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立華
(山東大學(xué) 《文史哲》編輯部,山東濟南 250100)
莫言創(chuàng)作30年主體意識三度躍遷
賀立華
(山東大學(xué) 《文史哲》編輯部,山東濟南 250100)
從1981年《春夜雨霏霏》登陸《蓮池》開始,到2011年的《蛙》榮獲茅盾文學(xué)獎,莫言小說創(chuàng)作主體意識經(jīng)歷了三度躍遷。三度躍遷的代表作分別應(yīng)該是《紅高粱》、《檀香刑》和《蛙》??v觀莫言小說創(chuàng)作主體意識30年三度躍遷,有一個共同的現(xiàn)象值得研究者關(guān)注:莫言所寫的所有壞人里頭,沒有一個是女人,文本強烈地表現(xiàn)出了作家主體的男性視角,以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理論來看,這是俄狄浦斯情結(jié)中戀母情結(jié)視角。這是莫言的一種潛意識,這也許與莫言從小獲得母愛甚少有關(guān)。這種情結(jié)的縈繞,總是使莫言的作品潛含著溫情和愛的渴望。
莫言;主體意識;躍遷;男性視角;戀母情結(jié);溫情;愛
從1981年《春夜雨霏霏》登陸《蓮池》開始,到2011年的《蛙》榮獲茅盾文學(xué)獎,莫言小說創(chuàng)作已經(jīng)走過30年了。三十多年莫言創(chuàng)作了11部長篇,一百多部中短篇。他從不重復(fù)自己,每一部作品都力圖選取獨特的題材、創(chuàng)造獨特的結(jié)構(gòu)、塑造獨特的人物形象。而且聰明勤奮的莫言的確做到了。粗略梳理莫言三十多年的創(chuàng)作之旅,可以發(fā)現(xiàn)作家的創(chuàng)作主體意識經(jīng)歷了三度躍遷。三度躍遷的代表作分別應(yīng)該是《紅高粱》、《檀香刑》和《蛙》。
《紅高粱》創(chuàng)作時期,二十多歲的莫言適逢改革開放春潮涌動,經(jīng)歷“文革”10年壓抑苦悶已久的莫言熱血沸騰,在他寫出了幾麻袋廢紙之后、在他寫出了《春夜雨霏霏》、《售棉大道》、《民間音樂》、《透明的紅蘿卜》、《金發(fā)嬰兒》等28部中短篇小說之后,他選取了故鄉(xiāng)高密東北鄉(xiāng)爺爺奶奶的故事為素材,1986年以《紅高粱》為突破口來宣泄內(nèi)心淤積的萬丈激情。小說中的莫言無拘無束、熱血鼓蕩、汪洋恣肆、一瀉千里,滿腔熱情地張揚人、呼喚人的英雄氣——“我相信爺爺奶奶那種精神,過去曾經(jīng)有過,將來還會有。但現(xiàn)在沒有”(莫言語);與此同時,青年莫言也向世人盡情地展示了青春熱血、浪漫激情和卓越的駕馭語言文字的才華。莫言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固然受到馬爾克斯等現(xiàn)代派作家作品的影響,但更重要的還是作家內(nèi)心強烈的感受和激情使然,他的天馬行空般的自由,完全是一種無意識的自發(fā)狀態(tài)。1988年在高密召開第一次全國莫言作品討論會時,我曾訪問莫言是否在有意識宣揚什么精神?我清楚地記得莫言那誠實的話語——“寫的時候真沒想那么多,就為了寫出來痛快,就像是拉肚子一樣痛快,什么西方那些精神都是評論家分析出來的,寫作時我根本沒看過那類的理論書。”可見,《紅高粱》的確是作家主體意識自發(fā)狀態(tài)的作品,莫言的姿態(tài)是天馬行空的,也是居高臨下的。《紅高粱》具有現(xiàn)代性、也具有啟蒙性。
如果說《紅高粱》是莫言天馬行空的產(chǎn)物,那么《檀香刑》則是莫言平民姿態(tài)在大地行走、邊走邊唱的作品。《檀香刑》發(fā)表在2001年,是莫言45歲完稿的。這是《紅高粱》誕生20年后的作品。此時已過不惑之年的莫言,功成名就,已成為成熟老到的寫手了。以《紅高粱家族》、《食草家族》為代表的現(xiàn)代技巧寫作被中外文壇譽為“中國現(xiàn)代派作家”的莫言,此時卻公開在《檀香刑》后記里宣稱“《檀香刑》是我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一次有意識的大踏步撤退”。他要撤退到民間,他要把廟堂雅言、用眼睛閱讀的小說拉回到小說原本的母體模樣,還原成用俗語俚曲說唱式的、廣庭大眾用耳朵聽的藝術(shù),如莫言所說就是要讓聽眾“用耳朵閱讀”,“全身心的參與”。