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惠生
摘要:諸如抄襲之類的不正學風在當前整個學界腐敗中只是末流,而學界腐敗又與政治腐敗、經(jīng)濟腐敗相勾連并以之為根基。故而,僅僅懲治一些學術不端者,對于中國大陸“不正學風”的“改正”,只能是杯水車薪。進而言之,中國大陸要有良好的學術秩序和風氣,還須走很長很長的路。林毓生教授關于“暉涉嫌抄襲”事件的意見雖然存在著一些不足,但其基本精神值得高度肯定。相反,王斑教授、陳曉明教授等先生的看法“負價值”大而“正價值”小。誠然,對作為接受采訪時說的話以及倉促寫成的公開信或短文,我們不可能也不應該像對待學術論文那樣要求它達到論證充分、措詞嚴謹、結構完整的水平。但既然是學術者針對“文藝學學術事件”的言說,其言說就必須首先做到指導思想、基本思路不背離“科學精神”,能遵循學理和相關的規(guī)范,不然,便會給學術界添亂。
關鍵詞:學術批評;文藝學學術事件;學術規(guī)范;學術道德;汪暉涉嫌抄襲;國家學術形象;清華大學;中國社會科學院
中圖分類號:I0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677(2012)1-0099-13
發(fā)表于《文藝研究》2010年第3期上的《汪暉(反抗絕望——魯迅及其文學世界)的學風問題》一文(以下簡稱“王文”),是“汪暉涉嫌抄襲事件”的發(fā)端。此后,雖然出現(xiàn)一些頗具分量的學者的言論——如薛涌、肖鷹、項義華、熊丙奇、王列生、鄭也夫等,但把該事件推向高潮的卻是2010年6月6日發(fā)表于《南方都市報》上的林毓生教授的談話@(以下簡稱“林文”,凡引用的林毓生教授的意見均出于此)。正是由于該談話,才有了互聯(lián)網(wǎng)上李陀先生“致林毓生先生的一封公開信”(6月9日)(以下簡稱“李信”,凡引用的李陀先生的意見均出于此)的傳播,才有了劉禾、王斑、自露、齊澤克、詹明信、斯皮瓦克、德里克、村田雄二郎、酒井直樹、懷默霆、黃樂嫣、哈特、羅賓斯、商偉、王瑾、黃宗智、艾華等82位國際知名學者寫給“清華大學校長”的信(6月9日)。在某種意義上講,也正是該談話,引發(fā)了李醒民、鄭也夫、張鳴、楊玉圣、顧海兵、董健、吳中杰、王學泰、趙士林、鄧曉芒、王建民、張隆溪、王揚宗、李世洞、薛涌、余三定、馬斗全等63位專家學者要求中國社會科學院和清華大學“迅速答復,履行職責”以及“組成調(diào)查委員會”的公開信在《中國青年報》上的發(fā)表(7月7日),進而促成82位國際知名學者寫給清華大學校長的信“在網(wǎng)絡上公之于眾”?!傲治摹比绱说臎_擊力,自然跟林毓生教授以及他提到的“也十分關注這件事”的余英時先生在世界華人學術圈中的較高聲譽有關,但更重要的是,它源于“其”表現(xiàn)出的林毓生教授在學術問題上的坦減與尖銳。
這里,筆者擬對“林文”中關于“汪暉涉嫌抄襲”事件的意見進行學術批評,并就這方面的問題與李陀、王斑、陳曉明、王曉明諸位先生商榷。
一、“汪暉到底抄襲了沒有”?
“汪暉到底抄襲了沒有”?這是“林文”提出的第一個重要問題。對此,林毓生教授說道:“我們同意嚴家炎先生的看法:有些地方確實‘可以說是抄襲?!薄啊脦孜蛔x者獨立地發(fā)現(xiàn)更為嚴重的抄襲行為……剽竊二字不足以描述這樣明目張膽的抄襲了:‘搶奪二字比較接近事實?!睆倪@兩段話中,我們可知林毓生教授的看法是“汪暉的抄襲相當嚴重”。
值得注意的是,“林文”提到的嚴家炎先生,為“被指控對象”前身即汪暉教授的博士學位論文在答辯時的答辯委員會成員之一(其他幾位是唐弢、楊占升、樊駿、劉再復、何西來等)。在“汗暉涉嫌抄襲”問題上,嚴家炎先生一方面肯定“汪暉的博士論文是有學術深度的,是扎實的”,并批評“王彬彬先生”“有一些說得好像過分了一點”,另一方面又認為“王彬彬先生文章中摘引出來的地方,確實證明汪暉與他人有多處文字基本上相同,卻完全沒有注明出處,前后也沒有說明交待,用了一段跟別人幾乎不差幾個字的文字,你說這個部分是抄襲或變相抄襲,我覺得可以說。這類地方對汪暉的批評,我覺得是能夠成立的?!弊鳛楸贝蟮睦弦惠吔淌?,嚴家炎先生的這番話極有分量。然而,有趣的是,對于“王文”,他在否定時是具體的(有例證),可在肯定時卻是抽象的(無例證)。從論證邏輯上講,這使得他對于“王文”的支持缺乏強有力的事實根據(jù)。
