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與馬克·布洛赫“新史學”思想比較研究

宋學勤

(中國人民大學中共黨史系，北京 100872)

梁啟超與馬克·布洛赫“新史學”思想比較研究

宋學勤

(中國人民大學中共黨史系，北京 100872)

從比較史學的角度入手，沿著年鑒學派“兩大史學主張”即“建立總體史的意圖”與“史學和社會科學的跨學科研究實踐”的產(chǎn)生路徑出發(fā)，認真比勘馬克·布洛赫與梁啟超的“新史學”思想，可以發(fā)現(xiàn)二位史學巨匠治史理念的“不謀而合”。馬克·布洛赫“新史學”思想的成熟是建立在西方各種人文各學科成熟發(fā)展的基礎之上，梁啟超“新史學”思想則誕生于不同的文化背景之中，但足見其史識卓絕。梁啟超在其中西融會與古今貫通的學術(shù)背景下，在如何回答“研究什么”和“怎樣研究”這兩個史學上的最根本的問題上，不僅是在國內(nèi)發(fā)時代之先聲，而且也是站在當時的“國際前沿”的，以此也可以進一步窺見梁啟超新史學久遠影響力的奧蘊。

梁啟超;馬克·布洛赫;總體史觀念;跨學科思想;史料觀

梁啟超的“新史學”思想不僅與美國史家魯濱遜有異曲同工之妙①參見宋學勤:《梁啟超、魯濱孫“新史學”思想比較研究》，《中州學刊》2003年第1期。，而且與當前在國際史壇上居于主流地位的法國年鑒學派史家的“新史學”思想亦有不謀而合之處。法國年鑒學派是當代西方史學中最有影響的一個流派，也是西方新史學中最有代表性的流派。年鑒學派不是有著固定組織的學術(shù)團體，而是一批懷著共同信念從事史學研究的學者，其創(chuàng)始人是法國史學家呂西安·費弗爾和馬克·布洛赫。學界對法國年鑒學派的研究已有很多，但很少有學者注意年鑒學派的史學思想與梁啟超“新史學”思想之共性的存在，所以也很少有學者將二者的方法論放在一起探討。1929年1月，《經(jīng)濟社會史年鑒》雜志的創(chuàng)刊，標志著年鑒學派的建立，而巧合的是，這正是梁氏去世之年月。因此，分析二者之間共通之處頗有意味。由于年鑒學派經(jīng)過幾代的發(fā)展，思想與理論繁富，但年鑒學派的“兩大史學主張”，即“建立總體史的意圖”與“史學和社會科學的跨學科研究實踐”在世界范圍內(nèi)產(chǎn)生廣泛影響，這也是年鑒學派范型的革新之處，可這些范型的基本特征在布洛赫的“新史學”思想里已初見端倪。由于年鑒學派“新史學”思想的駁雜性，筆者僅從年鑒學派創(chuàng)始人馬克·布洛赫入手，沿著年鑒學派“兩大史學主張”的產(chǎn)生路徑出發(fā)，認真比勘布洛赫與梁啟超的“新史學”思想，以期發(fā)現(xiàn)二位史學巨匠的“不謀而合”。

一、馬克·布洛赫的“總體史”觀念與跨學科思想

總體史(Universal History)是布洛赫著書立說的核心概念。布洛赫寫道:“歷史研究不容劃地為牢，若囿于一隅之見，即使在你的研究領域內(nèi)，也只能得出片面的結(jié)論。唯有總體的歷史，才是真歷史，而只有通過眾人的協(xié)作，才能接近真正的歷史。”②［法］馬克·布洛赫:《歷史學家的技藝》，張和聲、程郁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38－39頁。呂西安·費弗爾也說過，《經(jīng)濟和社會史年鑒》的兩個修飾詞，特別是“社會”一詞，是馬克·布洛赫考慮到歷史的無所不包而特地選定的。他說:“我們完全知道，在眼下，‘社會’作為一個形容詞，由于含義太多而最后變得幾乎毫無意義……我們一致認為，正因為該詞的‘模糊’，它才根據(jù)歷史的旨意被創(chuàng)造出來，用以為一種自命不受任框框約束的刊物充當標題……所謂經(jīng)濟和社會史其實并不存在，只存在作為整體的歷史。就其定義而言，整個歷史就是社會的歷史?！雹伲鄯ǎ菅趴恕だ崭叻?《新史學》，《史學理論》1987年第1期。即使在具體歷史事件的研究時，布洛赫仍然強調(diào)總體史的視野，他說單一歷史事件實際并不單一，因為它“產(chǎn)生于總體的社會狀態(tài)”?！耙粋€教義包含著人類環(huán)境的所有問題”，“小小的橡子可以長成參天大樹，但離不開適宜的土壤和氣候條件，而這些條件又超出了胚胎學的范圍?！雹冢?法］馬克·布洛赫:《歷史學家的技藝》，張和聲、程郁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27頁。因此，貫徹總體史的觀念，就必須打通學科畛域，而且他們還強調(diào):“歷史應該成為社會科學的核心和心臟，應該是以社會的、心理學的、倫理的、宗教的、美學的、政治的、經(jīng)濟的和文化的等各種觀點對社會進行研究的一切科學的中心?！雹蹖O嫻:《法國現(xiàn)代史學中的總體史觀》，《史學理論》1988年第3期。這表明了歷史學的綜合性與統(tǒng)領性特點。

