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玉
(湖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從1970年代初期開始,美國主流媒體如《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芝加哥論壇報》等開始關注60年代激進行動主義者陸續(xù)回歸主流社會的舉動,因為這些曾經的反叛者從激進政治觀和價值觀轉向商業(yè)、宗教和程序化政治改革,本身就具有無法抗拒的象征意義,具有新聞價值。媒體對60年代學生運動人物和事件的關注,因循新聞業(yè)追求最大受眾的需要,在選擇報道對象時,總是選擇一些具有代表性的、能夠吸引受眾眼球和興趣的人物和事件。那些在60年代就因與眾不同和背離常規(guī)而成為公眾人物的前激進派,在70年代及其以后歲月中的生活和變化自然成為媒體關注的焦點,尤其是當他們從對抗社會的“另類”和“他者”重新回歸主流社會,成為現(xiàn)行體制內維護社會秩序與法律的“秩序黨人”的時候。本文將以美國主流媒體《紐約時報》對前激進分子湯姆·海登的形象重塑為例,探究媒體與美國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高度一致性。
湯姆·海登是“學生爭取民主社會組織”①“學生爭取民主社會組織”(簡稱“學民社”)英文全稱為“Students for a Democratic Society”,簡稱“SDS”。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撰寫了該組織政治綱領《休倫港宣言》,全程參與了“學民社”在1960年代各個時期的政治活動。他曾三次前往北越首都河內,是堅定不移的“反戰(zhàn)斗士”,還是聞名全美的“芝加哥七人審判案”中受到理查德·尼克松政府起訴的對象之一,并且在70年代初創(chuàng)辦了嬉皮士組織“紅色家庭”。海登從60年代中期開始引起主流媒體和大眾媒介的關注,成為其聚焦的對象。然而,在60年代激進運動接近尾聲時,媒體將關注焦點從學生抗議運動轉向主張在體制內進行變革的改革者。例如,1970年8月23日《紐約時報》第E12版一篇題為“抨擊體制的人”的報道,就將海登與抨擊美國體制、但主張在體制內進行變革的黑人青年律師拉爾夫·納達爾進行了比較。文章說,以海登為代表的激進派在經過多年努力后,沒有取得任何值得稱道的成就。相反,拉爾夫·納達爾既不是“黑豹黨”成員,也不是“氣象員”組織成員或格瓦拉的“地下信徒”,②“黑豹黨”是黑人民權運動中主張暴力革命的激進組織;“氣象員”組織是新左派學生運動后期出現(xiàn)的、主張暴力革命的激進組織;切·格瓦拉是古巴革命領袖,頗受美國青年的崇拜。他主張通過合法手段,通過對美國現(xiàn)有技術和知識的全面掌握及熟練運用對美國社會與現(xiàn)行體制進行批判,通過合法的程序化改革對社會進行變革,而不是像海登等激進分子那樣“叫嚷著”拿起武器來反抗社會,也不像“嬉皮士”那樣從社會中完全退隱。記者字里行間表達了對納達爾的贊賞和對激進分子的批判。這篇報道表明主流媒體的報道模式發(fā)生了變化,媒體不再糾纏于對反戰(zhàn)運動規(guī)模的大小和人數(shù)多寡的關注,而轉向對那些追求在體制內實現(xiàn)社會變革的人士的重視和認同。
