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南山
摘要:話劇《立秋》是一部以晉商沒落為題材的大型話劇,話劇演出后給人情感上的巨大感動和思想上的無比震撼足以叫我們拍案叫絕,它的魅力不是平面的文字所能涵蓋的,它的藝術之美是通過人物形象進入我們心里的?!读⑶铩诽峁┙o我們解讀的角度很多,本文僅就劇中幾位主要悲劇人物闡釋他們各自的悲劇性。
關鍵詞:話劇《立秋》 悲劇人物
豐德票號總經理馬洪翰是《立秋》這部劇中著力刻畫的悲劇人物,這位久經商場、恪守祖訓的末路英雄掌管豐德票號二十六年,卻在民國初年的時代大潮中因為抱殘守缺,頑固不化致使票號破產。馬洪翰的悲劇在于傳統積壓下的個人意志與歷史的必然性之間的沖突造成的。當歷史的車輪邁進20世紀,組建國家銀行已經成為大勢所趨的時候,馬洪翰卻看不到這點,將此時的票號的危機與以往的“坎”相提并論,并堅信“咱豐德票號是遇到一些困難,這種事兒,又不是經歷一回兩回了,沒有什么了不起的。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一切我都安排妥當了?!泵鎸Ω笨偨浝碓S凌翔的苦勸和駐海內外二百余家票號的聯名請愿,他剛愎自用,一意孤行,沉浸在晉商幾百年的輝煌中,一心要保住票號和錢莊,堅守祖上的基業(yè),不能讓祖宗家業(yè)毀在自己的手上。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馬洪翰越是掙扎,他與時代的沖突越是彰顯,他的悲劇就越是突出。他挑戰(zhàn)時代的非理性和與現實作斗爭的超理性相混即是他的整個悲劇。豐德票號無疑會在歷史的競爭中被淘汰,如果不能看到這點并積極地接受、順應,那么結果只能是玉石俱焚,用自己的生命為曾經的輝煌唱一曲挽歌。馬洪翰所希望的一切無可避免地要遭到失敗,然而事實是,他之所以失敗,根源并非由于外力的作用即社會局勢的動蕩和金融風暴,而是源于他內心的一份道德責任,失敗在他的心理。其實無論是觀眾還是劇中的其他人物都可以很明顯地覺察出面對豐德票號的巨大危機,唯一的出路就是副總經理許凌翔所一再提出的組建國家銀行,對票號進行改革,這在劇中前幾場已經表達出來了,所以豐德票號和馬洪翰的出路很明顯,只要他愿意參加組建國家銀行,即可保持票號實力,代價是取消豐德票號的名稱、一直使用的銀票,分號和錢莊的歸屬都要統一使用銀行的名稱,個人的股份按銀行規(guī)定執(zhí)行。但正是這些延續(xù)百年的傳統在馬洪翰心里怎么也放不下,他不愿意融入現代銀行的軌道以保存實力,在他看來“豐德的票號都丟了還談生命實力,道什么現代,真是天大的笑話!”在馬洪翰那里,豐德的牌子就代表了一切,代表了一切傳統的價值和晉商的美德。甚至我們也可以反過來推演,就是可能在馬洪翰看來,晉商的百年輝煌和海內稱譽的美德就維系在這一豐德的牌子上。這就好像一個朝代滅亡時的前朝遺老一樣,他們看不到歷史的必然性,只在過去的歷史的軌道上徘徊、停滯不前、抱殘守缺、食古不化。
馬洪翰的悲劇在于他的不識時務,從這點看劇中馬洪翰的一段獨白“問天問地問古問今問自己,我該怎么辦?。课业降纵斣谀睦??”就缺乏震撼作用,當我們聽到他的疑惑時,我們也很疑惑,因為出路就擺在他的面前,許凌翔也早已在前面向他指出過,又何必問古問今問天問地,只要問問他周圍的人就可以了。但是馬洪翰畢竟是個“寧折不彎,黃河沒頂也不低頭的英雄”,他終于失敗了。在戲劇中正是這種不應成為悲劇的結局,竟然成了悲劇,才是真正的大悲劇。“當一種具有純粹價值的那個對象產生一種力量曲破壞更高貴的純粹價值時,悲劇性才這樣顯而易見。再則凡是具有同等高貴價值的對象互相摧殘和毀滅時,悲劇性就表現得最純粹最鮮明。”(席勒《論悲劇》)只要我們站在馬洪翰的立場來看,他的抱殘守缺其實可以看成是忠貞不貳,他的食古不化就是堅定不移,,他的剛愎自用就是果斷堅決,他恪守“勤奮、敬業(yè)、謹慎、誠信”的祖訓,毫不遲疑,“像駱駝一樣昂首挺胸”,徹底地不回頭,這些都是體現在馬洪翰身上高貴的價值。他雖然失敗了,但他正是以個人的失敗為代價,去確證了人的價值的勝利。馬洪翰以一個失敗的末路晉商感動我們的正是他的執(zhí)著和堅韌的品質。“悲劇全在于對災難的反抗。陷入命運羅網中的悲劇人物奮力掙扎,拼命想沖破越來越緊的羅網的包圍而逃奔,即使他的努力不能成功,但在心中卻總有一種反抗?!保ㄋ柜R特《悲劇》)在馬洪翰身上我們看到了個人反抗整個社會法則的悲劇,他挽狂瀾于既倒,撐大廈于斷梁的氣魄和執(zhí)著都感動著我們,給我們以巨大的精神力量。