他成功地化用了高密獨有的地方茂腔戲的神韻,采用了話本小說章回體和韻文說唱的形式,成功地塑造了茂腔班主孫丙這位身受酷刑演唱生死大戲的英雄形象和中國文學(xué)人物畫廊里前所未有的獨特的劊子手形象趙甲。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期間,莫言被聘為山東大學(xué)教授,正在和本人一塊帶研究生,我發(fā)現(xiàn)莫言已經(jīng)改變了《紅高粱》時期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他有意識地降低了身段,他給山東大學(xué)研究生講課時說過這樣一個觀點,那就是“我就是農(nóng)民,就是老百姓,我的寫作就是作為老百姓的寫作”;《檀香刑》發(fā)表后不久,他在南京大學(xué)講學(xué)時再次稱“我是作為老百姓寫作,而不是常說的為老百姓寫作?!薄爸挥凶鳛槔习傩諏懽鳎髌凡鸥菀妆焕斫??!?/p>
莫言采用通俗的文學(xué)形式,依然不改現(xiàn)代性的追求,甚至比《紅高粱》時期對于人、對于中國人,有著更深刻的思考和批判。他以冷峻殘酷的刀筆解剖著中國人性的丑陋、憤怒地詛咒殘忍地花樣翻新地折磨戕害生命的想象力,揭露批判國民陰暗病態(tài)的窺視觀賞心理。這時期莫言對于國民性、對于人類,顯然有著更為自覺的認(rèn)識與把握。
我們說,莫言從“為老百姓寫作”到“作為老百姓寫作”,雖然只是一字之差,但反映出莫言寫作立場的變化,顯示了創(chuàng)作主體意識的躍遷,以及關(guān)于“人”的觀念的深化,這說明作家進入一個成熟期。細(xì)究這個轉(zhuǎn)變,我以為源于莫言對于百姓讀者、對于民間文化更深的體察和理解,對于中國古代小說精髓的理解——“話須通俗方傳遠(yuǎn),語必關(guān)風(fēng)始動情”;還有他對過去作品現(xiàn)代小說技巧的反思;也許還有莫言的長兄華東師大中文系高材生管謨賢先生的在莫言《紅高粱家族》后期創(chuàng)作時期的提醒——“兄弟,小說探索創(chuàng)新很好,但,可不能寫的連我這樣的人也讀不懂啊”。
《蛙》是繼《紅高粱》、《檀香刑》之后作家主體意識的又一次深度躍遷。這是作家天命之年后的作品了。在2011年9月召開的高密第二次莫言作品討論會上,有點謝頂?shù)?6歲的莫言,顯然比初出茅廬誓要“佛頭涂糞”的莫言、比23年前第一次討論會上英姿勃發(fā)的青年莫言要沉穩(wěn)得多,厚道的莫言低調(diào)隨和,甚至有幾分謙卑。但他這次的小說《蛙》卻不是歌唱人,不再張揚英雄氣,而是在拷問人類,拷問單個人的靈魂,拷問作家自己的靈魂,是一次靈魂的革命,從“作為老百姓寫作”到“把自己當(dāng)罪人寫”,這是一次偉大的跨步?!鞍炎约寒?dāng)罪人寫”,這是莫言創(chuàng)作30年來,第一次發(fā)出這樣的聲音,具有宗教般的懺悔意識也是第一次出現(xiàn)在莫言的作品中。盡管在這之前,莫言也說過自己寫人物的原則是“把好人當(dāng)壞人寫,把壞人當(dāng)好人寫”,可以說那都是一種寫作技巧和手法。但這一次就不僅僅是技巧手法問題了。作家莫言在《蛙》中借給杉谷寫信的劇作家蝌蚪之口這樣說:“十幾年前我就說過,寫作時要觸及心中最痛的地方,要寫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記憶?,F(xiàn)在,我覺得還應(yīng)該寫人生中最尷尬的事,寫人生中最狼狽的境地。要把自己放在解剖臺上,放在聚光鏡下?!薄岸嗄昵埃以笱圆粦M地說過:我是為自己寫作,為贖罪而寫作當(dāng)然可以算作為自己寫作,但還不夠;我想,我還應(yīng)該為那些被我傷害過的人寫作,并且也為那些傷害過我的人寫作。我感激他們,因為我每受一次傷害,就會想到那些被我傷害過的人?!保?]貫穿全書的幾乎都是這種低沉的格調(diào),彌漫著濃重的懺悔意識。
從《紅高粱》天馬行空的自由揮灑,到行走在民間的《檀香刑》說唱,再到潛入人靈魂的《蛙》的懺悔,莫言開始了悲天憫人,開始對人類生存困境更深的思考,這才是莫言創(chuàng)作的新境界。有無懺悔意識,可以說是一個民族、一個政治組織、一個國家優(yōu)劣等級的重要尺度之一,這也是一個作家是否能成為世界級作家的重要尺度之一。莫言正向著世界級作家的行列邁進。我不知道曾是解放軍大校軍官的莫言是否皈依宗教,但他的文本里所表現(xiàn)出宗教情懷,令人肅然起敬。