同樣有趣的是,林毓生教授作判斷的基礎并非對比“抄襲與被抄襲”,而是包括嚴家炎先生等在內(nèi)的他人的看法。這樣做自然是能夠節(jié)省一些時間和精力,但卻難以有學術上的保障,因為包括權威在內(nèi)的他人的認識極有可能靠不住。僅從表述來看,“林文”就有不夠準確的地方。誠然,《反抗絕望——魯迅及其文學世界》(以下簡稱“汪著”)是用了“列文森論述梁啟超的英文著作中譯的一部分”來談魯迅,但并非都像林毓生教授所說的那樣:“不作任何交代,沒有遮掩地抄過來,只是把梁氏大名換成了魯迅?!逼┤?,“汪著”第68頁這樣寫道:“魯迅的著作是……文獻記載。這種文化引入包括四部分內(nèi)容:變更需要、變更榜樣、變更思想、變更理由?!痹擁摰摹绊撓伦ⅰ睘椋骸阿倭形纳骸读簡⒊c中國近代思想》,第46頁?!庇纱丝芍@里是有交代的,只不過是交代得“不到位”——既然不是改寫而是“一字不差地引用了”勒文森《梁啟超與中國近代思想》(以下簡稱“勒著”)中的完整的一句話(“這種文化引入包括……變更理由?!?,就不僅需要注明出處,而且還應該把它置于引號里面;不然,輕則因“沒有就每處引用內(nèi)容提供完全和確切的細節(jié)”而被懷疑為學術能力有問題,重則被認定是“剽竊”。
正是由于“林文”主要是借助他人的看法而非在獨立查證的基礎上來判斷“汪暉是否抄襲”,才有了李陀先生向林毓生教授提出“寫一篇論辯文字”的建議:“你能否寫一篇文章,針對鐘、舒、魏諸人的文章做一次認真的分析和辯駁,看經(jīng)過這樣的辯駁之后,你現(xiàn)有的對汪暉的評判和結論是否還能站得住,是否還能服眾。我想,鑒于汪暉涉嫌抄襲的爭辯已經(jīng)形成一個很大的事件,我的建議和要求并不過分?!崩钔酉壬砸重股淌谂c“鐘、舒、魏諸人”辯論,是因為他認定這些人的文章“與網(wǎng)絡上的許多所謂‘倒汪和‘挺汪的意見和言論有所不同,是嚴謹?shù)摹?。那么,“李信”的要求合理?看法妥當嗎?都不。
首先,“李信”的要求過分。林毓生教授當然有能力也可以有意愿證明“汪暉抄襲了沒有”,但證明可用更直接更有效的方法方式而無須通過與“鐘、舒、魏諸人”交鋒這一途徑來進行。如果說林毓生教授的疏漏是未有確鑿的證據(jù),那么李陀先生的失當同樣也是缺乏直接的具體的有事實根據(jù)的論證——包括對“王文”有效的反駁以及對“鐘、舒、魏諸人”有力的支持。假設林毓生教授要求李陀先生寫一篇直接批駁“王文”的文章,李陀先生會答應并付諸行動嗎?我想大概是不會的,因為這實在是太“強人所難”。如果這一假設成立,則李陀先生的“要求過分”便不言而喻。
其次,“李信”的看法欠妥。第一,“鐘、舒、魏諸人的文章”都“嚴謹”嗎?顯然不是。第二,即便“諸人的文章”都是嚴謹?shù)?,那也并不等于它們把所有的指控材料都推翻了。這里僅舉一例予以說明。
“勒著”第4頁寫道:“梁啟超(1873~1929年)在十九世紀九十年代作為這樣一個人登上文壇:由于看到其他國度的價值,在理智上疏遠了本國的文化傳統(tǒng);由于受歷史制約,在感情上仍然與本國傳統(tǒng)相聯(lián)系?!睂φ湛芍袄罩边@段話中冒號之后的“所有字符原封不動地出現(xiàn)”在“汪著”第69頁里面,而汪暉教授既沒有為“直接引用的這50個字符”打上雙引號,也沒有在“這50個字符”之后加注。盡管筆者對“王文”有許多保留的意見,但“王文”所舉的這一例,確實是很難被“駁倒”的。
那么,被李陀先生推崇的“鐘、舒、魏諸人”中唯一對該例進行分析的鐘彪先生是如何駁辯的呢?他認為是“脫注現(xiàn)象”——他這樣寫道:“……二是《反抗絕望》第69頁‘按照列文森的觀點……,給出注釋‘列文森:《梁啟超與中國近代思想》,第3~4頁。接下來的一句未注明出處:‘……由于看到其他國度的價值……在感情上仍然與本國傳統(tǒng)相聯(lián)系,但這句話是對上一句話的承接,同樣引自列文森《梁啟超與中國近代思想》第4頁。”雖然鐘彪先生的文章在一些段落里顯得相當激動,但此處卻比較冷靜,沒有太多的話。為什么?或許是因為不容易替汪暉教授辯護,或許是他已經(jīng)意識到了學術領域里的常規(guī):引文要準確,并且要注明具體的出處。關于引用的要求,雖然存在著體例上的差異,但有一些卻是學術界的共識——無論是現(xiàn)在還是幾十年前,也無論是中國還是外國(如日本、加拿大、英國、美國、澳大利亞、瑞典等)。具體而言,第一,50個字符的“直接引用”除應該加上雙引號外,還必須注明具體的出處或標上代表“注明具體出處”的注碼;第二,“直接引用”的文字之前出現(xiàn)的注碼只能用來“管”注碼前面的文字,而不能用以“管”注碼后面的文字;第三,無論是“某某某指出”還是“按照某某某的觀點”,后面接上去的部分不可能沒完沒了,它應該有也必定有“休止”的符號,這個“休止”的符號倘若不是“直接引用的”引號那么就是“間接引用的”句號,“休止”符號之后的陳述(文字)如果沒有再出現(xiàn)引用的標記,那么就是作者自己所說的話;第四,如果是直接引用了“別人的話尤其是包含著重要學術思想或學術觀點的話”卻又讓受眾以為這些話是寫作者自己所說的,那么,受眾就有理由懷疑作者的誠實。
由此可知,在上述這一例證的分析上,不是鐘彪先生的學術水平不高,也不是鐘彪先生的論辯能力不行,而是誰想證明它“并非抄襲”都太過于勉強。進而言之,說“鐘、舒、魏諸人的文章”“嚴謹”且要求林毓生教授對其“分析和辯駁”的李陀先生,實際上并未看到其駁辯的乏力之處。
二、“抄襲這件事”要看什么?
