池的學(xué)名、官名和詩名既上不了電視劇,也進(jìn)不了“百家講壇”,他無法讓后人去追逐。但是讓他自己都想不到的是,在他去世一個世紀(jì)之后,他的淺絳彩瓷作卻讓他聲名鵲起,他的名字與當(dāng)年在景德鎮(zhèn)畫淺絳彩瓷的程門、金品卿、王少維并列在一起,成為晚清“淺絳彩瓷四大家”,其作品價格也一路飚升,幾與清三代官窯接近。細(xì)細(xì)想來,王鳳池的聲名頓顯,也屬歷史必然,因為翰林、知府或是能詩善畫者雖多,但同時工瓷繪者卻又寥寥,尤其是翰林瓷繪家,在中國歷史上,可能除了王鳳池,還找不出第二人。因此,當(dāng)我十年前拿到王鳳池《昌江日對黃山圖》淺絳瓷板的時候,我就深知這件作品對于王鳳池,對于中國瓷本繪畫史的重要價值。
一
十年前的春天,在南昌,在瓷友傅瑞交先生的陪同下,拜訪江西省文物店創(chuàng)始人之一、《瓷板畫珍賞》的作者趙榮華先生。在趙先生的客廳里品黃山毛峰,于茶煙氤氳中聽他溫文爾雅地談淺絳彩瓷,談“珠山八友”,那真是一種高華典麗的享受。就是那一次,承趙先生介紹,我拿到了《昌江日對黃山圖》淺絳瓷板,第一次感受王鳳池這個人。
王鳳池(1824—1898年),字兆木,號丹臣、敬庵,別號福云小樵,齋名福云堂、福云山房、蘭亭后軒、觀棋后樵等。湖北興國州豐葉里王志村(今湖北陽新縣浮屠鎮(zhèn)王志村)人。他賦性聰慧、才思敏捷,17歲即府試奪冠,35歲鄉(xiāng)試中舉,41歲中進(jìn)士,點翰林院庶吉士,47歲授翰林院編修。1875年,51歲時以知府分發(fā)江右。江右即江西饒州府,轄景德鎮(zhèn)、上饒、鄱陽等地。后又署南康府事、九江知府。他任內(nèi)勤于政事,不留遺案,深得民心。擅詩畫,通文史,經(jīng)常到白鹿洞書院講史傳經(jīng),曾續(xù)修《興國州志》,著有《福云堂詩稿》。正是在知府任上,他與景德鎮(zhèn)御窯廠畫師金品卿、王少維相識,并過從甚密,其間創(chuàng)作了大量瓷繪作品。而今留下來的,有他自己獨立創(chuàng)作的,也有和金品卿、王少維合作的,《昌江日對黃山圖》則是他的獨立之作。
《昌江日對黃山圖》瓷板作于光緒三年(1877年),高42厘米,寬31.5厘米,瓷質(zhì)細(xì)膩,背板平滑,是典型的金品卿、王少維作品中常見的御窯廠專供瓷板。畫面上水岸隔湖,近峰高聳,遠(yuǎn)山如黛。傍岸一舟,舟上竹蒿插水。岸邊喬木參天,綠蔭匝地,樹叢中隱一院落。近景處,一藍(lán)袍高士正拄杖沿岸向山中而行。畫面左上書法題七言絕句:“桑落村中酒一觥,八年未見米顛兄。昌江日對黃山谷,畫里詩間說曼卿。”詩后題跋:“丁丑夏日臨匡廬盆浦之譜,以奉小鴻仁兄大人映正。丹臣弟王鳳池寄意?!鳖}款長形引首章,陽文“恩水畫”??詈鬄殛幬摹巴跏稀闭潞完栁摹暗こ肌闭?。這件瓷板不僅尺幅闊大,且畫得精致而文氣十足,層層綠意,鮮活輕倩;青山秀嶂,怡神悅目,整個畫面構(gòu)圖清晰明快,生動而活脫,于隨意處顯功夫,頗得文人山水畫之神韻。尤其是近景之樹,畫得極為簡凈,枝干老道,樹葉以方形墨彩點染,神完氣足。
更為難得的是瓷板上的題詩寫得靈動而呈才情,書法也自然飄逸,可謂詩書畫俱佳,從中不難見出翰林才情。當(dāng)是王鳳池淺絳彩瓷畫的代表作。
中國的翰林雖然不在少數(shù),但翰林的獨特身份,卻無法不讓人恭敬。中國自唐代設(shè)立翰林制以來,一直沿用到清末。翰林院號稱“玉堂清望之地”,翰林不僅是士子中的佼佼者和以文采名世的清貴職位,同時也是政治型的知識分子,皇帝的文學(xué)侍從官。一旦選為翰林,就像唐人韋處厚在《翰林院廳壁記》一文中所寫的那樣:常在君相之側(cè)“指中外之略,謀謨帷幄之秘”,時人譽為“天上人”。杜甫曾在《贈翰林張四學(xué)士》詩中寫道:“翰林逼華蓋,鯨力破滄溟。天上張公子,宮中漢客星?!弊鸪绾擦种L(fēng)氣一直從唐代延續(xù)到清末。王鳳池能夠躋身翰林院中,不管是智慧還是才情,自然非同凡響,而詩書畫之才更是他作為翰林的雕蟲小技。