記者非常敏感,往往能敏銳地捕捉到蛛絲馬跡的變化。70年代初,反戰(zhàn)抗議運動仍然此起彼伏,在“肯特州立大學流血事件”后甚至出現(xiàn)過抗議高潮,但1968年芝加哥騷亂發(fā)生后,當尼克松提出恢復“法律與秩序”,敦請“沉默的大多數(shù)”美國人表明自己立場的時候,記者感知到了保守主義思潮的涌動,他們的報道模式與美國政治精英和權勢集團的想法不謀而合。在1970年11月15日《紐約時報》第64版一篇題為“海恩斯①羅杰·海恩斯是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行政長官,1970年11月14日召開記者招待會宣布辭職。即將離開平靜的校園”的文章中,記者特納描述昔日激進派的基地伯克利當時已經難覓激進分子的蹤影。其中提到60年代激進派代表人物海登、杰里·拉賓和“自由言論運動英雄”馬里奧·薩維奧等的去向:海登仍然是左派陣營中的主要力量源泉,組建了一個嬉皮士公社;拉賓這位1969年“越南日委員會”的組織者在玩深奧的神秘主義游戲;薩維奧則重返校園,為學位而拼搏,并盡量避免充當校園激進派的代言人。伯克利的教職員工則因激進分子的過度行為而對恢復法律與秩序的正常狀態(tài)充滿渴望。整篇文章洋溢著昔日激進分子已成“昨日黃花”、風光不再的輕松心情。
在整個國家和各地大學校園逐漸歸于平靜、回復常態(tài)的氛圍中,像海登這樣的激進派只能退居幕后了,媒體對其激進政治言行采取了“邊緣化”的處理方式。如1970年12月20日《紐約時報》第1版一篇關于“校園安靜了”的文章,提到海登在伯克利組建了一個激進的“紅色家庭”公社,這是海登為進行革命行動而組建的一個帶有軍事訓練內容的組織,但文中說,“該組織發(fā)起的一個‘起訴戰(zhàn)爭罪行的特別法庭’沒有吸引多少學生”。這篇文章沒有報道海登的激進想法,也沒有引用他關于激進革命的言論,只提及他的努力沒有得到多少人的回應。盡管當時海登的思想仍然非常激進,他甚至提醒同伴“拿起槍桿”準備戰(zhàn)斗,②彼德·科利爾、戴維·霍洛維茨:《破壞性的一代——對六十年代的再思考》,北京:文津出版社,1994年,第192-193頁。但是這樣的激進言論沒有在《紐約時報》上出現(xiàn)過。1971年9月,海登被聘為羅馬天主教婦女大學教師,教授以“五角大樓文件”為主要教材的有關抗議運動的政治學課程。其間他繼續(xù)參與反越戰(zhàn)的示威游行,但在《紐約時報》的報道中,這已經不是重要新聞了,而且報道中的示威游行人數(shù)和規(guī)模也在不斷減少。激進運動被“邊緣化”,而其代言人海登的激進言行也就相應被“邊緣化”。從《紐約時報》對海登的零星報道以及他出現(xiàn)在報紙上的身份“標簽”上可以看出這種痕跡。從1972年到1975年海登宣布參加1976年民主黨提名美國參議員競選的這段時間內,海登基本上是作為簡·方達的丈夫出現(xiàn)在《紐約時報》上。
簡·方達是美國著名女演員,也是一位激進的反戰(zhàn)和平主義者。她和海登因反戰(zhàn)事業(yè)逐漸走到了一起,于1973年結婚。在他們一起參加的為實現(xiàn)越南和平所進行的各種努力中,海登一般是作為方達的丈夫出現(xiàn)在媒體上。對他的描述往往是“湯姆·海登先生是簡·方達的丈夫,他是一位反戰(zhàn)行動主義者,是‘芝加哥七人審判案’的被告人之一”等等。報紙尤其關注海登作為被告人的身份,幾乎每次都要強調這一點。這種處理方式不僅將海登視為美國社會的對抗者,也把他作為60年代重要政治激進派的地位置于從屬的、次要的位置,賦予他一個激進派的頭銜,淡化和隔絕他作為激進派所要表達的激進政治觀點和對現(xiàn)存體制的批判,使他關于戰(zhàn)爭和美國社會的批判不僅難以廣為傳播,并且即使得到了表達,也不足為信。而媒體將海登作為方達的伴隨者予以報道則符合新聞媒體最大限度獲得受眾的需要。作為名流的方達不僅是反戰(zhàn)行動主義者,還是一位家喻戶曉的電影明星,獲得過奧斯卡金像獎。從媒體的常規(guī)運作和對報道對象的選擇來看,他們關注的并不是方達和海登對于越南戰(zhàn)爭的批判,也不是他們正在進行的反戰(zhàn)努力,而是方達“著名女演員”的身份。不僅海登的激進政治觀點被邊緣化,連方達本人的反戰(zhàn)政治訴求和行動也讓位給了她作為女演員的身份。