“抄襲這件事”要看什么?這是“林文”討論的第二個重要問題。林毓生教授認為“認證學者的抄襲”,“與這個學者的學問好壞無關”,“一個學者學問的好壞,見仁見智、大家可以討論,但抄襲這件事,只能看證據(jù)的真?zhèn)巍⒍嗌?,如果客觀的證據(jù)確鑿,你怎么為抄襲者辯護,他仍是抄襲者”。顯然,“林文”在這個問題上的看法是完全正確的。
首先,從國內(nèi)外那些具有制度性質的學術規(guī)范條文來看,考察一個學者是否抄襲并不需要考慮該學者學問的好壞。
其次,從各種各樣涉及學術規(guī)范、學術道德的教科書和指導手冊來看,也沒有人把一個學者學問的好壞當作考察其是否抄襲的因素——如《高等學??茖W技術學術規(guī)范指南》、《學術規(guī)范通論》、《社會科學研究的基本規(guī)則》、《科技論文寫作與發(fā)表教程》、《研究是一門藝術》、《生物醫(yī)學論文的撰寫與發(fā)表——SCI攻略》、《研究方法:運用IT進行研究》、《怎樣撰寫學位論文》、《論做一名科學家》等等。
再次,從學術實踐來看,抄襲者中不乏學問好的——如美國知名生化學家麥克爾·羅伊、北京大學教授王銘銘等,而這一類人中受到嚴厲懲罰的也不在少數(shù)一如印度庫曼大學校長拉吉普、美國科學家熊墨淼等。
本來,“是否存在抄襲與學問好壞無關”屬于基本的常識,可林毓生教授卻鄭重其事地拿出來討論。這是為何?這是因為一些不滿于“指控汪暉教授抄襲”的學者在反批評時不直接論證指控者舉證上的錯漏或失當,而是大談特談汪暉教授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仿佛不可多得的人才不會抄襲或抄襲了應另當別論。筆者以為,倘若此類言論不是糊涂造成的話,那么就是“曲線救國”策略所使然。值得注意的是,在“林文”發(fā)表后,或“糊涂性”或“策略性”的話語仍流行于學術界。這里,僅舉一例予以分析討論。
在接受《新民周刊》記者采訪時,美國斯坦福大學東亞系教授王斑先生講了5段話(見錢亦焦《“汪暉事件”再反思》一文,以下所引的王斑教授的話均出于此)。這5段話合計約1000字——第1段(約占25%)力陳汪暉教授的“偉績”,第2段(約占10%)指責“美國學界”“規(guī)范極嚴”,第3段(約占20%)責備林毓生教授“對汪暉十分負面的道德判斷”,第4段(約占15%)控訴“大眾媒體陷入一種炒作的態(tài)勢”,第5段(約占30%)批判“學術界就是個名利場”。
縱觀王斑先生圍繞“汪暉問題”所說的這5段話,內(nèi)容不少但只字未涉及“汪暉究竟抄襲了沒有”,也沒有一字陳述他自己不滿于林毓生教授“對汪軍十分負面的道德判斷”的正當理由,在大力褒揚汪暉教授后指斥林毓生教授、中國大眾媒體和學術界,甚至連“規(guī)范極嚴”的“美國學界”也不放過。在王斑先生的話語里,仿佛汪暉教授不存在著涉嫌抄襲問題而別人的問題卻多如牛毛,彷佛在國內(nèi)外享有盛譽的汪暉教授被指控抄襲是由社會各界的不端所造成的。這明顯表現(xiàn)出“曲線救國”策略的運用。然而,王斑先生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之所言存在著諸多不當。
其一是陳述荒謬。在批評美國學界“規(guī)范極嚴”時,王斑先生說道:“我為出版社審閱書稿時,經(jīng)常看到作者如履薄冰,寫出的話似乎句句都要有注,注解喧賓奪主,自己有什么獨到思想完全被窒息了?!闭娴氖沁@樣么?非也。的確,在“規(guī)范極嚴”的美國,學術者寫作不“如履薄冰”不行,因為諸如不尊重、不承認他人勞動成果之類的不嚴謹作風很容易背上罵名,甚至會丟掉學術職位,但所謂的“注解喧賓奪主”、“獨到思想完全被窒息”,遠非是一種常態(tài)。
如果把王斑先生的后半句話當作是對前半句話的事實描述的續(xù)寫,那么,其續(xù)寫要不是“假的”,要不是“真的”?!凹俚摹睙o需討論,“真的”則表明王斑先生所審閱的書稿,其作者一方面是學術能力太低,以致讓“注解喧賓奪主”,另一方面是沒有“什么獨到思想”——因為“自己有什么獨到思想”是不可能在注解中“完全被窒息”的。也就是說,王斑先生“信以為真的東西”事實上并“不存在”。那么,我們能否
把王斑先生“經(jīng)常看到”的“低學術能力者”的寫作所造成的后果當作拒斥學界“規(guī)范極嚴”的正當理由?萬萬不能。因為說穿了,學術規(guī)范就是學術游戲規(guī)則。正像約翰·齊曼所言:“如果某人將被認為是一個科學家,那末他必須知道他可以做的事情和簡直‘不能做的事情”,不管情況怎樣復雜怎樣棘手,任何學術者都必須遵守相關的規(guī)則,都不能由于遵守了學術游戲規(guī)則卻得不到更大的好處或者由于不遵守學術游戲規(guī)則結果受到懲處而指斥“規(guī)范極嚴”,要怪只能怪自己“學術功底不足”。這個道理,就像賽場運動員不能因為自己不使用興奮劑便不能獲得冠軍或者因為自己使用了興奮劑結果遭到制裁而反過來指斥體育比賽“嚴禁使用興奮劑”一樣。
如果把王斑先生的后半句話當作是對前半句話的事實描述的進一步發(fā)揮,當作是一種“解釋性陳述”或“價值性陳述”,即注解多了會“喧賓奪主”,會“窒息”“獨到思想”。因而注解多了是有害的;那么該斷言則是“不科學”或者是“壞”的。像這樣的錯誤,跟卡米爾·伊德里斯所批評的一種謬論相似:“知識產(chǎn)權會阻礙創(chuàng)造”。在這里,王斑先生似乎忘記了沒有嚴格規(guī)范的學術發(fā)展在當代只能帶來虛假的繁榮,也似乎忽略了在“規(guī)范極嚴”的“美國學界”并不缺少“獨到思想”,而在“失范嚴重”的“中國學界”,“獨到思想”卻極為匱乏。