二
從這件瓷板的詩后題款上看,詩人與老朋友“小鴻”已經(jīng)八年未見,此次于昌江邊上相聚,格外親切。詩人用了三位宋代大名人的名字來說事,敘述兩人之間的情致與話題內(nèi)容,可謂匠心別運。
“桑落村”,在這里并非實指,而是泛指桑葉飄落時節(jié)的一個處所,即在景德鎮(zhèn)昌江岸邊那個桑葉紛紛飄落的小山村里,詩人和他的朋友一觥一觥地對飲著。“桑落”是古詩中常見的一個意象,分“桑之落矣”與“桑之未落”,都源自《詩經(jīng)·氓》篇:“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是指桑樹長成的時候,葉子沃然茂盛,后世解經(jīng)者謂這兩句是比喻女子的年輕美貌和象征男女之間的濃情密意;“桑之落矣,其黃而隕”,則是說桑葉由黃而凋零,解經(jīng)者則說這是用桑葉由綠變黃來比喻女子的年老色衰。后來“桑落”二字在詩詞中成為一個意象,一是指時節(jié),即深秋桑葉凋落之季節(jié)。如李白《潯陽送弟昌峒鄱陽司馬作》詩:“桑落洲渚連,滄江無云煙?!蓖醢彩墩屑s之職方并示正甫書記》詩:“憶初桑落時,要我豈非夙?!倍欠Q一種酒,即桑落酒。桑酒大約產(chǎn)生于北朝,北魏的賈思勰在《齊民要術(shù)·笨曲并酒》里寫道:“十月桑落時者,酒氣味頗類春酒。”北周詩人庾信的《就蒲坂使君乞酒》詩中就有了這種酒:“蒲城桑落酒,灞岸菊花秋?!钡搅颂拼?,這種酒已成為一種名酒,如白居易《劉蘇州寄釀酒糯米,李浙東寄楊柳枝舞衫,偶因嘗酒》詩中就有:“柳枝慢踏試雙袖,桑落初香嘗一杯。”錢起《九日宴浙江西亭》詩中也說:“木奴向熟懸金實,桑落新開瀉玉缸?!蓖貘P池與“小鴻”一觥一觥對飲的時節(jié)正是桑落之時,說不定喝的也是桑落酒,所以詩人正是在這種美酒微醉的情境中,才將坐在對面的朋友看成了宋人。
詩的第二句里,詩人稱這位對飲的朋友“小鴻”為“米顛兄”,即將其比作宋人米芾。宋代大書法家米芾以其行止違世脫俗,倜儻不羈,人稱“米顛”。 如文天祥在《周蒼崖入吾山作圖詩贈之》中說:“三生石上結(jié)因緣,袍笏橫斜學(xué)米顛。”清人陳維崧在《滿庭芳》詞中也寫道:“空歸去,數(shù)聲暝磬,行過米顛墳?!庇纱丝梢?,王鳳池的這位“小鴻”朋友,絕不是普通的往來者,一定有著與米芾一樣的性格或是擅寫米體字的書法家。
詩人接下寫道:在昌江岸邊的這個山村里,開軒面南,對著的正是黃山一脈。這里的“黃山谷”一語雙關(guān),既是實指自然景觀的黃山山脈,又兼用了宋人黃庭堅的名字,另外還寓意是處往來無白丁,每天都有黃庭堅一樣的人物可談笑品飲。北宋書法大家、著名詩人黃庭堅,號山谷道人,人稱“黃山谷”,也是江西人。昌江邊上的景德鎮(zhèn)距黃山并不遠(yuǎn),直線距離也就是百公里左右,而距黃山余脈則更近了,所以詩人說“昌江日對黃山谷”;同時,詩人與八年未見的老朋友聚會,一日之間晤談甚歡,對面坐著的又猶如宋人黃山谷,以此高度贊美了這位能書如米顛,能詩如黃庭堅般的“小鴻仁兄”。
三
最后一句:“畫里詩間說曼卿”,他們品酒、論詩、做畫,其間的話題是“曼卿”?!奥洹笔钦l?宋人石曼卿,這是王鳳池在詩中第三次提到宋人的名字,也是他二人飲酒間最主要的話題。
