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舊思想之間的抉擇：奧康納筆下的南方青年

肖明文

(南昌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西南昌 330031)

新舊思想之間的抉擇：奧康納筆下的南方青年

肖明文

(南昌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西南昌 330031)

弗蘭納里·奧康納刻畫的南方青年和她自己有著多方面的類似，都接受過較好的教育，對社會變遷有著清醒的認識，相對容易接受新生事物和新潮思想，但南方腹地的成長經(jīng)歷和上輩思想的潛移默化，使得他們難以成為徹頭徹尾的自由主義者和變革支持者，他們需要承受新舊兩種思想的沖突帶來的痛苦，必須學會跳出現(xiàn)存的困境去適應和融入新的社會運行體制。

弗蘭納里·奧康納；社會變遷；南方青年；沖突

國內(nèi)外一些評論者注意到奧康納小說中的家庭矛盾主題,并重點分析了年長者和新生代之間的代溝。本文擬從兩代人對待南方社會變遷和現(xiàn)代化進程的態(tài)度來審視和解釋他們之間的沖突。不同于?？思{史詩般的宏大敘事,奧康納的小說以獨到細膩的方式,全方位展示了南方人對社會結(jié)構(gòu)重組的態(tài)度,筆下的人物來自不同階層,涵蓋男女兩性、黑白種族、老年青年兩代。和老南方人不同,南方青年大都崇尚民主自由思想,受過良好的教育,這類人“比沒文化、沒受過教育的人更容易接受變化”。［1］(P246)他們對轉(zhuǎn)型中的外部環(huán)境持有大致相同的看法,但個體之間也存在細微差異。為了便于分析,筆者把他們分成三組,在正文第一部分聚焦遷居于北方的青年人,在正文第二、三部分剖析依舊待在南方的農(nóng)場主后代,在正文最后一部分闡釋名門望族的后裔。第一組青年的行為方式和北方本土的新生代接近,這是他們在北方耳濡目染的結(jié)果。第二類人的新式世界觀和他們父母的傳統(tǒng)觀念形成鮮明對比,兩代人的矛盾顯得無法調(diào)和。最后一群年輕人的心緒較為復雜,一方面他們對傳統(tǒng)社會習俗感到厭惡,另一方面他們自身也沉醉于往昔光榮歲月的舊夢之中?？傮w說來,奧康納筆下的自由主義青年在貫徹自己的開明思想時,都遇到內(nèi)在和外在多重阻力。

一、遷居北方的南方青年

《天竺葵》和《最后審判日》這兩個短篇故事分別講述了南方老漢在紐約的艱難處境,他們的水土不服和他們的女兒在北方生活得自然舒坦形成強烈對比。雖然這兩位青年女性在南方腹地出生成長,但她們在北方工作生活的時間比較長,兒童時代的生活習性已經(jīng)變得無足輕重,她們北方化的思維和行為讓搬來跟她們住在一起的老父親氣憤不已。

對于《天竺葵》中的達德利來說,他最無法忍受的便是白人和黑人住在同一棟樓里面。在他的世界觀中,黑人就應該是白人的傭人,所以當他在女兒的公寓門口見到一個黑人時,他弄不明白住在這么稠密的樓棟里的人也能請得起傭人。帶著這個疑問,他向女兒求證：

“嘿！”他大聲叫道，“隔壁的人找了個黑鬼。應該是幫他們打掃衛(wèi)生。你認為他們會每天都叫他干活嗎？”

她正在整理被子，抬起了頭?！澳阍谡f什么？”

“我說隔壁他們找了個傭人——一個黑鬼——所有的人都穿著精致的套裝。”