其二是自相矛盾。王斑先生一方面說“真正的百家爭鳴應該討論什么是學術規(guī)范,規(guī)范的歷史沿革,反思中國學術腐敗等更大的問題”,并且還說“我覺得還是應該淡漠于勢力、權力之爭,回到專心學術研究的軌道上,回到培養(yǎng)新一代人文學者和知識公民的路徑”,而另一方面卻又說:“所謂‘抄襲仍可討論,雖然是學術規(guī)范問題,但規(guī)范也不是金科玉律。美國學界這種規(guī)范極嚴,有時過于束縛”。如此言辭,明顯是一種學者對“學術規(guī)范”既必須遵守又無須遵守的奇談——既然“規(guī)范”“不是金科玉律”,“規(guī)范極嚴,有時過于束縛”,那又何必“討論什么是學術規(guī)范”?假使一個學者是一個“回到專心學術研究的軌道上”的淡泊名利的學者,那么,他怎么會或者能認為“規(guī)范”“不是金科玉律”?怎么會或者能認為“規(guī)范極嚴,有時過于束縛”?難道“反思中國學術腐敗等更大的問題”可以不包括反思中國學術規(guī)范不嚴所造成的種種惡果?王斑先生的言辭之所以會出現(xiàn)如此難以言清的矛盾,是由于其未能看到權力、權利、自由與責任、義務、約束均為學術者所不可或缺,沒有意識到教授們“既享有特權也要付出代價”——“其代價就是接受共同討論的約束”。
值得一談的是,王斑先生一方面把“……誰最全球化、國際化,被邀請為歐美學界、世界頂級大學的座上賓;誰開了一個世界級的大會,邀請某某國際名人……”作為現(xiàn)象來批判當今“學術界就是名利場”的心態(tài),另一方面則這樣推崇汪暉教授:“他不僅在中國是焦點人物,在歐美學界,也影響極大……我熟悉的大多數(shù)海外學者,能請到汪暉來參加他們舉辦的會或論壇,都很榮幸。今年費城國際亞洲年會他能作為中國學者作主題講演,應是中國學界、思想界的驕傲……”盡管汪暉教授名氣大是一個事實,但在討論其“涉嫌抄襲”問題時,王斑先生卻大談其“榮譽,這不會有“移花接木”之嫌么?王斑先生似乎未想到科學家并“不是天生就有什么特別的倫理基因”,似乎沒有注意到“一個人擁有一種美德絕不能保證他擁有所有的美德”,似乎未曾留意到即便是再“?!钡目茖W家、學問家也極有可能存在著與之很不相稱的道德問題——如牛頓、培根、達爾文、阿達、黃禹錫等等。另外,王斑先生本人也許沒有“學術界就是名利場”的心態(tài),可他所推崇的“汪暉現(xiàn)象”怎么會與他所列舉的“心態(tài)現(xiàn)象”有一致的地方?莫非“汪暉教授”有“這樣的心態(tài)”?或者是王斑先生所“熟悉的大多數(shù)海外學者”有“這樣的心態(tài)”?倘若答案均是否定的,那么,我們有足夠的理由來肯定王斑先生一點也不存在著“這樣的心態(tài)”嗎?對于這些問題,筆者認為由王斑先生自己來回答更具說服力。
三、“抄襲”何以“是無法原諒的”?
“抄襲”何以“是無法原諒的”?這是“林文”討論的第三個重要問題。在分三點予以說明之后,林毓生教授還概括地指出:“抄襲”意味著“當事人自我取消了作為學者的資格:他侵害了別人的知識產(chǎn)權、逾越了學術道德的底線,破壞了學術共同體的秩序?!薄傲治摹钡倪@種說法,符合《伯爾尼保護文學和藝術作品公約》(1971年修訂)、《世界版權公約》(1971年修訂)的基本精神,也與《高等教育變革與發(fā)展的政策性文件》(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1995年)的要求和建議相一致。誠然,對長期身處規(guī)范嚴格的西方學術共同體中的林毓生教授來說,討論這樣的問題并非什么難事,而是“老生常談”。不過,如果我們在今天還將他所說的看似很嚴厲的話當成只是外來人新鮮的見解,那也是錯誤的。因為今日之中國大陸,類似于此的陳述比比皆是。
先說法律以及一些規(guī)定性的條文?!吨腥A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1991年6月1日實施,2010年2月26日第二次修正)第四十七條將“剽竊他人作品的”列為“應當根據(jù)情況,承擔停止侵害、清除影響、賠禮道歉、賠償損失等民事責任”的“侵權行為”之一?!陡叩葘W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學術規(guī)范(試行)》(2004年)把“不得以任何方式抄襲、剽竊或侵吞他人學術成果”列為“學術成果規(guī)范”的第1項?!督逃筷P于嚴肅處理高等學校學術不端行為的通知》(2009年)將“抄襲、剽竊、侵吞他人學術成果”列為高?!氨仨氝M行嚴肅處理”的第一類“學術不端行為”?!犊萍脊ぷ髡呖茖W道德規(guī)范(試行)》(2007年)把“侵犯或侵害他人著作權,故意省略參考他人出版物,抄襲他人作品,篡改他人作品”視作“學術不端行為”。《北京大學教師學術道德規(guī)范》(2002年)將“抄襲他人已發(fā)表或未發(fā)表的作品,或者剽竊他人的學術觀點、學術思想”列為必須“視情節(jié)嚴重程度,分別情況給予組織處理或紀律處分”的越軌行為?!段鞅睅煼洞髮W學術道德與學術行為規(guī)范(試行)》(2006年)把“在公開發(fā)表的作品中,未標明引用他人研究成果及出處,或所引用的部分構成了自己研究成果的主要部分或實質部分”和“侵占、抄襲他人已發(fā)表或未發(fā)表的研究成果,或剽竊他人的學術觀點、學術思想,或雇傭(代替)他人撰寫論文”分別列為“教師違反學術道德與學術行為規(guī)范”的第一種表現(xiàn)和第二種表現(xiàn)?!妒锥紟煼洞髮W學術道德規(guī)范》(2007年)除了將“抄襲他人已發(fā)表或未發(fā)表的作品,剽竊他人的學術觀點或學術思想”列入“違反學術道德規(guī)范的行為”之外,還在“總則”的“第三條”中指出:“科學研究應堅持追求真理……恪守職業(yè)道德,維護科學誠信,堅持實事求是,反對一切弄虛作假、投機取巧、抄襲剽竊、沽名釣譽、急功近利等不良行為?!北M管上述條文制訂的時間、適用的范圍以及其中同一
