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光宇
這兩天又賺了十幾萬塊錢,下一季的貸款有著落了。
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這不對。
像這個阿伯這么好騙的,現在越來越少了。但一個月只要中了那么三四個,一切的開支花銷就有了,甚至一年半載飲食無憂。有的還更扯,大撈一筆,立刻卷鋪蓋;永絕后患,移民。
他一開始還憨憨的,搞不懂名目,到后來就當了真,因為太想相信。說他簽了那么多次,就知道一定有這么一天:哪有那種衰到尾的道理!我心里暗笑,盡管這跟什么彩什么樂的一點關系都沒有,是跨國企業(yè)的年度大回饋!聽到他那么興奮的聲音,還叫他在一旁咯咯咯的老伴作伙來聽,對我說了起碼十次的多謝啦,多謝啦,還硬要請我吃飯分紅,我?guī)缀蹩梢詮穆犕怖锫牭蕉巡蛔〉男乃指捎钟偷陌櫦y里滋滋擠出來。到了后來我也真心恭喜他,替他高興。阿娟在旁邊吃吃笑著捶了我一拳:看你那種形!之后幾次撥電話,我甚至可以感覺到他匯款時手指的顫抖。娟隔了兩天再打去說沒收到稅金,要他再確認密碼時,他還很信,慌得跟上吊又后悔了一樣,隔了幾公尺都可以聽到他在話筒里牛聲馬喉地嚷著:啊,我要來去(來去,閩南語:去)跳樓!我要來去跳樓!
第二天錢就進來了。
只希望他不會太難過,趕快振作起來。聽樣子是看得開的人,也許有朝一日真能簽中頭彩,好心有好報,也不枉這一場。
德仔幾天前也用退費簡訊撈了一筆,到現在沒看到影。他每撈到一筆大的就要消失個一兩天。我知道他心里不好過。雖然他是發(fā)起人,是他招我入伙的,他姐姐還為此跟他翻臉,罵他拖我下水,罵我耳根軟沒出息。但阿娟和我都清楚,這人面子其實最薄,悶到不行了,連要去散心也說不出口。照理講,這款個性是最不惹人嫌的,怎么也會搞到這種地步?問特瑞莎他人去哪里了,她倒干脆,說免煩惱啦,讓他冷一冷也好。這兩個實在是!
盡管娟那時哭歸哭,鬧歸鬧,三貞九烈都是原則,后來跟老板處得不好,倔著閑了一陣子,也還是來幫忙了。
德仔每進一筆賬都捐百分之三十給了功德會。后來有幾次又變成百分之五十,甚至七十。是很好笑,不過也很可以理解,也沒去戳他。要連贖罪券都沒得買,那還得了!
除了勒索我們絕對不干之外,一來覺得實在太低級,二來也因為根本學不來那種流氣,其他的像“低價拋售”、“金融卡資料外泄”、“中獎”、“退稅”我們排定執(zhí)行表,每天輪流換花樣。一開始是夠好賺的,兩三個星期就籌到這套房子的頭期款。打了第一通電話之后,我難過得三天吃不下飯,想吐,覺得很惡心。抽了不知道幾條煙,看到那一坨煙灰,想到自己,澆上茶弄齷齪了,才比較好一點。這樣一來還能瞧不起誰?我哭不出來,阿娟倒結結實實替我嚎,像旋不緊的軟水龍頭斷斷續(xù)續(xù)流了一個禮拜。一開始還覺得對不起她而過去抱抱她,偶爾還可以感覺到那塊濕冷尸肉的心跳,很令人詫異。幾次下來就覺得這女人該不會是哭上癮了吧?看她那一副無語問蒼天的面容,賤沒賤形的,差點就想揍人!我說那這樣離婚好了,她又不哭了。之后欲罷不能就一直做到現在。
可是最近生意真的越來越難做,連上次那個聽起來沒牙的人瑞都警覺了,往往講不到三句,對方的話筒咔地就掛上了,連譴責他們不知好歹的機會都沒有了。也好,反而沒什么負擔。那就算那些被騙的在繳學費吧!風聲這么緊,還不知道警惕!反正那些人不被我們騙照樣會被別人騙。想到這里,歪理也是理,走在路上堂堂正正的,撞上櫥窗上映出來的自己,前額少了點毛,抬頭挺腹的,看來也就是個貨真價實的業(yè)務經理。
這當然只是過渡期,也一直留心找工作,只是景氣這么差,到處銅墻鐵壁,連個洞都沒有。十幾年的資歷還去領那種剛畢業(yè)的薪水,糟蹋自己也不是這種糟蹋法!畢業(yè)后換了幾個工作,那些老板也是人,人只要當了老板就變豬,怕自己閑著,只好呶呶呶地念來念去。說是彈性加班,其實根本就是硬沒效率干得昏天暗地,加班費又東摳西摳的。另一方面就怕底下的太猛太勤,把他們香檳塞似的彈掉,所以三不五時引進空降部隊,不然就找一兩個差不多的,讓你們去斗,內耗也不管了,斗得筋疲力竭最好,他好坐在那里當調人,好再制造事端。說穿了,這樣的心機我也不是不會玩,也談不上什么理想堅持的,那我到底在怕什么?能變豬的話我早變了!