作為悲劇人物,馬洪翰的悲劇還體現在家庭中,他深愛著自己的妻子,卻又覺得與自己相處二十多年的妻子是同床異夢,貌合神離,他忙于商界的大小事務,家庭生活卻讓他感到萬分凄涼,他唯一的繼承人,馬家的獨苗馬江濤因為癡迷于唱戲,“人沒死,魂去了”,在兒子離家十年后在戲院相見,他為了挽回兒子甚至借票戲向兒子屈跪,希望兒子能回來繼承家業(yè),重振豐德,但馬江濤已經“出世入戲”,無心回頭。馬洪翰只能苦笑而去。還有自己的寶貝女兒,他一心要將她嫁與許凌翔之子許昌仁,慷慨解囊資助許昌仁遠赴英國留學,希望他能學成回來幫助自己打理票號,并將女兒鎖在繡樓六年等待許昌仁的歸來,但命運弄人,一切都不是他所設想的那樣,許昌仁學成歸來,卻和同學文菲小姐相愛,在與自己的寶貝女兒瑤琴結婚的當晚悔婚,致使瑤琴傷心欲絕,苦守繡樓六年等來的卻是一朝毀約。馬洪翰親手葬送了女兒的幸福,是在積極為她謀幸福的過程中毀了自己女兒的幸福。他終于無力地道出:“瑤琴,爹糊涂啊,是爹害了你!爹今生對不住你,來世再給你補償!”自己年邁的母親也因為不堪承受家庭的劇變,在帶著對兒子的失望中撒手人寰。一代商界風云人物,同時遭受了事業(yè)和家庭的巨大打擊,悲涼之意,透徹心骨。隨著票號的倒閉,母親的逝去,兒女的出走,悲劇主人公馬洪翰的命運也終結了。
與豐德票號總經理馬洪翰的悲劇不同,副總經理許凌翔的悲劇是一種清醒的悲劇,他是在自我清醒地選擇中實現自我悲劇的。他最早意識到票號改革的迫切性,并著手在籌備諸項事宜。他一再試圖說服馬洪翰參加國家銀行,極力讓馬洪翰認識到革新之利,保守之害。他清楚地認識到,晉商先祖的成功秘訣“就在于視野開闊、目光敏銳”,“晉商者進商也,不進則退”,“滄海桑田,昔日的輝煌只能是歷史的驕傲,這一頁已經翻過去了。今天我們不能再躺在祖宗的賬上,吃老本!”在歷史轉型期,他果斷而不失理智地認識到西方的現代銀行制度就是比票號先進。但是他的想法和做法卻終不被采納,無奈之下,他以撤股相威脅,試圖警醒馬洪翰,然而卻受到號規(guī)號法的處置,被趕出票號,成為票號貳臣。許凌翔一片丹心,只能對天感嘆:“我的苦心,有誰能體會?我的悲愴,有誰能讀解?我實在是想給一個警醒:守業(yè)如同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啊!”
馬洪翰的做法讓許凌翔很是失望,他意識到了馬洪翰的霸道和固執(zhí),“為了那塊招牌,他簡直喪失了一個實業(yè)家的理智和判斷力”。撤出豐德票號后,他本可以帶著自己的股金,加盟國家銀行,開始自己新的事業(yè),可是眼看擠兌風潮來臨,豐德票號風雨飄搖,他去而復返,牢記晉商做人的原則——纖毫必償為信,時刻不易乃忠,毅然援手馬洪翰渡過難關。在他看來這是為了“維護票號信譽、萬千儲戶之利益”“為振興中華民族金融大業(yè),而非為個人得失,更非為豐德護碑守門”。許凌翔撐起道德的風帆駛向了悲劇的深淵,他的悲劇性在于理性讓步于感情,道德感勝過殘酷的現實要求。所以這個人物給了我們很深的觸動,我們在悲的體驗中不僅僅有悲哀和痛惜的感覺,更有光明的感覺,這種感覺的產生正是由于其中最高的道德價值。
在《立秋》這出劇中,馬洪翰之女馬瑤琴無疑也是一個悲劇人物。但她的悲劇不同于任何一個人。她是一個受害者,一個家庭和愛情的受害者。在家庭中,她是家族利益的犧牲品,自幼為了商業(yè)利益與許昌仁定親,長大后苦守繡樓六年,過著不見天日的生活,因為想下樓,每天做夢都在陡峭的樓梯上攀爬,可是“四周漆黑,沒有盡頭,我還是要下樓!我醒了,周圍好像有無數只眼睛看著我,那是夜空中閃爍的星星!啊,星星,星星,你可知道瑤琴夜夜淚如泉涌,心在滴血嗎?我要是能攀上攀下的猴子,飛來飛去的小鳥該有多好??!”可憐的瑤琴,支撐她的是愛人回來娶她下樓,懷著對愛情的渴望,她在繡樓上彈著哀怨的曲子,唱著向往的歌。可是愛人回來后,卻帶著別的女人!瑤琴以她命運的悲慘促成了她的悲劇,這也應該成為她的悲劇之所在,以社會和家庭對少女青春的無情摧殘打動觀眾,“將有價值的東西毀滅了給人看”,但劇中處理瑤琴結局是以正劇的方式結尾的,讓她出走到上海求學,我們覺得這固然可以增加反抗的力量,給人以憧憬的希望,但出走過于突兀,不是很符合整出劇的悲涼的整體風格,“秋”的意味也不足,如果以悲劇的結局處理瑤琴,那么給觀眾的沖擊和震撼就會更大。
悲劇人物的命運盡管是悲慘的,不順利的,但卻是最能給我們力量的。一部好的悲劇正是以它塑造的悲劇人物感染著每一個讀者和觀眾。曹禺說,“形象即思想”,話劇《立秋》所蘊含的豐富思想正是在成功塑造出的悲劇人物身上體現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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