個詞語所表達的概念不盡相同,但在基本精神上都把“抄襲”視為“無法原諒”的對象。
再說學術界學者的言論。謝真元、門巋說:“科學界對作假、剽竊他人科研成果的行為都是不能容忍的?!绷滞A堅稱“對于不端學術行為,只有‘人人喊打,我們的學術事業(yè)才能真正繁榮起來。”胡弼成、劉夢清指出:“得之非份,必要償還。”圓持有此類看法的學者還有許多許多——如張存浩、東方善霸、方流芳、李劍鳴、伍鐵平、李德偉等,這里就不贅述。
由此可以看出,即便在當下的中國大陸,“抄襲”能不能“被原諒”也不是什么規(guī)定上的或學理上的難題。然而,令人感慨的是,在具體的學術實踐中,它卻常常困擾著學者尤其是中國大陸的學者,讓一些學者左右為難,從而產(chǎn)生了“基于情感的謬誤”。前述中的王斑先生的言辭就是典型的個案,此處再談一例。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陳曉明先生跟王斑先生一起在同一時間接受了《新民周刊》記者的采訪。陳曉明先生這樣說道:“林毓生先生對汪暉的批評言論在網(wǎng)上有廣泛的流傳,我也看到過……我稍稍有些不太理解,中國學界的事情,林先生如此關切,如此以緊迫的姿態(tài)要求成立委員會來查處等等,一方面為林先生如此德高望重的老前輩關切中國學術界發(fā)展的精神所感動;另一方面竊以為林先生作為老前輩不必以那么緊迫的口吻,那么嚴厲的期盼(比如使用:‘如果不……就要如何……的句式)來介入這件事……我以為林先生可以看看其他不同意見的文章再提出更加全面的倡議,可能更好些。”(見錢亦焦《“汪暉事件”再反思》一文,以下所引的陳曉明教授的話均出于此)從這些話中,可知陳曉明先生本質上并不贊同林毓生教授的意見,至于他的所謂“為林先生……的精神所感動”,更像是國際外交禮儀中或者官場上的客套話。那么,林毓生教授的“如此關切”真的像陳曉明先生所說的那樣不好理解嗎?當然不是。
首先,“林先生如此關切”“中國學界的事情”很正常,也很好理解。其所以如此,原因有兩個。一是“學術無國界”,作為一位有學術創(chuàng)造力和學術責任感的華人,林毓生如果不關心已經(jīng)發(fā)生在中國且在大江南北引起震動的“學術剽竊指控”事件,咱們能說這是很正常也很好理解的嗎?當然,從個人能不能由“如此關切”中撈到好處的角度講,林毓生教授的行為確實不好理解——在沽名釣譽、投機取巧、急功近利等充斥著中國學界各個角落的今天,有多少學者還會來干無利可圖的“傻事”?二是當王彬彬教授《汪暉(反抗絕望——魯迅及其文學世界)的學風問題》一文出現(xiàn)時,林毓生教授就已經(jīng)被卷進了“汪暉涉嫌抄襲”事件中——盡管在“王文”里他是以“被抄襲者”的身份出場,也盡管汪暉教授是否真的抄襲了他的著述還有待于審慎地查證,但毫無疑問,他是“事件內(nèi)容”的名副其實的當事人之一。就此而論,倘若林毓生教授不“如此關切”“汪暉事件”,那咱們能說是更正常更好理解的嗎?的確,從“扯淡者”安全而“較真者”危險的角度看,林毓生教授的言辭不那么好理解。這也許正是陳曉明先生“稍稍有些不太理解”的真正原因。
其次,“林先生”“如此以緊迫的姿態(tài)要求成立委員會來查處”,本質上是出于學術責任感,是符合學術道德規(guī)范的。一所大學面對著本校教師“被公開指控抄襲”的情況,理所當然要“盡速查處”。這不僅與相關文件的精神一致,而且對于當事人及其所在大學乃至“國家學術形象”都有莫大的好處(詳細分析見第四部分第1個問題,這里從略)。然而,作為北京大學(早于2002年就出臺了《北京大學教師學術道德規(guī)范》——該規(guī)范經(jīng)2007年1月11日第637次校長辦公會討論修訂)的教授,陳曉明先生卻對林先生的“以緊迫的姿態(tài)要求”表示“稍稍有些不太理解”。對此,筆者實在是無從理解。
從道理講,不論什么方案,都是越周密越好。就此而言,筆者贊同陳曉明先生所說的“林先生可以看看其他不同意見的文章再提出更加全面的倡議”。然而,縱觀陳曉明先生在接受采訪時所說的7段話(合計約1400字),怎么也看不到他本人“提出更加全面的倡議”,相反,卻看到了他的一些針對媒體以及學術批評的“偽命題”。譬如,陳曉明先生這樣說道:“媒體要如何做才能有助于中國思想界的‘百家爭鳴?我以為這樣的問題是不可回答的,媒體很難對中國思想界負責,只能學界中人自己來負責……”——對此,筆者的回應是“很難”不等于“不能”,故而,“只能學界中人自己來負責”的這一陳述在邏輯學意義上是“假”的,而在心理學意義上則是無知的傲慢?;蛟S讓陳曉明先生在一年多前接受采訪時便“提出更加全面的倡議”是一種過高的要求,那么,時至今日,他總該提出來了吧。遺憾的是,據(jù)筆者所掌握到的資料,陳曉明先生并未有過一個比林毓生教授“更加全面的倡議”。這真讓人納悶:一位大學教授不贊同另一位大學教授在一個“學術危機事件”上的具體處理意見,斷定其意見不夠全面,可自己又一直沒有拿出更好的方案來。這究竟是為什么?其答案,大概只有陳曉明先生本人才清楚。
四、如何看待和處理“汪暉涉嫌抄襲”事件?