在《年鑒》的創(chuàng)刊號卷首寄語中，費弗爾和布洛赫寫道:“我們都是歷史學家，都有共同的體驗，并得出了共同的結(jié)論，我們都為長期的、從傳統(tǒng)分裂狀態(tài)中產(chǎn)生的弊病而苦惱。目前的狀況是，一方面，歷史學家在研究過去的文獻史料時，使用著陳舊的方法;另一方面，從事社會、近代經(jīng)濟研究的人，正在日漸增加。這兩個方面的研究者，互不理解，互不通氣。現(xiàn)在，歷史學家之間，在從事其它研究的專家之間，存在一種不相往來的閉塞狀況。當然，各行的研究家，都致力于自己的專業(yè)，在自己的庭院中辛勤勞動，如果他們關心一下鄰居的工作，就十全十美了，可以卻被高墻阻隔了。我們之所以站出來大聲疾呼，就是針對這種可怕的分裂的。”④［ 日］井上幸治:《年鑒學派成立的基礎》，《國外社會科學》1980年第6期。正如彼得·伯克所評價:“它是喉舌甚或是喇叭，鼓吹主編們呼喚跨學科的新史學方法?！雹荩塾ⅲ荼说谩げ?《法國史學革命:年鑒學派，1929－1989》，劉永華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6、11、19－21頁。呂西安·費弗爾與馬克·布洛赫相識于1920年，兩人分別被斯特拉斯堡大學任命為教授與講師，他們的辦公室靠在一起，門總是開著，兩人都以跨學科的方式思考，這為他們跨學科邊界的思想交流提供了便利。兩人的日常聚會在1920年至1933年期間持續(xù)了13年時間，圍繞在這兩人周圍的是極其活躍的跨學科群體，如社會心理學家夏爾·布隆代爾與社會學家莫里斯·哈布瓦赫。⑥⑥［英］彼得·伯克:《法國史學革命:年鑒學派，1929－1989》，劉永華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6、11、19－21頁。他們志在營造一種跨學科研究的學術(shù)新范式。

打通史學與社會科學，使史學社會科學化和社會科學歷史化，這是年鑒學派對歷史研究方法的重要貢獻之一，也就是借用其他社會科學深入研究社會結(jié)構(gòu)和經(jīng)濟發(fā)展規(guī)律。“特別反對史學與其他社會科學分離，批評各種歷史專家‘筑起高墻，精心培育各自的葡萄園。’”⑦《 經(jīng)濟社會史年鑒》(創(chuàng)刊號)(1929年)，轉(zhuǎn)引自布羅代爾:《15至18世紀的物質(zhì)文明、經(jīng)濟和資本主義》，顧良、施康強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2年版，第3頁。勒高夫評價說:“新史學在任何領域中的開拓性著作全都表現(xiàn)出它們不受任何專業(yè)限制的雄心壯志?！雹啖啵鄯ǎ菅趴恕だ崭叻?《新史學》，《史學理論》1987年第1期。布洛赫明確地指出撰寫《封建社會》的目的就是要“對一種社會組織結(jié)構(gòu)及把它聯(lián)為一體的各原則進行剖析并做出解釋”。他引進了社會學、人類學、地理學、心理學的概念，綜合多學科的研究方法，充分體現(xiàn)其總體史觀念。正如彼克·伯克所說:“《封建社會》的確是布洛赫最涂爾干式的書。他一直不停地使用conscience(集體意識)、memory collective(集體記憶)、representation collectives(集體表象)之類的語言?！彼J為，“在本質(zhì)上說，該書關注的是涂爾干研究的一個中心主題——社會整合。在本質(zhì)上說，這一整合或‘依附紐帶’的特殊形式，是以功能主義的方式進行解釋的?！边@樣使他的著作更具“社會學色彩”⑨［英］彼得·伯克:《法國史學革命:年鑒學派，1929－1989》，劉永華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6、11、19－21頁。。伊格爾斯亦認為:“他們無限地擴大了歷史學家的視野，不僅在空間上突破了西方文明的框架，探索非西方的、原始的文化和規(guī)律，而且在主題和方法論方面擴大了歷史學家對人類社會生活各個側(cè)面感興趣的范圍，其中包括生物學的方面以及幻想和神話形式的領域，同時還探索到不僅是‘史前的’、而且是近期的、各種各類非書面的表達方式。他們把歷史科學和最廣義上的‘人文科學’結(jié)合起來，不僅就古典的社會科學或是行為科學而言，而且就結(jié)構(gòu)人類學、精神分析學、最現(xiàn)代形式的藝術(shù)、文學和語言學而言，都是如此?！雹猓?美］伊格爾斯:《歐洲史學新方向》，趙世玲、趙世瑜譯，華夏出版社1989年版，第85頁。高度評價了年鑒學派的跨學科研究。年鑒學派第三代史家拉杜里曾這樣評價布洛赫:“如果用一個簡短的公式來說明這位大師的功績，我們可以概括為社會學方法和歷史展望的時間深度這兩個方面。馬克·布洛赫主張的社會學方法，就是要堅決地脫出歷史事件、純政治因素和歷史人物的框框，以便更好地抓住真實歷史的動力，即成千上萬的低層人物和成千上萬的杰出人物。這兩個‘成千上萬’把那些在時代廣告櫥窗充當擺設的人像(如扣人心弦的貝雅爾和威名赫赫的路易十四……)拋在一邊，自己創(chuàng)造著真實的歷史。”?［法］勒華·拉杜里:《新史學的斗士們》，《世界歷史譯叢》1980年第4期?？芍^深諳布洛赫的治史理念。