她走到床的另一邊?！澳憧隙ㄊ钳偭?，”她說，“隔壁的公寓是空的，而且，這里沒人能請得起傭人?！?/p>

“我告訴你我看見了他，”老達德利竊笑，“打著領(lǐng)帶，穿著白襯衫和細腳尖鞋子進去了?！?/p>

“如果他進去了的話，他準備自己住在里頭?！彼哉Z。［2］（P8）

達德利不相信女兒的回答,自言自語說打算當面問一下黑人,以得到確切的答案。一聽到這種傻念頭,他女兒頓時上火,沖著他叫：“我說的是實情。如果他進去那里的話,他就是自己租住在那里。不要上前問他任何問題或跟他說任何話。我不想和黑鬼有任何瓜葛”。［2］(P8)她對當?shù)氐姆N族沖突局勢了如指掌,深諳紐約奉行的“平等但分離”的種族政策,不過她的老父親依然堅持舊南方時期黑白種族的關(guān)系原型。她反復叮囑父親不能自找麻煩去和黑人說話,這讓達德利氣憤不已,他怒吼到,“你并不是在和黑鬼擠在一起的環(huán)境中長大的,在那里他們不像你那么高貴,你認為我會和他們這類人混在一起嗎？如果你認為我想和他們打交道,你就大錯特錯了”。［2］(P9)達德利知道,北方人,尤其是大城市中的北方人,對黑人很寬容,但他不允許他女兒和其他人一樣,因為她是在他的影響下長大的：“他知道北方佬讓黑鬼從正大門進屋,讓他們坐在沙發(fā)上,但他無法理解他自己有教養(yǎng)的女兒也住在黑鬼的隔壁”。［2］(P9)

正如達德利無法理解女兒對待種族關(guān)系的“不合理”做法,她對他的落后觀念同樣堅決反對。在她看來,黑人可以自由選擇他們的居住地,只要他們能付得起錢,這件事再自然不過,她坦然接受和黑人同住在一個樓棟中,各自管自己的事情,井水不犯河水。在她看來十分自然和容易接受的事情,在這個懷舊的老人看來不能容忍。

《最后審判日》中的情節(jié)很類似。當坦納看到一對黑人搬到他女兒的公寓對門住,他異常興奮,因為他有機會大顯自己控制黑人的身手,這些手段他在南方已經(jīng)練就得十分嫻熟。然而,他的女兒,就像前一個故事中的女青年一樣,警告他遠離他們的鄰居：

“好，現(xiàn)在你聽我說，”她說?！澳銊e和他們接近。千萬別走過去想和他交個朋友。這一帶可不一樣。我不想和黑人有什么麻煩，你聽見嗎？如果你不得不住在他們隔壁，你就只管自己的事，他們管他們的事。世上的人就應該這樣生活下去。所有的人都能生活下去，要是他們只管自己的事的話。自己生活，也讓人家生活?！彼裰煌米右粯影驯亲吁酒饋怼@是她的一個愚蠢的習慣?！霸谶@兒，人人都自顧自，人人都生活下去。這就是你得做的事。”［2］（P543）

又一次女兒在教父親如何在一個全新的環(huán)境中組織自己的生活。坦納的女兒和女婿對老人脾氣不好,一方面是由于他們不太孝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們對現(xiàn)世的看法與老人大相徑庭。在這點上,使坦納在南方無立錐之地的弗利博士,對坦納決定搬到北方和女兒一起住,做出了很好的預言：“她不要一個像你這樣的老爹……也許她說要,可是那不大可能。就算你有錢……他們也不要你。他們有他們自己的想法”。［2］(P540)

雖然坦納的女兒對父親未能適應新環(huán)境感到懊惱,但她很同情他的遭遇,他從一個曾擁有多個黑人幫工的農(nóng)場主變成一個一無所有的糟老頭。在和丈夫的對話中,她清楚地表明：“他是個大人物的時候,可是個大人物。他除了為自己,一生從來沒有給誰干過活兒,而且還有人——其他的人——給他干活兒”。［2］(P532)她得以理解坦納的處境,源于她在南方長大,過去的經(jīng)歷不知不覺中對她產(chǎn)生了難以磨滅的影響。這就是為什么在她以前有次回家看望父親,見到他和黑人科爾曼同住一室時,表現(xiàn)出震驚和不解。她甚至沖著他大叫：“你要是沒有一點兒自尊心,我卻有。我知道我的責任。你把我撫養(yǎng)大,就是讓我來盡我的責任的。如果你養(yǎng)大我并不要我盡責,那么媽媽是要的。她出身于平民,可并不是喜歡和黑人住在一塊兒的那種人”。［2］(P534)盡管他解釋說科爾曼住在屋內(nèi)是作為一個照顧他的傭人,她卻堅持要坦納和黑人分開居住。從這件事可以看出,坦納的女兒并不是一個真正倡導種族平等的人。她接受“平等但分離”的種族政策,但她對黑人的藐視心理已經(jīng)根深蒂固,上一代的影響和舊南方文化形態(tài)對她的熏陶無法消弭。