在1973年4月6日《紐約時報》第7版一篇題為“海登在埃爾斯伯格案中作證”、副標題為“反戰(zhàn)行動主義者批判美國的和平努力”的文章中,記者敘述了海登批評美國對促進與越南進行和平談判的誠意不夠,指責美國故意作出要求談判的姿態(tài)卻不采取實質性的和談步驟。然后文章提到:“很顯然,因為海登先生和他的妻子,今天法庭上在最近幾個星期中第一次擠滿了人。但是,擁擠的人群主要是高中生?!币簿褪钦f,法庭上之所以擠滿了人,并不是因為人們有多么關心海登先生的政治目標 (他“試圖組織其他人為改變社會而斗爭”),以及他對美國在越南和談上是否有誠意的評論和分析,而是因為海登和妻子的出場。雖然是一次有關美國重大外交政策的辯論,但對于尚未被政治化的中學生而言,海登即使在法庭上擁有舌燦蓮花的本事,也很難有效宣傳其激進的政治觀念和主張,很難發(fā)動更多的人跟隨他從事激進政治活動,因為“擁擠的人群”只是一些來看熱鬧的“追星族”。
《紐約時報》關于海登及其明星妻子的報道不是要將海登這位昔日反對派和激進分子的異議之聲帶入公共領域進行討論,而是媒體追求最大受眾,實現(xiàn)最大利潤的需要。雖然美國的新聞業(yè)是一個相對獨立的文化機構,是一個宣稱沒有政治和黨派偏見、以提供“客觀真實”的新聞為己任、以為民眾正義事業(yè)斗爭為目標,擁有憲法所賦予的言論和出版自由的權利,不受權力部門和社會特權階層的直接操縱的機構,但是,媒體對官方言論的依賴、對廣告收入的倚重決定了其意識形態(tài)的偏好。在美國這樣的自由民主社會中,是特權階級,也就是新聞媒體的主要消息來源者最終界定公共話語準則并成為“事實的主人”。①Dan Schiller,Objectivity and the News,Philadelphia: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1981,p.197.于是,70年代初,海登擁有的是好萊塢電影明星方達丈夫的附屬身份,他對于美國在越南問題上所采取的外交政策的批判,他試圖在美國社會進行激進變革的言論,以及他和妻子共同參與的各種激進活動都處于一種“失語”狀態(tài)。作為政治人物的海登如果不是娶了著名女演員方達的話,也許和其他許許多多60年代的前激進派一樣早已消失在媒體和大眾的視線之外。
按丹尼爾·哈林對于新聞故事的分類,這個時期的海登屬于“異端、合法分歧和輿論一律”中的“異端”,他與那些發(fā)生在大街上而不是議會大廳里的和平運動、環(huán)保運動、反貧困組織和工會組織一樣,屬于對抗性社會運動之列,他們的活動不過是一些具有戲劇性的、毫無意義的、甚至是不合理的、不合法的非選舉型政治活動,②Philip Schlesinger,Putting“Reality”Together:BBC News,London:Constable,1978,p.168.所持的是政治主流和新聞媒體認為不值得一聽的政治觀點。據約翰·哈特里稱,新聞起著“揭露、譴責、清除違反以及挑戰(zhàn)政治共識的任何言論的作用,標明并保衛(wèi)著可被接受的政治分歧的界限?!雹跩ohn Hartley,Understanding News,New York:Methuen,1982,p.51.既然屬于“異端”的人的故事不值一提,也就沒有必要探尋他們的政治立場和政治思想了,被“邊緣化”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在經歷了幾年“政治邊緣人”生活后,有著極大政治抱負的海登逐漸找到了繼續(xù)從事激進政治活動的途徑——不再作為美國體制的反對者,而是“回歸選舉政治”,在現(xiàn)行體制內謀求政治變革。這個時期,海登的政治言論和活動被重新納入自由民主體制中,被劃入“合法分歧”的范圍。所謂“合法分歧”就是通過政治競選和議會辯論的方式,對社會權威人士所確認的議題進行獨立、公開、直接和多元化的平等討論。④Daniel Hallin,The“Uncensored War”:Media and Vietnam,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9,p.116-117.