石曼卿,名延年,曼卿是他的字。他生于北宋淳化五年(994年),卒于康定二年(1041年)。他雖然只活了47歲,卻是宋代赫赫有名的人物。他性嗜酒,舉止放蕩,善出詼諧幽默之語,有李謫仙之奇才?!掇せㄖ蓍e錄》一書中曾記載他為“天若有情天亦老”的絕對:“月如無恨月長圓”。他曾為被誣告的好友說了幾句公道話而貶到海州(今連云港市),做了一個小小的通判。后來他又受命于危難之際,在河北、陜西等地組織起幾十萬大軍抵御西夏,立下大功,皇帝因此賞賜他緋衣銀魚。然而當(dāng)朝廷正準(zhǔn)備重用他的時候,他卻因病逝世。石曼卿才華橫溢,眾多文人都與他交好。他病逝后,歐陽修作《祭石曼卿文》,梅堯臣作《祭石學(xué)士文》,又作《吊石曼卿》詩,蔡襄作《哭石曼卿》。由此可見他的影響和與這些人的交誼。
石曼卿的書法也頗為有名,王鳳池與“小鴻”“畫里詩間說曼卿”,其中最主要的可能就是他的書法,因為在第二句里詩人曾稱他為“米顛翁”。石曼卿的書法,頗呈才情,當(dāng)時人說他“奇篇寶墨多得于醉中,真一代文翰之雄也”。范仲淹在《祭石學(xué)士文》中也稱贊說:“曼卿之筆,顏精柳骨,散落人間,寶為神物。”如此說來,在那種深秋桑葉飄落、黃山隱約的環(huán)境里,與故交摯友酒熟耳熱之間,談?wù)撌淙似窌?,真是一個再好不過的話題了。
王鳳池在詩后的題款說“臨匡廬盆浦之譜”?!芭杵帧奔础颁云帧薄!颁浴毕典运暮喎Q,又名湓澗,因源出江西省瑞昌縣清湓山東麓而得名,順流經(jīng)九江而入長江。因此,九江在晉代稱“湓城”或“湓口城”,其后又稱作“湓浦港”。這里是說此畫作是臨摹廬山九江湓浦一帶的山水之景色以送兄長,可見此山景是有所本的。王鳳池曾為九江知府,對“湓浦”山水景致當(dāng)然熟知,或可說這也是他在瓷板上的寫生之作。
這首題在瓷板上的七言絕句,深得唐宋真韻,既有情趣,又具理趣,且內(nèi)中意象紛呈,堪稱詩中妙品。詩不貴深奧,全貴投入,深奧是學(xué)術(shù)之獺祭,投入方為創(chuàng)作之精血。學(xué)術(shù)靠苦功,博大的學(xué)術(shù)描入落花庭院之中難免兩傷,飽含精血的作品才是天生性靈之鑄造。看王鳳池這首絕句,可見出他與朋友“小鴻”的深情投入,從從容容,灑灑落落中以三位宋人才子相比對,可謂真情真趣。
在欣賞《昌江日對黃山圖》的畫意之后,我也更對王鳳池的書法感興趣。王氏行書,完全從古代帖學(xué)一脈而來,宗法“二王”和宋人筆意,尤其是對宋人書法,體會最深,表現(xiàn)最切。這正如同他在與朋友的品飲間就能一下拈出三位宋人入詩,并且那般妥貼、那般渾融一樣,他的書法中也多是宋人意趣,既有蘇軾的才情,又具米芾的氣韻,既蕭散奔放,又嚴(yán)于法度。如這件瓷板書法上的布局和結(jié)字,以及每一筆的書寫,都做到了裹藏恰好、肥瘦適宜、疏密得當(dāng)、簡繁有度的程度。比如“桑”字的瘦,“間”字的扁,“卿”字一豎的外傾,“奉”字一豎的拉長等,都給人以意外的情致和趣味,從而達(dá)到一種沉著超逸的視覺美感。這種書法美學(xué)上的個性追求,也是他作為翰林書家最基本的當(dāng)行本領(lǐng),在那個年代的淺絳彩瓷畫師中,無人能及。
王鳳池是個有才氣又睿智的人,學(xué)問境界自然一流,天生具有流連后花園的才子襟懷,作詩寫字繪畫自成舊家風(fēng)范。與金品卿、王少維之間稍加切磋,就會在腕下瓷上生發(fā)出倪云林式的山水云煙和翰林風(fēng)華。中國文人瓷畫收藏與研究家石門張森先生見此板曾評說:“好瓷,好畫,好詩,好字,好印!——謂之五絕不為過!”此評可謂頗中肯綮。 (責(zé)編:雨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