二、屈居南方的南方青年

除了探討遷居北方的南方青年的思想狀況,奧康納的作品還審視了依舊隨家人居住在南方的年輕人的心態(tài)。這些南方新生代對環(huán)境變化較為適應,支持技術(shù)進步和社會公平。他們甚至不顧父母的反對,希望對自家農(nóng)場里的生產(chǎn)關(guān)系加以革新。《持久的寒冷》中的阿斯伯里·?？怂咕蛯儆谶@類人。作為一名從北方畢業(yè)的大學生,他對自由和民主的理解顯得前衛(wèi),這些思想受到他母親福克斯太太的批判。她在南方經(jīng)營著一個破敗的農(nóng)場,這里農(nóng)場主仍然把黑人幫工視作下人,黑人也愿意接受現(xiàn)狀,很少反抗,即便偶爾有,也只是十分被動和微小的反抗。在阿斯伯里看來,在南方家中生活最不能忍受的,是舊式的生活狀態(tài),尤其是持續(xù)存在的種族關(guān)系模式。于是他盤算著向農(nóng)場內(nèi)注入自己在北方習得的自由觀念,轉(zhuǎn)變這里落后的生產(chǎn)關(guān)系。他的努力最終失敗,原因在于他的思想遇到巨大的阻力,它不僅來自頑固的母親,而且來自他竭力去改變的黑人。

一年前,阿斯伯里計劃寫一部關(guān)于黑人的戲劇,因此他和農(nóng)場的兩個黑人雇工摩根和蘭達爾相處了一段時間,以期了解他們對現(xiàn)狀的真實想法。這個年輕人發(fā)現(xiàn)他們在勞動時一直保持沉默,于是他不顧他母親的禁令和他們的勸告,當著他們的面抽煙,還給這兩個幫工點上香煙,最后三個人一起站在那里抽煙。當時他感受到在這個管理森嚴的農(nóng)場內(nèi),兩個種族之間的親密無間：“這是一種心靈交流的時刻,此時黑人和白人之間的差異完全消解”。［2］(P368)但這種感覺是短暫的,也無法再次獲得。他們的行為很快產(chǎn)生了不良后果,當天的牛奶被奶站退了回來,因為里面含有煙草的氣味。雖然阿斯伯里勇于站出來擔當責任,但他母親出于種族偏見,堅持認為黑人應該受到懲處。

這個事件之后,兩個黑人完全失去了違抗女主人指令的勇氣,部分原因是他們擔心失去工作,更深層的原因是,在他們的舊南方意識形態(tài)中,違抗命令是不道德的。有鑒于此,阿斯伯里接下來的任何努力都是徒勞的。他想和他們分享果凍玻璃杯中的新鮮牛奶,他們斷然拒絕了邀請,反復念叨“她不允許這樣”。［2］(P369)他們的言辭使他困惑不已,他對著他們怒吼：

“聽著，”阿斯伯里嘶啞著說，“世界在變。這些要求我應該在你之后喝或你在我之后喝的規(guī)定都毫無道理！”

“她不容許我們?nèi)魏稳撕冗@里一滴牛奶?！碧m達爾說。

阿斯伯里繼續(xù)把杯子舉到他面前。“你接受了香煙,”他說。“接受這杯牛奶。每天損失兩到三杯牛奶對我母親來說算不了什么。我們必須自由思考才能自由生活！。［2］(P369)

不管他怎么勸說,他們并不領(lǐng)情。阿斯伯里以為只要他堅持這樣做,總有一天他們不再會拒絕,但結(jié)果表明他的想法太過天真：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每天都做相同的事情，但他無法做到讓他們喝牛奶。幾天后的一個下午，他站在擠奶小屋外，準備進去時，他聽到摩根問：“你怎么讓他每天喝這里的牛奶？”

“他怎么做是他的事，”蘭達爾說?！拔以趺醋鍪俏业氖隆！?/p>

“他怎么會這么刻薄地說他媽？”