1975年,海登宣布競選加利福尼亞州為美國參議院提名民主黨候選人的政治活動。對于主動表達回歸意向的海登,當年6月3日《紐約時報》第29版一篇“人物素描”是這樣介紹的:“海登聲稱‘60年代的激進主義正在迅速成為70年代的常識’。他是一位反戰(zhàn)行動主義者,也是一位作者。昨天他在薩克拉曼多 (加利福尼亞首府)宣布,將參加1976年民主黨提名美國參議員的初選。作為‘學民社’創(chuàng)始人之一,海登領導了1968年民主黨芝加哥全國代表大會召開期間進行的抗議集會;在‘芝加哥七人審判案’中,他被宣告陰謀罪不成立?!蔽恼逻€提到海登妻子方達拍攝了他的新聞發(fā)布會,以及海登在新聞發(fā)布會上所說,與其說他“放棄了”激進主義,不如說是對激進主義進行了“重新定義”,他感到自己與“基層民主黨”有著深深的認同感,并不認為自己代表“不切實際的”第三黨。更重要的是,在這篇對包括約翰·肯尼迪之女凱羅琳·肯尼迪和小羅伯特·肯尼迪等名人后代在內的9人素描中,還專門刊登了一張海登的照片:海登穿著白襯衣,打著領結,頭發(fā)稍微有點長,但在西裝領帶的陪襯下倒也自然。無疑,海登是其中的焦點人物??梢姟都~約時報》對于像海登這樣的激進派終于回歸主流政治、尋求在體制內進行社會變革的做法非常重視,也歡迎和認可他的回歸之舉和外在形象。
從文字上也可以感受到報紙態(tài)度的變化。首先,海登不再作為方達的丈夫身份出現(xiàn),而且妻子方達自愿充當服務角色,“拍攝了他的新聞發(fā)布會”。其次,如前所述,從70年代初開始,《紐約時報》上的海登往往被描述為一個極端激進的反對派、反戰(zhàn)行動主義者、同樣激進的簡·方達的丈夫、芝加哥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期間發(fā)生的騷亂的組織者、“芝加哥七人審判案”的被告之一。然而在這篇短文中,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召開期間發(fā)生的“騷亂”變成了“集會”,“芝加哥七人審判案”的“被告”被“陰謀指控不成立”所取代。這些微小的變化,無論是從語義上還是從關注焦點的轉換中,都表明記者在描繪回歸主流社會的海登的形象時所傳達的肯定態(tài)度。另外,在這么簡短的素描中,報紙?zhí)貏e提到海登自己對激進主義的理解,對民主黨政治的認同,以及表明自己不屬于“不切實際的”第三黨的隔離態(tài)度,這些都無不在傳遞著這樣的信息:這個昔日美國社會的對抗者終于浪子回頭,重新回到了美國主流政治的懷抱中。
此后,在長達一年多的海登競選民主黨參議員候選人的政治活動中,《紐約時報》對海登形象的刻畫更深入、更豐滿、也更包容。如報紙描述海登參加競選活動時穿著夾克、打著領帶引起了他昔日同伴的反感;他在美國“公眾情緒”日趨保守的政治氛圍中,談論的是“自助項目”的計劃,而“遠離福利”。記者薩法爾說,從激進派政客轉向選舉政治,可以看出美國國家情緒正在轉向保守主義。①William Safire,“Stay Bored with Ford”,New York Times,Aug.21,1975,p.35.記者對海登著裝和他轉向選舉政治的強調表明:海登不僅改變了政治策略,生活方式也發(fā)生了變化,他現(xiàn)在從里到外都是一個體制內政治改革者。
在后來的報道中,海登作為體制內改革者的形象得到了進一步確認。1976年2月17日《紐約時報》第29版一篇題為“并非激進而獨創(chuàng),也未經過試驗”的文章說,海登認為,“過去15年的歷史是處于弱勢群體的人們?yōu)闋幦∽约簷嘁娑M行斗爭的歷史”,他同這些人是站在同一條戰(zhàn)線上的。他還明確表示,他在加利福尼亞州進行的競選活動“不是建立在激進民主思想基礎上,而是立足于那些尚未為人們所實驗過的延伸的民主觀念上,不是要推翻民主制度或用其他體制來取代它”。在關于殘疾人為自己權益斗爭的問題上他指出,美國社會存在的許多不公正現(xiàn)象,尤其是弱勢群體難以獲取正當權益的現(xiàn)象“并不是美國的法律出了差錯,而是政府和其他相關部門和機構沒有很好地執(zhí)行”。海登的這些言論,指出美國社會上存在的不公正現(xiàn)象不能歸咎于體制和既有法律,而應歸咎于某些既得利益集團和執(zhí)行部門沒有很好執(zhí)行,這與保守派維護美國體制的言辭如出一轍。由此判斷,海登已經是一個擁護現(xiàn)行體制的“秩序黨人”了。作為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重要組成部分的美國主流媒體,對海登的這種轉變當然非常歡迎。