如果說年鑒學派的第一代學者奠定了方法論基礎，那么第二代、第三代學者則在布羅代爾的領導下，繼承、發(fā)展了這個傳統(tǒng)，并逐漸擴大了年鑒學派的影響。以致有學者認為，“布羅代爾巨大影響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是，他的史學主張往往被等同于年鑒派的范型。”①鮑紹林:《西方史學的中國回響》，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版，第203頁。但布羅代爾本人不同意這種觀點，認為年鑒學派的模式形成時期應為1929—1940年，而他這一代人“并沒有提出什么新思想、新概念”，只是提供了一些“實例”、“公式”，證實并實現(xiàn)了第一代人物的綱領而已。這種自我評價是比較實事求是的。②［法］布羅代爾:《15至18世紀的物質(zhì)文明、經(jīng)濟和資本主義》，顧良、施康強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2年版，第15頁。作為年鑒學派的奠基人，布洛赫在史學理論與具體的歷史研究兩個方面都有著卓越的建樹，為新史學的范型奠定了堅實的基礎，被稱為“法國史學革命的領袖”③［英］彼得·伯克:《法國史學革命:年鑒學派，1929－1989》，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頁。。

二、梁啟超的“全體之史”觀念與跨學科思想

正如雅克·勒高夫指出:“任何形式的新史學都試圖研究總體歷史。”④［法］雅克·勒高夫:《新史學》，《史學理論》1987年第1期。梁啟超的“新史學”思想是在對傳統(tǒng)史學的批判與反思的基礎上產(chǎn)生的，他提出了根治中國傳統(tǒng)史學“二病”的方案:一是沒有“全體之史”觀念?！爸幸痪植恐?，而不知自有人類以來全體之史也?！薄胺蛴笕巳哼M化之真相，必當合人類全體而比較之，通古今文野之界而觀察之，內(nèi)自鄉(xiāng)邑之法團，外至五州之全局，上自穹古之石史，下至昨今之新聞?！彼吹搅巳祟惿鐣膹碗s性和豐富性，必須為“為史界開一新天地”，大力主張拓寬歷史研究的范圍，要研究智力、產(chǎn)業(yè)、美術(shù)、宗教和政治等人類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二是沒有跨學科思想?！巴街惺穼W，而不知史學與他學之關系也。”他認為歷史學的進步，必須注重史學與其他學科之間的聯(lián)系，廣泛吸取多學科的先進方法。他明確闡述道:“夫地理學也，地質(zhì)學也，人種學也，人類學也，言語學也，群學也，政治學也，宗教學也，法律學也，平準學也(即日本所謂經(jīng)濟學)，皆與史學有直接之關系。其他如哲學范圍所屬之倫理學，心理學，論理學，文章學及天然科學范圍所屬之天文學，物質(zhì)學，化學，生理學，其理論亦常與史學有間接之關系?！比缓笏痔岢?“取諸學之公理公例，而參伍鉤距之，雖未盡適用，而所得又必多矣?！雹萘簡⒊?《新史學》，載《梁啟超全集》第二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741頁。倡導擴充史學家的修養(yǎng)及于社會科學甚至自然科學領域。這根治“二病”的方案就是為新史學所規(guī)劃的方向，這兩個方案的提出同樣蘊涵著梁啟超的深邃的總體史觀念與跨學科思想。作為“理論和實踐并重的史界巨靈”⑥許冠三:《新史學九十年》，岳麓書社2003年版，第1、2頁。，梁啟超身體力行，不僅僅是把他的思想停留在理論層面。“任公雖好引其他學科的公理公例入史，間中且不免誤解誤用，但通常不取教條主義態(tài)度。”⑦許冠三:《新史學九十年》，岳麓書社2003年版，第1、2頁?？梢哉f，梁啟超對新知識的感悟力是超前的。他的“全體之史”觀念與跨學科思想即是他于20世紀初年對歷史學前景的預言。