縱觀“林文”,最具個人特色也最具震撼力的地方在于:“如果清華大學校長、文學院院長不愿作出任命‘汪暉涉嫌抄襲調(diào)查委員會的決定;很顯然,他們未能負起責任,他們自己應該下臺。”林毓生教授這樣說對嗎?鑒于該問題的復雜性,這里打算分成若干個既有區(qū)別又有聯(lián)系的小問題來探討。
1.該事件是否應該不了了之?
這個問題的正確答案是“不應該”。就披露的信息而言,“汪暉涉嫌抄襲”的嚴重性還不及近年來一些同類的案例。但毫無疑問,指控者的身份和數(shù)量、指控文章的載體、被指控者及其所在機構反應的速度等各種因素,使這一事件的社會影響為其它同類事件所望塵莫及。也正因為這樣,如果該事件不了了之,那就會使不同的各方遭受很大的損失。
首先是王彬彬教授及其文章的載體《文藝研究》。一位名牌大學的教授在權威的專業(yè)性期刊上發(fā)表“指控剽竊”的文章,倘若是無果而終,那就難免讓許多人產(chǎn)生“該指控是不是百分之百失實”的疑問,難免讓許多人有了“發(fā)表該文章的目的只是想把別人搞臭”的想法。
其次是汪暉教授。也許一些同情汪暉教授的人會認為該事件不了了之是對他最好的保護。然而,筆者認為,如果該事件不了了之,最受傷害的人就是他。為什么?那是因為“被指控抄襲”已成為鐵的事實,但這只是表明他“涉嫌抄襲”,并不意味著“抄襲”結論一定成立。此外,即便是真的“抄襲”了,也存在著“有意”與“無意”之分以及“大量”與“少量”之別。對汪暉教授來講,與其留著“涉嫌抄襲”的名聲傳揚下去,還不如有一個合乎程序的權威的結論,哪怕這個結論不能證明自己的無辜,也不會比讓今人以及后人用想象力去補充“涉嫌抄襲”概念更糟糕——像寫過《汪暉抄沒抄,小學生都知道》的方舟子先生就說:“汪暉的抄襲手
法,是把國外一些人物評述的著作的中譯本拿來,做一些摘錄,把其中的人名替換成‘魯迅,其他照抄,就這樣抄出了一本‘名著。這是很下作的抄襲手法。一位‘著名學者被發(fā)現(xiàn)抄襲,在現(xiàn)在的中國學術界可算稀松平常的了?!?/p>
再次是清華大學和中國社會科學院。一個是中國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學,一個是中國最高層次的社會科學研究機構,它們在2010年“汪暉事件”中是國內(nèi)外眾多專家學者請求和傾訴的對象。如果該事件不了了之,那就意味著“汪暉教授是否有過抄襲”不清不楚,這“數(shù)一數(shù)二”和“最高層次”也必蒙上揮之不去的陰影——像梁其姿先生就這么說:“如果相關學術單位仍不動如山,不采取任何行動對此事作出讓人信服的調(diào)查與仲裁,這可能說明兩點:一、學術單位沒有能力與學術上的公信力有效地處理這些重大的學術規(guī)范爭議。二、大陸學術界的政治(academicpolitics)角力已凌駕于純學術規(guī)范問題之上?!倍迦A大學校友袁周先生則說:“如果在這起事件上一直‘拖下去,則不但清華校訓受辱,清華園也將蒙羞?!毙枰赋龅氖?,對于那些斷定汪暉教授沒有抄襲或者抄襲不嚴重的人來說,這兩個單位讓該事件自生自滅,會被視為“學術管理”不夠“人性化”的表現(xiàn)。
最后是“國家學術形象”。一般性的學術事件不會影響“國家學術形象”,但一個有多位被視為是“大學核心”的教授參與的學術事件發(fā)展到眾多國家的學者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發(fā)表公開信的程度,則不可能不影響到“國家學術形象”。在國家教育部早于2006年就專門設立了“社會科學委員會學風建設委員會”的情況下,在眾多國際學者提出質疑的背景下,如果還讓該事件不了了之,那損害的就不僅是個人或機構,而且是整個學術界國,甚至于會永遠地成為國際學術界的笑話——也許那些聯(lián)合簽署并在網(wǎng)上發(fā)表公開信的國際學者正笑著說:“正是我們的公開信使得所有的中國公辦機構在該事件上沒有了下文”。
當然,從實際利益的角度講,認真查處的結果不一定能讓各方都是贏家,但跟只會都成為輸家的“沒有下文”相比,認真查處既是“上策”,也是“正道”。
2.誰來“負責處理”該事件?