“她小時候她沒有多打他幾下屁股，”蘭達爾說。［2］（P370）

2.1.3 術(shù)后臥位的指導與訓練 臥床休息是預防電極脫位最有效的方法之一，術(shù)前護士即應訓練患者習慣保持平臥位。

兩個黑人認為這個知識青年的言行之所以大不敬,原因是福克斯太太對他疏于管教。他們的對話同時也暗示,這個年輕人正在威脅這個農(nóng)場,擾亂這個小宇宙的寧靜。聽完這兩個黑人的對話之后,阿斯伯里終止了進一步的努力。

后來當阿斯伯里病得較重,感覺自己快死的時候(其實遠沒有那么嚴重),他回憶起和兩個黑人幫工一起抽煙的場景,于是急著想見他們。令他失望的是,這兩個黑人并不是他理想的傾訴對象,因為他們在和白人交談時,只會一味地奉承。很顯然阿斯伯里身體狀況很不好,但他們見到他時,反復說他看上去很好。當阿斯伯里叫他媽出去,希望單獨和他們談談時,他們“臉上的表情似乎表明他們最后的保護傘也沒有了”。［2］(P379)在他們眼里,這個年輕人是個危險分子,他的思想對他們的正常生活危害很大。他們的奴役性在他們對疾病醫(yī)治方式的看法上得到進一步的體現(xiàn),他們認為對待同一種病,白人應該用更優(yōu)良的藥物,黑人應該用更劣質(zhì)的藥物：

“我猜你可能只有一點感冒，”蘭達爾沉默了一會兒后說。

“我患感冒時就吃點松節(jié)油和糖漿，”摩根說。

“閉上你的嘴，”蘭達爾說，眼睛瞪著他。

“閉上你的嘴，”摩根說。“我知道我吃的是什么。”

“他不會和你吃一樣的東西，”蘭達爾怒斥道。［2］（P380）

這兩個黑人的爭論反映出他們對白人優(yōu)越性的偏見依然默認。這次和他們接觸之后,這位崇尚民主平等的青年完全失去了耐心和信心去改變他們的奴役心態(tài),去鼓動他們?yōu)樽杂啥鴳?zhàn),因為他們對自由這一概念完全沒有認知。

盡管在這個農(nóng)場內(nèi)黑人勞工的地位很低下,但他們對現(xiàn)狀很滿足,反而把阿斯伯里看作是一個反叛者,會對他們的安全感產(chǎn)生威脅。這些沒有技能的黑人,同其他出賣勞動力的人一樣,正如T. R.巴騰所分析的,“在所有的人當中他們最不能承受風險。他們沒有任何儲備來應付失敗。他們知道他們只有干現(xiàn)在正在干的活才能得以生存,他們在做任何不同的事情之前需要十分肯定才會去做”。［3］(P170-71)他們的順從被?？怂固珡娀?她堅決維護白人至上的階層體系,導致外部世界的變遷對農(nóng)場里面的居民幾乎沒有影響,他們的生活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穩(wěn)固的內(nèi)部平衡。正因為如此,阿斯伯里這位思想開明的年輕人很難改變這里舊式的生產(chǎn)和生活方式。

三、困居家鄉(xiāng)的南方青年

和阿斯伯里一樣,《善良的鄉(xiāng)下人》中的喬伊也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青年,和母親霍普韋爾太太住在一個南方農(nóng)場里,她的新潮觀念與母親的傳統(tǒng)思維格格不入。和上述幾個短篇小說一樣,在這篇故事中,奧康納“通過父母與孩子的爭吵反映出過去與現(xiàn)在的沖突”。［4］(P41)喬伊是一位現(xiàn)代女性,表現(xiàn)出某些女權(quán)主義特征,這讓霍普韋爾太太和她的雇工弗里曼太太感到恐懼不安。這兩位南方老婦人堅守著傳統(tǒng)女性的角色,絲毫不愿改變戰(zhàn)前南方高雅婦女的作態(tài)。當時風行美國社會的女權(quán)運動,對喬伊的影響巨大,但對她們來說,這是對社會穩(wěn)定和現(xiàn)有秩序的威脅。