而且梁啟超晚年不斷發(fā)展他的觀點，他指出，近代史學進步的特征之一就是“為主觀的觀念之革新。以史為人類活態(tài)之再現(xiàn)，而非其僵跡之展覽。為全社會之業(yè)影，而非一人一家之譜錄。如此，然后歷史與吾儕生活相密接，讀之能親切有味，如此，然后能使讀者領會團體生活之意義，以助成其為一國民為一世界人之資格也?！雹嗔簡⒊?《中國歷史研究法》，載《梁啟超全集》第七冊，北京出版社1999 年版，第4087、4088、4088、4139 頁。而“新史之作”就是要記述“活動之總成績及其因果關系”，“實乃簿錄全社會之作業(yè)而計其總和”;是要記述“一社會一時代之共同心理，共同習慣，不能確指其為何時何人所造，而匹夫匹婦日用飲食之活動皆與有力焉，是其類也。吾所謂總成績者，即指此兩類之總和也”⑨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載《梁啟超全集》第七冊，北京出版社1999 年版，第4087、4088、4088、4139 頁。。所以他所計劃的中國通史應分為三大部:一是政治之部，包括朝代、民族、地理、階級、政制組織、政權(quán)運用、法律、財政、軍政、藩屬、國際、清議及政黨十二篇;二為文化之部，包括語言文字、宗教、學術(shù)思想、文學、美術(shù)、音樂劇曲、圖籍、教育八篇;三為社會及生計之部，包括家族、階級、鄉(xiāng)村都會、禮俗、城廓宮室、田制、農(nóng)事、物產(chǎn)、虞衡、工業(yè)、商業(yè)、貨幣、通運十三篇。⑩梁啟超:《原擬中國通史目錄》，載《梁啟超全集》第六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600頁。這種設想不可謂不宏大，不可謂不全面。?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載《梁啟超全集》第七冊，北京出版社1999 年版，第4087、4088、4088、4139 頁。而且還表現(xiàn)出研究歷史的一種全球性眼光，主張寫一國之史應聯(lián)系到世界各國發(fā)展狀況。探討它與世界各國歷史發(fā)展的互動效應?！笆分疄閼B(tài)，若激水然，一波才動萬波隨。舊金山金門之午潮，與上海吳淞口之夜汐，鱗鱗相銜，如環(huán)無端也。其發(fā)動力有大小之分，則其蕩激亦有遠近之異。一個方寸之動，而影響于一國;一民族之舉足左右，而影響于世界者，比比然也。”?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載《梁啟超全集》第七冊，北京出版社1999 年版，第4087、4088、4088、4139 頁。他舉例說:“劉項之爭，與中亞細亞及印度諸國之興亡有關系;而影響及于希臘人之東陸領土，聞者必疑其風馬牛不相及。然吾征諸史跡而有以明其然也。實則世界歷史者，合各部分文化國之人類所積共業(yè)而成也。吾儕誠能用此種眼光以觀察史跡，則如乘飛機騰空至五千尺以上，周覽山川形勢，歷歷如指掌紋，真所謂‘俯仰縱宇宙，不樂復何如’矣。然若何然后能提絜綱領，用極巧妙之筆法以公此樂于大多數(shù)人，則作史者之責也?！彼运信e了四個關于“中國史之主的”的研究課題，其中有兩項都是蘊含全球性眼光的，一是“說明中國民族所產(chǎn)文化，以何為基本，其與世界他部分文化相互之影響何如”。二是“說明中國民族在人類全體上之位置及其特性，與其將來對于人類應負之責任。”①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載《梁啟超全集》，第七冊，第4091、4105頁。1924年，他在為清華大學職業(yè)指導部所作的講演中，也再一次申明借鑒社會科學治史的愿望。他說:“中國人要想在自然科學中，對于世界有何貢獻，實一極難之事。在社會科學方面，雖比較有新發(fā)明之可能性，但也是很難。惟史學方面可以供我們發(fā)明開辟以貢獻于世界的礦地卻異常之多。如果用西洋的科學方法以研究中國數(shù)千年來很豐富的史料，實一極容易而且極偉大之事業(yè)?！雹诹簡⒊?《文史學家之性格及其預備》，夏曉虹輯《〈飲冰室合集〉集外文》中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938頁。他對跨學科治史方法一再強調(diào)，并對跨學科思想作了進一步思考，提出了如何避免史學與其他學科的結(jié)合，導致歷史學科喪失主體地位的問題。梁啟超不僅提出理論，而且他還能躬自實踐，所以他能撰成《中國法理學發(fā)達史論》、《中國之美文及其歷史》等專門史研究?！皻v史上各部分之真相未明，則全部分之真相亦終不得見。而欲明各部分之真相，非用分功的方法深入其中不可?！雹哿簡⒊?《中國歷史研究法》，載《梁啟超全集》，第七冊，第4091、4105頁。即今天我們所說的作“窄而深”的研究，但梁啟超的思維并沒有停止，他理想的新史學應是在認識“局部之史”的基礎上去認識“全體之史”，而根本途徑即為在理清“史學與他學之關系”的基礎上層層推進。他認為，史學與社會科學的關系是雙程的，史家可吸取人類學、社會學的成果來澄清古代史的神話和傳說，但亦可借落后地區(qū)的調(diào)查與研究以堅證、否證或修正有關的社會學、人類學理論。在他看來，史學與社會學的關系是平等互惠的，所以他經(jīng)常用社會學原理述史論事。但地理學公例所給他的“通其一萬事畢之樂”，并不下于歷史社會學。在1902年前后，他一連寫過好幾篇文章，④如《地理與文明之關系》、《亞洲地理大勢論》、《中國地理大勢論》、《歐洲地理大勢論》、《近代學風之地理分布》等。從地理學的角度來論述歷史。到其晚年在其一系列學術(shù)史文章中，也一再闡發(fā)其地理思想。⑤如《論中國學術(shù)思想變遷之大勢》、《清代學術(shù)概論》、《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等。而且他還用生計學(經(jīng)濟學)的方法解釋歷史、析理國際關系等等。他的這些理論表述，在我們今天的史學研究都得到了明證。