既然該事件不了了之對誰都很不利,那就得積極主動地處理。由誰來“負責處理”?林毓生教授的說法是清華大學(包括文學院),而王曉明先生則認為應該“是中國社科院,授予汪暉博士學位的單位”(見王曉明《程序正義,并談汪暉事件》一文,以下所引的王曉明先生的意見均出于此),并且他還這么說:“我不太明白學者們?yōu)樯秾懶沤o清華讓清華調(diào)查汪暉啊,清華最多有權限調(diào)查汪暉的清華的工作而已,汪暉的博士論文是否抄襲,清華還真沒權作調(diào)查下結論?!蹦敲?,這兩種看法哪一種是對的呢?筆者認為,林毓生教授的說法是對的,因為清華大學是該事件發(fā)生時汪暉教授任職的所在機構,而任職機構有權對其職員的工作乃至與其工作密切相關的歷史進行調(diào)查,也有權根據(jù)調(diào)查結果作相應的處理。至于王曉明先生的看法,則值得進一步討論。
首先,雖然用了“最多”、“而已”等詞,但畢竟王曉明先生還是肯定了清華大學“有權限調(diào)查汪暉的清華的工作”。那么,于2008年7月由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反抗絕望》的第四個版本(詳情見三聯(lián)版第448~449頁),能不能算是汪暉教授在清華工作的一個部分呢?當然能,因為其時汪暉博士就是清華大學的教授(2002年開始受聘)。“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與“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有何不同?這“2008年版本”是否也同樣存在著王彬彬教授所舉證的“2000年版本”的情況?對于諸如此類的問題,按王曉明先生的說法,“清華”應該是“有權限”“作調(diào)查下結論”的。進而言之,既然王曉明先生已承認“清華”“有權限調(diào)查汪暉的清華的工作”,那他就應該明白也會明白“學者們?yōu)樯秾懶沤o清華讓清華調(diào)查汪暉”。
其次,盡管汪暉教授的博士學位不是清華大學授予的,但他畢竟以比那些“沒有博士學位的教授”更有優(yōu)勢的頭銜在清華大學工作,所以,如果清華大學清醒地意識到“形象和聲譽”是“一所大學的主要資產(chǎn)”,意識到大學的“學術產(chǎn)出”應該與“學術投資”成正比,那么,它一定會很在乎從業(yè)人員汪暉教授的博士學位的含金量?;诖耍梢哉J為:“汪暉的博士論文是否抄襲,清華還真沒權作調(diào)查下結論”是一句明顯有失公允的話。當然,由于汪暉教授的博士論文(1986~1988)只是“汪著2000年版”和“汪著2008年版”的前身,所以清華大學對其查證和處理無法完全獨立。也就是說。在“汪暉的博士論文是否抄襲”的查證和處理問題上,清華大學沒有直徑可走,而只能在與中國社會科學院合作的基礎上來進行。
3.針對該事件“啟動調(diào)查程序的理由”是什么?
說“我喜歡講程序正義”的王曉明先生認為:“汪暉事件的解決,就是三步,有人舉報,成立調(diào)查組,以及按照社科院規(guī)定進行調(diào)查。”此外,他還這么說:“我作為局外人,倒是想好奇的問一下,有沒有人,給社科院一個啟動調(diào)查程序的理由?”盡管無法贊同王曉明先生在“調(diào)查處理”問題上的全部看法,但由于“公正的程序同實體權利同等重要,有時甚至更加重要”,所以,筆者還是很贊成他的“遵循程序正義”以及必須“有人舉報”的觀點。不過,其關于什么樣的情況才算“有人舉報”的問題,卻值得深究。
第一種情況是署真名寄信給相關部門或親自登門“舉報”。對此,不會有人說“無人舉報”。故不必多談。
第二種情況是有人寫匿名信或打匿名電話向相關部門舉報。對此,能說是“無人舉報”嗎?正確的答案應該是“不能”,因為從目前情況看,諸如貓、鹿、猴之類的動物還未具備寫匿名信或打匿名電話的能力。的確,匿名信和匿名電話常常由于其可信度不高而被那些有“實名舉報”要求的機構所拒斥。不過,這也不能一概而論,像安全局、檢察院、公安部門等有時候就是憑借匿名電話或匿名信破了大案的。問題的關鍵不在于舉報者是真名還是匿名,而在于舉報內(nèi)容的真實性如何,更在于特定機構的從業(yè)人員在獲得相關的舉報信息時是否具有良好的“想象力”和“洞察力”,是否具備“人性視野”、“法治意識”和良好的“職業(yè)道德”。
第三種情況是真名實姓地寫揭發(fā)文章并發(fā)表于公開的出版物上。像王彬彬教授“指控文章”的發(fā)表,就屬于此種類型。對此,能說是“無人舉報”嗎?肯定不能!我們不能由于王彬彬教授沒有把寫好的“指控文章”寄給清華大學而說他沒有向清華大學舉報,因為從學術的角度講,清華大學只是中國學界的一個小小的部分,在影響很大的專業(yè)學術期刊上發(fā)表“指控抄襲”的文章,可以說是向包括清華大學、中國社會科學院在內(nèi)的“整個中國學術界”舉報。只要被指控者的所在機構“無偏私”,這樣的“舉報”就一定更受重視。
就中國社會科學院這一機構而言,他們當然可以因“王文”的“舉證”并非20多年前汪暉
教授的博士論文而置之不理。但是,假如他們愿意“運用他們的理性和常識以達致真理”的話,那么,當他們面對著“王文”的指控時,即使沒人寫舉報信給他們,他們也還是會積極主動地調(diào)查“汪著”的前身即汪暉博士學位論文的誠信程度的。
總而言之,無論清華大學還是中國社會科學院,“啟動調(diào)查程序的理由”是“有人舉報”——不僅是有人向中國學術界公開舉報,而且還有眾多媒體長時間在跟蹤、查詢和報道;而最根本的理由則在于作為“學術事業(yè)的源頭”,他們必須承擔起相應的“治理”責任。
4.責任者“未能負起責任”會怎么樣?