霍普韋爾太太地產(chǎn)上的一切都顯得中規(guī)中矩、平靜停滯。談到這個地方的寧靜,多蘿西·沃爾特指出,“這個農(nóng)場如同伊甸園般與世隔絕,不受任何深究的哲學盤問或神學探詢的困擾。它的態(tài)度,它的觀念——就像它內(nèi)部的日?；顒雍蛯υ捯粯印家压潭?并以一種舒適的格式加以延續(xù),這種格式包含著不被打破的重復”。［5］(P64)不論白晝黑夜,霍普韋爾太太和弗里曼太太總是談論著后者的兩個“好”閨女。霍普韋爾太太認為她們是世上“最好”的女孩,因為格林尼絲“十八歲,有很多追求者”,卡拉梅“年僅十五,但已經(jīng)結(jié)婚,并懷有身孕”。［2］(P272)在這兩位老太太看來,外表漂亮和盡早成家是女人最重要的事情。

和這兩位傳統(tǒng)婦女不同,喬伊在很多方面表現(xiàn)出現(xiàn)代性。她是個老處女,對男人沒有興趣,從不梳妝打扮。即便她最終決定和一個男青年進行第一次約會時,她也沒有去裝扮自己：“她穿了一條寬大的褲子和一件骯臟的白襯衫。后來一想,她又撒了點兒瓦佩克斯在襯衫領(lǐng)子上,因為她沒有任何香水”。［2］(P284)和她周圍的姑娘相比,喬伊確實很特別,她沒有一件漂亮的衣服,沒有一樣化妝品。她的特殊性更體現(xiàn)在她受到的良好教育,她取得了哲學博士學位,這是她最了不起的特征。她擁有兩個支撐,假腿作為身體上的支撐,知識作為精神上的支撐；假肢使得她能夠站立和行走,教育使得她得以獨立深刻地思考。不過,喬伊的哲學博士學位讓她母親揪心不已：“姑娘拿了博士學位；這使霍普韋爾太太完全搞不明白。你可以說：‘我女兒是個護士,’再不然,‘我女兒是個教師,’或者甚至說：‘我女兒是個化學工程師?！銢]法說：‘我女兒是個哲學家?！@是一件隨著古希臘和古羅馬人早已結(jié)束了的事”。［2］(P276)霍普韋爾太太談到了四個職業(yè),不難發(fā)現(xiàn),它們是按照她認為對女人來說可以被接受的程度進行排列的。像“護士”或“教師”這類適合女性的傳統(tǒng)職業(yè),毫無疑問是最符合這個老太太心愿的?；瘜W工程行業(yè)通常被認為是男人的領(lǐng)域,但近來越來越多的女性也從事這方面的工作,因而她也能勉強接受。她堅決否定的選項是哲學家身份,因為她覺得哲學太過深邃,斷然不適合一個女人去研究,這個專業(yè)絕對會損害女性的柔美。

對于霍普韋爾太太的傳統(tǒng)觀念和頑固不化,喬伊感到厭惡和無奈。有一個很好的例子可以證明喬伊竭力想擺脫她母親的精神枷鎖,這便是她把自己的名字從“喬伊”(英語中表示快樂的意思)換成“胡爾珈”,后者暗示丑陋的意思。通過更換名字,胡爾珈試圖把自己和其他鄉(xiāng)下人區(qū)別開來,她把這一舉動視為展現(xiàn)自己開明世界觀的一種方式。周圍的人對此不理解,她對他們的無知嗤之以鼻：“喬伊曾經(jīng)明確表示,要不是因為這種情況(疾病纏身),她就會遠離開這些紅土山崗和善良的鄉(xiāng)下人了。她就會在一所大學里,向知道她在談點兒什么的人講學”。［2］(P276)他的聲明不完全是真實情況,還有其它重要原因促使她選擇和她母親呆在一起。實際上,正如歐文·馬林的判斷,她屬于一類“搖擺不定的人物,他們一方面想去看看大世界,但同時又害怕離開小世界。他們在自戀中鎖住自己,通常他們很享受這種受困狀態(tài)”［6］(P54)這個女知識分子,或許由于她出生成長在南方的傳統(tǒng)環(huán)境中,自己也帶有某些傳統(tǒng)女性的習性,只是她沒有認識到,或者不愿意承認。