可以說，在總體史觀與跨學科治史方法上，梁啟超與布洛赫是不謀而合的。今天看來，21世紀的新史學的建構(gòu)目標或方向仍是“總體史”。因此，無論中西，現(xiàn)代史學潮流都是以“總體史”為指歸。作為“新史學”根本研究范式的“總體史”實際上更多地是就方法論意義而言的，是一種“新的研究方法、新的研究態(tài)度和新的研究視角”。其中視角的轉(zhuǎn)換和視野的開闊又是最具關鍵性的，它主張對歷史進行“全景式”或“全輻式”的把握。在研究方法上，采取多學科的研究方法，這種研究的結(jié)果，能夠盡可能地展現(xiàn)歷史的多面相、多緯度，更接近于歷史的客觀事實。

不僅如此，在治史理念的更新過程中，其史料觀也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

三、史料觀念的更新與發(fā)展

史料是史家之食糧，沒有史料觀的更新，也不會有“新”史學的發(fā)生。馬克·布洛赫與梁啟超在史料觀方面都有些精彩論述，同時也體現(xiàn)了二位史學巨匠多元史料觀的“趨同性”。

在史料的運用上，布洛赫提出所有可以幫助歷史學家觀察人類活動與精神痕跡的事物，都可以作為史料的新觀點。在《法國農(nóng)村史》中，布洛赫批評了前輩學者庫朗日迷戀起源的偏好，提出放寬視野，“從今到古倒讀歷史”，以便更好地理解過去的文獻?！盀榱苏f明過去，人們必須看一看現(xiàn)在，或者至少也該先看一看離現(xiàn)在最近的一段過去?！薄罢l看到了陷阱，就不會往里掉?！雹蓿鄯ǎ蓠R克·布洛赫:《法國農(nóng)村史》，徐中先等譯，商務印書館1991年版，第4－7頁。我們知道，傳統(tǒng)史學的史料范圍比較狹窄，史料類型也較單一。大多是以文字形式出現(xiàn)的史料，而由于文獻史料大多記載歷史上的政治、軍事等事件，因而寫出的大多為政治史、軍事史、人物史，這就極大地限制了研究對象的范圍。這在某種程度上說，片面的史料觀限制了史家的視野，同時也制約著史學研究的發(fā)展。依據(jù)傳統(tǒng)史料觀，布洛赫可以用來撰述《法國農(nóng)村史》的史料極其匱乏，因為文獻中對法國農(nóng)村社會的歷史仍缺乏記載。如他自己所論:“從18世紀起，法國農(nóng)業(yè)生活才得以見諸歷史書籍，而不是在以前。直到那時，除了幾位只關心烹調(diào)法的專家外，作家們極少考慮這方面的事，行政官員亦無更多的關注。僅有幾本法律著作或幾部習慣法向人們提供諸如公共放牧制之類的農(nóng)耕基本法則。”①［法］馬克·布洛赫:《法國農(nóng)村史》，徐中先等譯，商務印書館1991年版，第4、4、5頁。史料是史家的食糧，沒有史料便沒有史學?；诖耍悸搴仗岢觥耙砸环N離我們較近時代的光芒去照耀遙遠的過去，尤其當我研究農(nóng)業(yè)經(jīng)營制度時?！谟行┣闆r下，為了說明過去，人們必須看一看現(xiàn)在，或者至少也該先看一看離現(xiàn)在最近的一段過去。這就是文獻資料狀況要求農(nóng)業(yè)問題研究采取的方法，我們將看到這樣做的理由?！雹冢鄯ǎ蓠R克·布洛赫:《法國農(nóng)村史》，徐中先等譯，商務印書館1991年版，第4、4、5頁。并且“這些相對較晚時代的文獻資料應該成為我們研究法國農(nóng)村史——我理解的農(nóng)村史應既包括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又包括多少緊密地支配著經(jīng)營活動的農(nóng)業(yè)習慣——必須遵行的出發(fā)點。”③［法］馬克·布洛赫:《法國農(nóng)村史》，徐中先等譯，商務印書館1991年版，第4、4、5頁。布洛赫強調(diào)，由于我們更為了解晚近的情況，也由于從已知推導未知更為謹慎，必須“從后向前看歷史”，布洛赫非常有效地使用了這一方法。④［英］彼得·伯克:《法國史學革命:年鑒學派，1929－1989》，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8頁。這也極大地突破了傳統(tǒng)史料觀的局限，體現(xiàn)了一種新的史料觀。在《歷史學家的技藝》中，他又再次表述了他的認識，他認為“各時代的統(tǒng)一性是如此緊密，古今之間的關系是雙向的。對現(xiàn)實的曲解必定源于對歷史的無知;而對現(xiàn)實一無所知的人，要了解歷史也必定是徒勞無功的?！雹荩鄯ǎ蓠R克·布洛赫:《歷史學家的技藝》，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1992年版，第36、45、18頁。在古今結(jié)合的治史思想的指導下，史料觀得到的更新，現(xiàn)代的文獻資料乃至地名、圖片都可以成為史料，為史家提供研究線索。“如果認為研究每個歷史問題都具備專門的資料，那簡直是幻想。相反，研究越深入，就越可能從不同來源的資料中發(fā)現(xiàn)證據(jù)。宗教史家怎么會以查閱少量神學手冊和贊美詩為滿足呢?”⑥［法］馬克·布洛赫:《歷史學家的技藝》，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1992年版，第36、45、18頁。布洛赫在《封建社會》中所運用的史料，除了為傳統(tǒng)實證史學所推崇的類型之外，還大量使用了諸如考古資料、詩歌、遺囑、祈禱文、傳奇文學、請愿書、教會檔案、繪畫、雕塑等，涉及種類非常廣泛。由于史料不斷地被發(fā)現(xiàn)，也不斷地改寫著歷史學家的研究結(jié)論，決定了歷史再認識的不斷進行。布洛赫認為:“史學的不確定性正是史學存在的理由，它使我們的研究不斷更新。由于全新的開拓，我們肯定可以理直氣壯地聲稱自己將更執(zhí)著于歷史。只要不懈地努力實現(xiàn)自身價值，史學的不完善性與完美無瑕的成功，同樣是富有魅力的?！雹撸鄯ǎ蓠R克·布洛赫:《歷史學家的技藝》，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1992年版，第36、45、18頁。正如勒高夫在《新史學》中所說，“新史學擴大了史料的范圍”，它“擴大了歷史文獻的領域，它使歷史不再限于朗格魯瓦和塞諾博斯所依據(jù)的書面文獻，而擴大到各種文書、圖像畫片、考古發(fā)現(xiàn)和口頭資料等。一個統(tǒng)計數(shù)字、一條價格曲線、一張照片或底片，或古代的一塊化石、一件工具或一項信物，對新史學來說，都是頭等重要的文獻資料”⑧［法］雅克·勒高夫:《新史學》，《史學理論》1987年第1期。。