縱觀莫言小說創(chuàng)作30年主體意識的三度躍遷,所創(chuàng)作的百余部作品,有一個共同的現(xiàn)象值得研究者關(guān)注:莫言所寫的所有的壞人里頭,沒有一個是女人,文本強烈地表現(xiàn)出了作家主體的男性視角,以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理論來看,這是俄狄浦斯情結(jié)中戀母情結(jié)視角。這是一種莫言的潛意識,這也許與莫言從小獲得母愛甚少有關(guān)。所以莫言不光在作品里而且在現(xiàn)實日常生活里都有一種男童戀母的潛在情緒。他十分享受在青年時代同他一塊在棉花加工廠打工的結(jié)發(fā)妻子琴蘭的溫暖呵護,頗似在尋找母愛。這種情結(jié)的縈繞,總是使莫言的作品潛含著溫情和愛的渴望。
[1]莫言.蛙[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9:179.
Three Transitions in the Subject Consciousness of Mo Yan’s Literary Creation in Three Decades
HE Li-hua
(Editorial Department of Literature,History and Philosophy,Shandong University,Jinan 250100,China)
Mo Yan has undergone three transitions in the subject consciousness of his literary creation from the publication in 1981 of his Chun Ye Yu Fei Fei(Heavy Rain on A Spring Night)in the periodical The Lotus Pool to his honor of winning the Mao Dun Literature Award with his The Frog in 2011,with the master works of the three transitions being The Red Sorghum,The Sandalwood Punishment,and The Frog respectively.A survey of the three transitions in the subject consciousness of Mo Yan’s literary creation has demonstrated one common fact worthy of attention among researchers,that is,no female can be found in the bad guys in his novels while the texts have evidently shown the male perspective in his subject consciousness—a perspective of the mother complex in the Oedipus complex judged from the psychoanalysis theory of Freud,which,a latent consciousness of Mo Yan,may be related to his shortgae of mother love in his childhood.The recurrence of such a compex has always filled Mo Yan’s works with a desire for tender feelings and love.
Mo Yan;the subject consciousness;transition;the male perspective;the mother complex;tender feelings;love
I206.7
A
1674-5310(2012)-04-0057-03
2012-02-20
賀立華(1948-),男,山東平陰人,山東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 、博士生導(dǎo)師,主要從事20世紀(jì)中國文學(xué)思想史研究。
(責(zé)任編輯:畢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