當她遇到一個偽裝的圣經(jīng)推銷員曼利·波因特時,她的獨立性和現(xiàn)代性消失得無影無蹤。有趣的是,這個男人的名字暗含“一個展示男性特征的人”的意思。他的出現(xiàn)帶走了胡爾珈對男人的偏見,她渴望和這個圣經(jīng)推銷員約會。她說自己十七歲,她撒謊是因為她認為一個年過三十的女人難以取悅一個年輕男子。隨著胡爾珈對波因特越來越認真,她說出了真相,她三十歲,獲得了“好幾個學位”。［2］(P288)這個“思想開放的”哲學家情不自禁地落入了傳統(tǒng)女子的行列,和霍普韋爾太太和弗里曼太太一樣,她也認為歲數(shù)大和學歷高對一個未婚女子來說是很大的麻煩,甚至是個恥辱。在故事最后,波因特說服她脫掉了假腿,沒了它,“她感覺自己完完全全依賴于他了”。［2］(P289)奧康納在談到圣經(jīng)推銷員偷走胡爾珈的假腿時說,“讀者意識到他帶走了這個姑娘的部分特性,她深層的痛楚第一次被暴露了”。［7］(P99)路易·維斯林進一步闡釋說,胡爾珈失去人造肢體預示著她在性方面屈服于男人：

喬伊·胡爾珈的性欲是她身份的核心，雖然她完全沒有意識到這點。圣經(jīng)推銷員通過偷走她的木制下肢帶走了她的部分特性，即她作為一個女人的乖戾和獨立，拒絕接受社會強加給她的順從角色。喬伊·胡爾珈想通過忽視自身的女性特征而成為一個自由、沒有性欲的知識分子，只可惜她未能認識到性別差異的力量和她作為一個女人的需求。因此，她外表上的強硬是脆弱的，她的木制下肢恰好是她獨立能力的象征。［8］（P519）

失去了假腿這一身體支撐,胡爾珈陷入絕望境地,她作為一個思想自由的知識分子和一名現(xiàn)代女性的自豪感徹底消失。喬伊·胡爾珈對母親霍普韋爾太太的抵抗,和阿斯伯里反抗母親?？怂固粯?兩者都顯示出他們想要改變周邊傳統(tǒng)環(huán)境的努力,但在舊式世界強大的阻力面前,這些努力最后均以失敗告終。

四、耽居夢鄉(xiāng)的南方青年

《上升的一切必將匯合》中的青年人朱利安對社會變遷的態(tài)度最為復雜。他和母親切斯特尼太太居住的地方在過去十分繁華,現(xiàn)在已被廢棄遺忘,他們的生存狀況經(jīng)歷了劇烈滑坡。對于社會轉(zhuǎn)型,朱利安懷有“矛盾的心態(tài)”。［2］(P408)他對家族興盛歷史的雙重態(tài)度,充分表現(xiàn)在他對母親時常提起的祖上豪宅的情緒上：“在談到它時他總是嗤之以鼻,而在想到它時他總是無限向往”。［2］(P408)一方面,他十分討厭母親反復吹噓她祖父的豐功偉績,另一方面,他也渴望重新?lián)碛型舻奶貦?quán)榮耀。

大學畢業(yè)后,朱利安雖然在經(jīng)濟上仍然依附于她,但“在情緒上,他把自己從她那里劃分開來,而且能夠完全客觀地看她。他并沒有受制于自己的母親?！保?］(P412)他不但自己對社會變遷有清醒的了解,還努力去改變他母親在種族關(guān)系方面的落后觀念。在去往瘦身班的公交車上,朱利安盡力想讓她認識到當下的種族現(xiàn)狀。上車之后,他立即跟這個對自己身份執(zhí)迷不悟的老太太說得很清楚,“在這個見鬼的公交車上沒人會關(guān)心你是誰”。［2］(P410)之后他采取了一些實際行動,而且“開始想象各種不太可能的方式來給她上一課”,［2］(P414)用以教育她關(guān)于這個世界的新守則。例如,他想象自己和一些有名的黑人教授或律師交朋友,請一名黑人醫(yī)生來給他母親看病,或帶一個漂亮的黑人女子回家。最后,朱利安還竭力阻止母親給一個黑人孩子一個便士,因為他很清楚,現(xiàn)在的黑人絕不愿意接受白人的施舍。

表面上看,朱利安歡迎并支持南方的社會轉(zhuǎn)型,但是如果全面審視這個主人公,就會得出迥異的結(jié)論。作為一個受到較好教育的南方新生代,朱利安內(nèi)心經(jīng)歷的折磨比他母親還要強烈。他渴望從前那種有利于出身高貴者的社會制度得以持續(xù),但他不能像那些老婦人一樣,公開宣布對社會結(jié)構(gòu)重組的不滿和抵制。菲力對朱利安的困境作了很好的描述：“卡在兩種文化之間——舊的無法企及,新的不稱心如意——他巧于從生活中退避”。［9］(P104)