在確認了海登已經成為體制內改革者的身份以后,《紐約時報》為這個昔日的反對派敞開了大門,在1976年7月12日第21版刊登了海登寫的一篇文章。文中,海登對于自己轉向民主黨陣營并在此大展宏圖充滿信心,也充滿期待。他特別強調“60年代的激進主義正在迅速成為70年代的常識”,指出美國社會政治文化生活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并列舉了這些變化的具體表現(xiàn):其一,在保守主義思想濃郁的奧蘭治縣的競選中,海登得到了當?shù)毓賳T和民眾的極大支持。其二,在加利福尼亞州涌現(xiàn)出一股新的進步主義力量,其骨干主要由60年代前激進派組成,其中多人被選為當?shù)卣賳T,如科羅拉多的財政部長、舊金山的地方官等。這些經歷過60年代激進主義思想和社會運動洗禮的新一代政治家組成的新型政治聯(lián)盟以“參與性民主”①“參與性民主”是海登在《休倫港宣言》中提出的核心觀念,也是60年代激進派極力推崇的政治思想。為理論基石,反對華爾街和華盛頓官僚主義,反對以自由市場為核心的私有制,將權利法案進一步擴展到工作和服務場所;他們將更關注人類價值和生活質量,摒棄對權力、財產和利潤的追求。所以,海登說,他在許多要求變革的美國人身上看到了希望,并指出自己在60年代從事的激進政治活動和所持的激進政治思想沒有錯,反而證明了其正確性。同時,他還提到,自己雖然回歸主流社會,主張通過政治程序化改革進行進步主義運動,但他的理想主義政治抱負并沒有變。
為什么在對海登的聲音隔絕了那么久之后,竟然專門為其提供發(fā)表見解的場所?這首先得回到有關新聞媒介的性質和慣例上來。新聞媒介作為一種社會控制的工具,其中一個重要的作用就是監(jiān)督和協(xié)調功能。而媒體對于客觀新聞的尊重則主要源于經濟上的需要。阿特休爾曾指出,只要不違背美國的根本原則,不動搖美國社會的根基,新聞媒介為了在激烈的競爭中求得生存和發(fā)展,求得最大限度的經濟利益,不得不標榜客觀性原則。所以,新聞媒介有時候也會發(fā)表一些有損政界和工商界名流的報道。但是不管怎么說,新聞媒介實際上都是“強權勢力得心應手的工具”,并無真正的客觀性和獨立性可言。②赫伯特·阿特休爾:《權力的媒介——新聞媒介在人類事務中的作用》,黃煜、裘志康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89年,第4-5頁。
基于客觀性原則的新聞機構及其運作有時候可能會使某個政客難堪,甚至有助于推翻個別政治家,或者對某些大型企業(yè)和公司進行嚴厲批判,對政府某些具體政策或措施表現(xiàn)出明顯的敵意,但自由資本主義社會最基本的價值觀卻并未受到挑戰(zhàn)。換言之,媒介的尖銳批評不會觸及權力的根基。新聞業(yè)能夠推翻強大的、不能有效表達自己對自由民主制度表示忠誠的個體,但從整體上說,它總是偏向于對某種社會權力的維護——科技專家、男權主義思想、私人資本主義和自由民主國家體制。于是,出現(xiàn)在主流媒體上的政治新聞報道更多的是揭露丑聞,以及個別政客所卷入的利益紛爭,而不是就諸如經濟、外交等重大問題向國家權力提出挑戰(zhàn)。③羅伯特·哈克特、趙月枝:《維系民主?西方政治與新聞客觀性》,沈薈、周雨譯,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18-119、148頁。所以,反對者的挑戰(zhàn)一旦逾越了某個限度即核心價值體系,他的言行就會受到遏制,如海登未回歸之前的被邊緣化。而一旦成為體制內的“秩序黨人”,不會危及現(xiàn)有秩序的異議之聲不僅允許存在,甚至還受到鼓勵,因為這種聲音可以成為裝點自由民主社會開放性和包容性的飾物,甚至還有助于維護社會制度,為防止背離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正統(tǒng)觀念增添力量。這個時候,主流社會的公共領域(如新聞機構)和政治機構就會對其開放。由此觀之,媒體給海登一個表達異議之聲的機會,也許基于以下考慮:第一,海登已經成為體制內的一名政客,不再構成對現(xiàn)行體制的威脅。第二,新聞媒介的社會監(jiān)督機制發(fā)揮作用,通過這種公開的方式,傳達不同的聲音,并不是徹底否定現(xiàn)行體制的合理性,而是為了讓其更加完善、合理。第三,海登作為激進派的過去經歷和方達丈夫的名人身份能夠吸引更多受眾的關注,獲得經濟利益。