梁啟超對史料的重視及其史料意識之開闊不在布洛赫之下，正如有學者所提出，梁啟超所締造的新史學傳統(tǒng)中，至今仍深深地影響著我們的歷史思考的是他的史料觀念。⑨黃 進興:《中國近代史學的雙重危機:試論“新史學”的誕生及其所面臨的困境》，載《歷史主義與歷史理論》，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82頁。他在《中國歷史研究法》中專列一章《說史料》，將史料分為兩大類型，一是非文字的史料，含有口碑性質(zhì)的史料、古跡遺物等;二是文字史料，包括舊史、關系史跡之文件、史部以外之群籍、類書與古佚書輯本、古逸書及古文件之再現(xiàn)、金石及其他鏤文諸類。

而且他還把史料觀念的更新視為近代史學進步的兩大特征之一:“是故新史之作，可謂我學界今日最迫切之要求也已。近今史學之進步有兩特征。其一，為客觀的資料之整理:疇昔不認為史跡者，今則認之，疇昔認為史跡者，今或不認。舉從前棄置散佚之跡，鉤稽而比觀之;其夙所因襲者，則重加鑒別，以估定其價值。”⑩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載《梁啟超全集》第七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4087頁。

梁啟超指出，由于舊史學的記敘重心在君主，對國民社會生活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因而遺漏了大量的重要史料，它所反映的并不是中華民族文明的全貌。更新史料觀念，對某些史料的價值重新加以估價，更是他史學觀念變化的重大表現(xiàn)。舊史家所認為極重要的一個人的嘉言懿行，而“在吾理想的新史中，本已不足輕重”。而一些記錄田野生活的雜記野史卻是能反映社會狀況和社會經(jīng)濟的史料?！霸趯こ０傩占夜始埗阎型梢缘脴O珍貴之史料。試舉其例:一商店或一家宅之積年流水帳簿，以常識論之，寧非天下最無用之物?然以歷史家眼光觀之，倘將同仁堂、王麻子、都一處等數(shù)家自開店迄今之帳簿，及城間鄉(xiāng)間貧富舊家之帳簿各數(shù)種，用科學方法一為研究整理，則其為瓖寶，寧復可量?蓋百年來物價變遷，可從此以得確實資料;而社會生活狀況之大概情形，亦歷歷若睹也。又如各家之族譜家譜，又寧非天下最無用之物?然茍得其詳贍者百數(shù)十種，為比較的研究，則最少當能于人口出生死亡率及其平均壽數(shù)，得一稍近真之統(tǒng)計。舍此而外，欲求此類資料，胡可得也?由此言之，史料之為物，真所謂‘牛溲馬勃，具用無遺’，在學者之善用也?！雹倭簡⒊?《中國歷史研究法》，載《梁啟超全集》第七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4113頁。從這段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出梁啟超史料意識之宏闊，“牛溲馬勃，具用無遺”，從這些能夠反映社會日常生活的史料中，可以發(fā)掘中華民族文明的方方面面。