如前所述,清華大學以及中國社會科學院既有必要也有理由及時地對震撼中國學界的“汪暉涉嫌抄襲”事件作出正面的回應。但令人遺憾的是,這兩個機構均未有積極主動的舉措。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林毓生教授說出了諸如“他們自己應該下臺”之類的狠話。就其基本精神而言,這些話并沒有錯,但其中的細節(jié),卻值得推敲。
首先,根據(jù)《關于加強高等學校反腐倡廉建設的意見》(教監(jiān)[2008]15號)、《教育部關于嚴肅處理高等學校學術不端行為的通知》(教社科[2009]3號)、《清華大學關于處理學術不端行為的暫行辦法(試行)》(經(jīng)2003~2004學年度第7次校務會議討論通過)、《清華大學關于加強學術道德建設的若干意見》(經(jīng)2003~2004學年度第7次校務會議討論通過)等相關文件的規(guī)定和要求,今天可以斷言:不管汪暉教授抄襲與否,清華大學都沒有在該事件上承擔起相應的學術責任——假定汪暉教授“抄襲了”,那清華大學應按“教社科[2009]3號”文件第四條要求查處,并將“查處結果”“在一定范圍內(nèi)公開,接受群眾監(jiān)督”;假定汪暉教授“沒抄襲”,清華大學就應按“教社科[2009]3號”文件第五條要求“及時澄清”,并對汪暉教授加以“保護”。進而言之,即便依照國內(nèi)的相關規(guī)定和要求,林毓生教授“如果……他們自己應該下臺”的說法也還是不過分,只是他的這個“硬道理”碰上了“當前中國大陸的國情”——無效。
其次,對被舉報人給予什么樣的處分,應根據(jù)正式調(diào)查的結論來決定。世界上一些國家,除非正式調(diào)查證明沒有剽竊,否則,處罰非常嚴厲。比如前蘇聯(lián),“如果在辦理評定學位科學著作(如副博士與博士論文)時證實有這種行為,則堅決按‘關于授予學位和學術稱號的條例(1975)辦理,對其學位論文取消審議,并無再次答辯權?!碑斎?,由于“汪暉涉嫌抄襲”發(fā)生在中國,所以必須按中國相關的規(guī)章制度來處理。林毓生教授說道:“根據(jù)鑒定的確實證據(jù)作出停薪、停職、或撤職的決定。”這顯然是林毓生教授憑借自己的經(jīng)驗和印象所提出的建議。倘若依照《清華大學關于處理學術不端行為的暫時辦法》以及“教社科[2009]3號”等文件的規(guī)定,則相應的處理還包括“警告”(較輕)和“移送司法機關處理”(較重)等方式。即是說,林毓生教授“在這道題上”給出的“備選答案”不全。
最后,可以肯定地說,假如清華大學能夠積極主動地處理“汪暉涉嫌抄襲”事件,當前中周學界乃至中國學術史就會有一個好的榜樣。不過,即便假設成立,其作用和意義還是有限的,而非完全像“林文”所說的那樣:“……如此究責的程序,會使當事人得到了應得的處罰,中國的學術秩序因此獲得重整的機會,不正學風也由此可以獲得改正?!本唧w地說,林毓生教授的“因此獲得重整的機會”的這一斷言合乎事理,但“不正學風也由此可以獲得改正”的說法卻是一廂情愿。理由何在?理由在于從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開始學術不端就已經(jīng)在中國大陸泛濫,雖然被嚴肅處理的對象常能在媒體上見到——如李富斌、張光芒、陳湛勻、賈士秋、李連生等,但“不正學風”不僅未見好轉,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調(diào)查數(shù)據(jù)表明,當前國內(nèi)論文抄襲比例高達31%,而“論文灰色交易”年近10億元。
基于上述。筆者認為,關于“涉嫌學術不端”事件的處理,在“學術制度”方面應有一條明確針對“學術機構負責人”的規(guī)定:“凡學術機構所屬員工涉嫌學術不端,其負責人應及時按相關規(guī)定處理,否則,以嚴重失職論處”。這一規(guī)定有可能產(chǎn)生的效果在于,由“任命制”而來的干部,通常是重外輕內(nèi),懼上不怕下。當然,即使中國大陸真的有這么一條規(guī)定,也不能說是一種創(chuàng)舉,因為世界上有些國家在學術治理方面早就把“縱容不端行為的行為”列入“不端行為”的范圍——如丹麥。
另外,應該指出的是,盡管“治理學術不端”上的“問責制”對端正學風有很重要的意義,但它是否能真正地改變當前“不正學風”,仍是一個令人生疑的問題。為什么?那是因為正像王恩華先生所說的:“學術越軌的治理是與社會環(huán)境凈化同步的過程?!敝T如抄襲之類的不正學風在當前整個學界腐敗中只是末流,而學界腐敗又與政治腐敗、經(jīng)濟腐敗相勾連并以之為根基。故而,僅僅懲治一些學術不端者,對于中國大陸“不正學風”的“改正”,只能是杯水車薪。進而言之,中國大陸要有良好的學術秩序和風氣,還須走很長很長的路。
五、結論及補充說明
綜上所述,林毓生教授關于“汪暉涉嫌抄襲”事件的意見雖然存在著一些不足,但其基本精神值得高度肯定。相反,王斑教授、陳曉明教授等先生的看法“負價值”大而“正價值”小。誠然,對作為接受采訪時說的話以及倉促寫成的公開信或短文,我們不可能也不應該像對待學術論文那樣要求它達到論證充分、措詞嚴謹、結構完整的水平。但既然是學術者針對“文藝學學術事件”的言說,其言說就必須首先做到指導思想、基本思路不背離“科學精神”,能遵循學理和相關的規(guī)范,不然,便會給學術界添亂。
最后,需要補充說明的是,雖然本文批評的對象在整個的“汪暉事件”中很有意義,但由于其文本有些發(fā)表于報刊后又被多家網(wǎng)站轉載,有些則只是掛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所以本文所引用的“被批評者的文本”是否百分之百可靠,筆者不能也不敢夸口,但愿發(fā)現(xiàn)其中錯漏的同行能予以指正。
2011年8月2日初稿
2011年8月15日第一次修改
2011年8月30日第二次修改
2011年9月25日第三次修改
2011年10月28日定稿
(責任編輯:張衛(wèi)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