其次,與當時美國社會的政治文化氛圍不無關系。《紐約時報》1976年6月5日第12版上的一篇文章稱,在當年的美國總統(tǒng)大選中,昔日支持民權運動、反對越南戰(zhàn)爭的那個耀眼而活躍的政治左派似乎已銷聲匿跡。對此,文章解釋說,越戰(zhàn)結束了;向貧困宣戰(zhàn)變成了雷聲大雨點小的小沖突;民權運動因部分目標變成了法律,也因缺乏白人道義和經濟上的支持而失去了動力;60年代的激進經歷讓許多昔日的政治左派對政黨政治感到失望,從而變得憤世嫉俗,對政治表現(xiàn)出冷漠與不關心;60年代大規(guī)模的、全國性的社會運動轉向了地方性的、小規(guī)模的、社區(qū)式的小范圍內的斗爭;缺乏像馬丁·路德·金那樣的全國性領導人物;征兵法的取消和18歲投票權法案的通過使政治左派作為一股強大的反對派力量失去了存在的基礎。所以,當昔日反對派領袖湯姆·海登試圖以新的形象重現(xiàn)在公眾視野中時,他發(fā)出的“異議之聲”給這種沉靜的政治氣氛注入了某種新鮮的空氣。
另外,在經歷了“水門事件”之后的美國政治文化生活中,有一種強烈的對政府權威機構的不信任。作為在“水門事件”中創(chuàng)造了神話的新聞媒體,自然將自己視為美國現(xiàn)行社會制度的維護者和保護者,對于自己作為正義與公正的象征形象充滿自信。①Michael Schudson,Watergate in American Memory:How We Remember,F(xiàn)orget,and Reconstruct the Past,New York: Basic Books,1993,p.125.
凡此種種,使海登這位本來就能言善辯、一直在不斷探索自由民主社會的道路、并能針對社會問題提出自己獨特見解的回頭浪子的政治主張在美國主流媒體上得到宣揚,也就不足為怪了。
1982年,海登被選進加利福尼亞州議會,后來又入選加利福尼亞參議院,擔任政府官職達18年之久。在此期間,他作為民主黨內較激進的政治家,促成了很多進步議案和法律的通過,也因其極端激進的過去屢遭保守派的攻擊和誹謗。作為公眾人物,海登經常出現(xiàn)在《紐約時報》有關美國選舉和政治的新聞報道中,這些報道秉持的是體制內不斷發(fā)出政治異議聲音的政治家的框架,是對體制內激進派改革者海登在加利福尼亞州這個政治舞臺上的政治活動的描述。
曾經“名噪一時”、有著極大政治抱負的海登,因為行為規(guī)范和思考方式曾經與主流社會價值體系背道而馳而受到“冷遇”,在運動結束后失去了往日的被關注,覺得失落而有壓力。海登昔日的同伴甚至指責他與簡·方達的婚姻是為了擺脫自己“默默無聞”的存在。此時的海登要么繼續(xù)以極端激進的言行吸引公眾和媒體,以更加激進的方式與現(xiàn)行制度對抗到底;要么放棄對抗,回歸主流和傳統(tǒng),在既有秩序和現(xiàn)存體制內,通過合法、合理的方式延續(xù)其政治理想和信念。海登選擇了后者,他通過競選政府公職、在現(xiàn)行體制內孜孜不倦地尋求社會變革而重新獲得媒體關注,成為60年代激進派中為數(shù)不多的幾位經常出現(xiàn)在美國人們視線中的公眾人物。
在回歸主流社會的途中,曾經被“妖魔化”的海登在《紐約時報》上的形象經歷了一個被邊緣化到重新被接納的過程。當他作為反對者的聲音會對美國體制和核心價值體系構成威脅時,他處于“失語”狀態(tài),或成為附屬,或被“邊緣化”;當他作為現(xiàn)行體制內政治家的身份被確認后,即使他發(fā)出的仍然是“異議之聲”,卻受到了鼓勵,不僅“異議之聲”被登在主流媒體上,他所進行的激進政治改革也常受到主流媒體的關注?!都~約時報》對于海登形象的如此重塑表明,以《紐約時報》為代表的美國主流媒體的報道框架和模式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往往不謀而合,體現(xiàn)了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高度一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