由于他不能說出或用行動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他對祖輩享有的特權(quán)和對富麗堂皇的大宅子的渴慕在他夢中得以完全呈現(xiàn)：

他還是孩子的時候，房子賣掉之前，他見過一次。雙樓梯已經(jīng)塌掉，給拆了下來。黑鬼住在里頭。但它留在他的腦海里，一如他母親所知道的一樣。房子固定的出現(xiàn)在他夢里。他會站在那寬廣的門廊，聽著橡樹葉子的沙沙的聲音，然后閑蕩過那高懸著天花板的大堂，到客廳里去；客廳就是通到大堂去的。他定著眼看那磨損了的地毯和褪了色的帷幔。他覺得，會欣賞那房子的，是他自己，而不是她。比起任何他叫得出名字來的東西，那房子的殘破的輝煌是他喜歡的；也就因為這個原因，他們居住的住宅區(qū)，對他說來，都是一種折磨——而她呢，卻不大曉得那區(qū)別。她把自己這種感覺遲鈍叫做“有適應能力”。［2］（P408-9）

這座破敗樓宇是舊南方的象征,它在新南方工業(yè)化和城鎮(zhèn)化進程的大潮中土崩瓦解。昔日輝煌的豪宅與當下居住條件的簡陋形成鮮明對比,對此朱利安備受折磨,而他母親卻不去多想。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切斯特尼太太認為自己“有適應能力”,她兒子反倒缺乏這種能屈能伸的心態(tài)。關(guān)于朱利安對祖上豪宅的癡迷,沃爾特指出,“事實上,這個兒子是他母親的翻版。雖然外表上他對她關(guān)于貴族血緣論調(diào)加以嘲弄,在心底他十分珍惜自己出身高貴這一事實。為了逃避低俗、不通達的社會對他的壓力,他退避到內(nèi)心的夢境中,這里實際上成為構(gòu)筑這個遺失的家族大宅的想象空間”。［5］(P128)根據(jù)弗洛伊德的觀點,一個人的某些欲望越是被抑制,它們變得越發(fā)強烈；渴望得到的事物經(jīng)常在夢中無意識地出現(xiàn)。在內(nèi)心深處,朱利安和他母親一樣,對過往榮耀十分懷念,但他有意識地掩蓋自己的戀舊情結(jié),偽裝成與時俱進的樣子,把真實情感留在夢幻之中。

朱利安外在表現(xiàn)和內(nèi)在情緒的矛盾性,不僅體現(xiàn)在對先輩府邸的態(tài)度上,這位貌似開明的知識青年同樣懷有種族偏見。朱利安和黑人的接觸,不論是現(xiàn)實發(fā)生的還是想象中的,僅僅是為了給他母親一些教導。這點在下面一個事件中可以得到證實：“就在這時候,那(黑)女人已經(jīng)向朱利安旁邊的空位逼近。使他生氣的是,她擠著身子坐了進去。那女人一坐在自己身旁,他就看見自己的母親的臉變了；他帶著滿足感了解到,比起他來,她更反對這樣的坐法”。［2］(P415)

事實上,故事中的年輕人和老太太都需要一個全新的世界觀。不幸的是,獲得新世界觀的代價是致命的——切斯特尼太太被一個黑人婦女擊倒,原因是后者拒絕接受這位白人太太帶有侮辱性的一枚硬幣。朱利安對這個事件作了即興評論,這些觀點對她母親,同時對他自己來說,都是一次深刻的反?。?/p>

“不要以為那只是一個自高自大的黑種女人，”他說。“那是一整個黑色種族，他們不再要你那紆尊降貴的銅板。那是你的黑人替身。她可以戴和你一樣的帽子，而且，肯定說，”他好意地加上那么一句（P因為他認為那是好玩的），“戴在她頭上比戴在你頭上好看。這一切的意思，”他說，“就是：舊世界消失了。老規(guī)矩過時了，你的和藹恩惠一文不值?！彼麕е辔?，想起那對他來說已經(jīng)消失了的房子?！澳悴皇亲砸詾榈氖裁慈肆?，”他說?！?/p>