從二位史學巨匠史料觀的考察上，我們亦可大略窺見他們開拓新史學藍圖的勃勃雄心。

四、余論

從方法論起源的意義上說，梁啟超的原創(chuàng)性與馬克·布洛赫相比，應當說是難分伯仲。因為時空的存在，梁啟超不可能受到布洛赫史學思想的影響。筆者能找到的梁啟超受法國史學界影響的一條證據(jù)則是李宗侗所記載的:“梁先生到歐洲去的時候，我恰好在巴黎，他請了很多留法學生給他講述各門的學問，恐怕史學方法論亦是其中之一。不過他另補充上很多中國的材料，但其原則仍不免受外國人的影響?！雹谵D(zhuǎn)引自《西方史學輸入中國考》，載杜維運著《與西方史家論中國史學》，東大圖書有限公司1981年版，第298頁。盡管如此，我們可以推知，留法學生給梁啟超所講述的只能是在當時風行一時的法國實證主義史家班漢姆、朗格諾瓦與瑟諾博斯等的史學方法論，③詳見杜維運:《〈中國歷史研究法〉探原》，載杜維運著《與西方史家論中國史學》，東大圖書有限公司1981年版。而梁啟超治史視野之宏闊，又遠非實證主義史家們的理論所范圍。為了更詳盡地說明此問題，我們可以追溯一下馬克·布洛赫以及年鑒學派新史學思想的淵源。

年鑒學派發(fā)展的歷史淵源于歐洲的文明史學?！胺鼱柼┮褳樾率穼W畫好藍圖?！雹埽鄯ǎ菅趴恕だ崭叻?《新史學》，《史學理論》1987第1期。19世紀上半葉，夏多布里昂和基佐對此又作了進一步的發(fā)揮。19世紀中期的法國史學家米希勒繼續(xù)“表現(xiàn)了對政治史的拒絕和對總體史的追求”⑤［法］雅克·勒高夫:《新史學》，《史學理論》1987第1期。。米希勒之后，法國經(jīng)濟學家弗朗斯瓦·西米昂在《歷史方法與社會科學》一文中指出，歷史學要發(fā)展，就必須打破傳統(tǒng)史學的三個偶像，即政治偶像、個人偶像與編年紀事偶像。西米昂這一反傳統(tǒng)史學的呼聲，在當時法國的學術(shù)界引起了不小的震動。但是對年鑒學派影響最大的當推法國歷史學家亨利·貝爾(1863—1954)。貝爾于1900年創(chuàng)辦了《歷史綜合評論》雜志，他主張可以以歷史學為中心統(tǒng)一人類的知識，歷史學可以成為科學的科學。這種歷史學并不像實證史學那樣支離破碎而無意義，也不像新康德主義歷史哲學所說的那樣具有隨意性與相對性。貝爾力圖將史學置于一種既具有科學性又具有寬宏視角的地位，為此，他提倡歷史學家打破過分專門化所造成的歷史研究的狹隘性，主動同其他學科的專家進行合作，運用歷史學、歷史哲學、社會學、心理學等多學科的方法解釋歷史。⑥參見何兆武、陳啟能主編:《當代西方史學理論》，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年版，第389頁。亨利·貝爾的史學觀點后來得到了年鑒學派的高度評價。有人甚至把貝爾看成是年鑒學派的真正奠基人。《歷史綜合評論》還直接培養(yǎng)了年鑒學派的歷史學家，呂西安·費弗爾和馬克·布洛赫就曾于1907年和1912年先后參加了《歷史綜合評論》的編輯工作。1929年，費弗爾和布洛赫退出了《歷史綜合評論》編輯部，聯(lián)合創(chuàng)辦《經(jīng)濟與社會史年鑒》，從此開創(chuàng)了一個與傳統(tǒng)史學截然不同的新史學流派——年鑒學派。

可以想見，梁啟超新史學與“年鑒學派——新史學”是誕生于不同的文化背景之中。梁啟超所生活的時代是中國知識分子民族覺醒的時代。而梁啟超又是同時代知識分子的杰出代表，救亡圖強是時代唯一的主題。作為具有深厚國學底蘊的梁啟超，認識到歷史教育的作用，認為全民認識自己的歷史是提倡民族主義，使四萬萬同胞立于此優(yōu)勝劣敗之世界的基礎:“史界革命不起，則吾國遂不可救?！雹吡簡⒊?《新史學》，載《梁啟超全集》第二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739頁。梁啟超是由于現(xiàn)實政治的刺激而轉(zhuǎn)入史學研究的。他以非凡的遠見所設想的“新史學”藍圖是以救國救民為宗旨。因此，與其龐大的新史學設想相比，梁啟超的具體的歷史研究實踐并沒有達到極致，很多思想沒有得到踐行。相較而言，布洛赫以及年鑒學派的“新史學”思想則更具學術(shù)性，他們的新史學理論與方法都是在長期的史學實踐中總結(jié)出來的，所以在史學方法論方面較為完善，所以也能在西方史學界產(chǎn)生如此巨大的影響。