“你不必鬧得像世界末日似的，”他說，“因為還不會末了。從現(xiàn)在起，你得在一個新世界里過活，調(diào)整一下，面對現(xiàn)實吧。振作起來，”他說，“那不會叫你死掉。”［2］（P419）

朱利安的這番話傳遞了兩條重要的信息,一是他清醒意識到社會階層重組的現(xiàn)實,二是他深刻認識到適應新世界的重要性和緊迫性。由于切斯特尼太太很快去世了,朱利安針對他母親做出的醒世論斷,對這個年輕人自己變得切實受益,可以指引他更好地適應變遷的南方社會。

弗蘭納里·奧康納創(chuàng)作時期的美國南方社會正經(jīng)歷著深度轉(zhuǎn)型,社會變遷的維度涉及各個方面,主要體現(xiàn)在工業(yè)發(fā)展的提速,社會階層的重組,黑人權(quán)利的擴大,女權(quán)意識的增強。南方人對待社會變遷的態(tài)度迥然不同,他們對社會轉(zhuǎn)型的回應與他們生活的環(huán)境有密切聯(lián)系。奧康納在患紅斑狼瘡之前一直在北方求學、創(chuàng)作,病情加重后不得不返回南方和母親同住,她對待社會變遷的心緒受到北方和南方兩個地域世情的影響,因而表現(xiàn)得十分矛盾復雜。她筆下的南方青年和她自己有著多方面的類似,都接受過較好的教育,對社會結(jié)構(gòu)重組有著清醒的認識,相對容易接受新生事物和新潮思想。他們的開明言論和父母輩的保守懷舊形成鮮明對比,導致兩代人之間矛盾激化。與此同時,南方腹地的成長經(jīng)歷和上輩思想的潛移默化,使得這些新生代難以成為徹頭徹尾的自由主義者和變革支持者。通過小說創(chuàng)作,奧康納傳達了南方青年所承受的新舊兩種思想沖突帶來的痛苦,呼吁他們跳出現(xiàn)存的困境去適應和融入新的社會運行體制。

［1］Vago,Steven.Social Change[M].5th ed.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05.

［2］O'Connor,Flannery.The Complete Stories[M].New York：Farrar,Straus and Giroux,1971.

［3］Forster,George M.Traditional Societies in Technological Change[M].New York：Harper&Row,1973.

［4］Hendin,Josephine.The World of Flannery O'Connor[M].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70.

［5］Walters,Dorothy.Flannery O'Connor[M].New York：Twayne Publishers,Inc.,1973.

［6］Nisly,Paul W.The Prison of the Self：Isolation in Flannery O'Connor's Fiction[J].Studies in Short Fiction,17.1(Winter 1980).

［7］O'Connor,Flannery.Mystery and Manners：Occasional Prose[M].Ed.Sally and Robert Fitzgerald.New York：Farrar,traus& Giroux,1969.

［8］Westling,Louise.Flannery O'Connor's Mothers and Daughters[J].Twentieth Century Literature,24.4(Winter 1978).

［9］Feeley,Kathleen.Flannery O'Connor：Voice of the Peacock[M].New Brunswick,New Jersey：Rutgers University Press,1972.

Between New and Old Ideologies：Young Southerners in O'Connor's Fiction

XIAO Ming-wen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Nanchang University,Nanchang 330031,China)

The young Southerners in Flannery O'Connor's fiction are very much alike the author herself.They are rather well educated，keen aware of the social change and open-minded for new things and fresh ideas.However，thanks to their growth in the Deep South and the imperceptible influences from their parents，they can hardly become thorough liberals and reform supporters. Enduring the mental torture caused by the contradiction between new and old ideologies，they have to free themselves from the existing dilemma so as to get accommodated to the new social institutions.

Flannery O'Connor；social change；young Southerners；conflicts

I106.4獻標識碼：A

10.3969/j.issn.1674-8107.2012.05.018

1674-8107（2012）05-0103-07

（責任編輯：劉伙根，莊暨軍）

2012-04-22

教育部人文社科項目“弗蘭納里·奧康納小說研究”（項目編號：11YJC752032）。

肖明文（1981-），男，江西泰和人，講師，主要從事美國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