正如有學者所總結(jié):“作為一種新的史學范型，史學理論只是其核心與內(nèi)在結(jié)構(gòu)，一系列成功的研究才是其真正的表現(xiàn)。年鑒派通過一系列史學領域內(nèi)的新突破而確立了自己在法國史學界以及在西方史學界的地位，同時又通過在具體歷史研究中作出的不斷創(chuàng)新而獲得了不斷的發(fā)展、更新，并逐步確立了自己的規(guī)范與權(quán)威?！雹嗪握孜洹㈥悊⒛苤骶?《當代西方史學理論》，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年版，第398頁。當然，馬克·布洛赫以及年鑒學派新史學思想的成熟更是建立在西方各種人文各學科成熟發(fā)展的基礎之上，沒有人文及社會科學各個學科的成熟發(fā)展，年鑒學派新史家們要想取得這樣的成就也是不可想象的。19世紀后期，社會科學的各門新興學科在西方迅速發(fā)展起來，經(jīng)濟學、社會學、心理學、人類學、地理學等逐漸成熟而且產(chǎn)生了眾多的流派，他們用各種豐富多彩的學科理論與方法來解釋現(xiàn)實與歷史以及人文和社會現(xiàn)象。如迪爾凱姆(Emile Durkheim，1858—1917)的社會學派強調(diào)社會學應把社會整體而不是個體行為作為自己的研究對象，社會學的任務不是研究個別事實而是社會事實，同時指出比較研究是社會學中最主要的方法，這對馬克·布洛赫的影響甚深。①迪 爾凱姆，法國著名社會學家，社會學的重要奠基者之一。1891年被任命為法國第一位社會學教授。1898年，他創(chuàng)建了法國的《社會學年鑒》。馬克·布洛赫在巴黎高等師范學習時，社會學家迪爾凱姆也在那里任教，涂爾干的雜志《社會學年鑒》對他影響很大。如魯濱遜總結(jié):“這些新的社會科學，都有人在做專門的研究，他們已經(jīng)使歷史學家慣用的許多名詞的意義全部改變了，如‘種族’、‘宗教’、‘進步’，‘古代人’、‘文化’、‘人類的天性’等等。他們推翻了歷史學家的舊說，解釋了許多歷史學家使用自己的方法再不能解釋的歷史現(xiàn)象。”②［美］魯濱遜:《新史學》，商務印書館1989年版，第59頁。而梁啟超所處的時代，盡管歷史學本身是一門已經(jīng)發(fā)展成熟的學科，從理論上講，歷史學可以同一切現(xiàn)成的或?qū)⒁l(fā)展成熟的學科相結(jié)合。但在當時的情況下，一些人文及社會科學學科才剛剛引進(如地理學、社會學、人類學、經(jīng)濟學、統(tǒng)計學等)，且局限于少數(shù)一些有留學背景的學者中間，在中國還算新鮮事物，其基本理論與研究方法并不為人所熟知。③如 在20世紀20年代末形成的以傅斯年為代表的史料學派，應該是受西方科學方法影響較大，曾遠赴英國倫敦大學、德國柏林大學攻實驗心理學、生理學以及其他自然科學學科。時人羅家倫解釋說:“要明白他這個舉動，就得要明白當新文化運動時代那般人的學術(shù)的心理背景。那時候大家對自然科學非常傾倒;除了想從自然科學里面得到所謂可靠的知識而外，而且想從里面得到科學方法的訓練。認為這種訓練在某種學科以內(nèi)固然可以應用，就是換了方向而來治另一套學問，也還可以應用。這是孟真要治實驗心理學的原因。(羅家倫:《元氣淋漓的傅孟真》，《傅孟真先生年譜》，臺灣傳記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歷史學要同其他一門學科相結(jié)合，一定要有某種能夠互相補充和反饋的關系存在，否則這種結(jié)合便沒有意義。

所以說，由于當時“中國的現(xiàn)代科技和社會科學尚處于相對落后的狀態(tài)，而無法如歐美等國那樣為‘新史學’的實踐提供較為堅實的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方法論成果，甚至缺乏為一般社會理解和接受的基礎(因科學水準低)，這就使其影響力始終只停留在思想面，而很難在中國現(xiàn)代史學的實踐中扎下深根并結(jié)出可觀的成果”④胡逢祥:《“五四”時期的中國史壇與西方現(xiàn)代史學》，《學術(shù)月刊》1996年第2期。。而梁啟超能在這種文化背景下提出如此開放、具有前瞻性的史學思想，是與他早年留學日本以及晚年受西方學者影響有關，但也足見其史識卓絕。梁啟超在其中西融會與古今貫通的學術(shù)背景下，在如何回答“研究什么”和“怎樣研究”這兩個史學上的最根本的問題上，不僅是在國內(nèi)發(fā)時代之先聲，而且也是站在當時的“國際前沿”的，以此也可以進一步窺見梁啟超新史學久遠影響力的奧蘊。

K092

A

1003－4145［2012］03－0013－07

2011－03－15

宋學勤，中國人民大學中共黨史系副教授，歷史學博士。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梁啟超新史學的當代解讀”(項目批準號為07CZS002)的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蔣海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