其中也不是沒有真正的人才,像那個美國博士,在加拿大、日本工作過,不油不老,見解是見解,一副活得很有心得,可以去寫《心靈雞湯》的樣子。一次中午休息在窗口哈煙,他突然自言自語說:知不知道他們要我擬裁員名單?我把我們兩個都列進去了……干了這么多年,有車有房子,每天漂漂亮亮的,都是斗來的,好再去斗……只有這樣嗎?真的很不甘心……
我一時也不知道反應,只順著問:那干嘛回來?
他笑哼了一下:你以為呢?到處都一樣。
滾就滾了,我也不怎么怪他,反正那樣的大集團待一輩子也還是沒有份。他的論調也不怎么讓人同情,只是身段的牢騷。仔細一想,簡直令人反感!比可憐嗎?真是侮辱人。后來幾個同梯榮退的聚在一塊喝酒,才輾轉聽說他跳樓了,腸子摔了出來,死得很難看。
我也不是沒想過。幾次爬到樓頂上想往下跳,看到底下車水馬龍,暈暈的,只好趕快再爬回來,奮發(fā)向上。所以更認定他是注定要被淘汰的。
想起那個中午他講的,覺得他是替我死了。他也許真的該死!只有他死了,我才活得下去。
連德仔念了個碩士都下海了,我這個大學畢業(yè)的還能清高到哪里去?念了四年,不高不低,也不是不認真,也不是不想發(fā)掘自己的才能興趣,只是看來看去,也沒什么特別的。班上的不管成績好壞,好像都有自己的一套,兼家教,跑社團,搞活動,那些開車子來上課的就更不用說了。也不知道他們哪來那么好的適應力,怎么就能那么肯定?不是最該質疑的時候和地方嗎?老爸說那去考公務員吧。打死我也不想跟他一樣,對上面蟲似的畢恭畢敬;一個指令下來,連屁也放得像在電梯里一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最記得高中時有次去找老爸,正好撞到他被訓。大庭廣眾的,他立正立得簡直不知羞恥!我遮頭遮臉溜了。我再怎么溜,也溜不掉那個立正。
老頭子也不是不覺得那是奴性,只是做人做久了有點賴皮,能屈能伸。我頂撞他:我寧可去當乞丐!他也頗有涵養(yǎng),報紙抖也沒抖,冷冷甩了我一句:有野心就要有本事。
那陣子失業(yè)快一年,娟說我們來自己當老板吧,兩人公司。想想覺得也好,頂了一臺推車,在巷口擺攤賣蔥油餅。過不了幾天有人來糾纏,要收保護費的意思。不交?不交的話,不用他們動手警察自會來取締。原來那平時不起眼的小巷里也有協(xié)商跟政治,安了露天監(jiān)視系統(tǒng)也不知在安火大!阿娟說算了啦,價錢還蠻合理的,都是這樣子的啦。
這算啥?
警察果然沒來。
我還是不大信。
我站在那里頭低低的,也不知道在煎臉還是煎餅,怕被人看見,可是明明又是腳踏實地。天冷的時候,看著餅在黑黑的煎鍋上由白轉黃,燦燦的,黃金盛世一樣滋滋叫著。凱撒打高盧,張騫通西域,一下子又覺得很光明正大了。阿娟家里是做生意的,從小習慣了,擺了笑,不卑不亢地送往迎來,一個小攤子也能做出女強人的氣派,所以直銷也不干了,還跑去電頭毛,好好笑。兩人每天油油地回家,油油地躺在床上,也許再一年就可以開個油油小店,當然也不排斥連鎖店。沒事我喜歡突然從后面掐住她那圈逐漸貯出來的腰肉,抖聲喚道:老板娘!老板娘!她嘰嘰甩扭著笑罵:青仔叢!一張餅是沒多少錢,一個月下來也比兩份平常的薪水強。她甚至有點容光煥發(fā),返老還童起來,又回到當初在學運廣場上認識的那個蹦蹦跳出來哈一聲的女生模樣。光只因為這種真槍實彈幾十塊錢的交易?有天歇業(yè),不知道她又在那邊傻笑什么,問了也不講。偷偷跟了出去,最后還是跟回家里來了。后來一連跟了幾次也沒什么異狀。偷看她的伊媚兒,也少得可憐,連廣告信件都沒有。有點不正常。
不知道她當初不顧家里反對,到底看上我哪一點?看她明明這樣利落,竟又這樣的沒志氣!不然大概也不會來勾搭我。她倒很天經地義,說這樣很好啊,不用拐來拐去的。
我問什么叫拐。
她說賺太多了。
喲,那不是想要窮一輩子咧?
那不一定,還是可能會中獎。邊說邊擺弄著她那幾捆肥肥的發(fā)票。
有一天老爸過來看我們,我在街角喊住他。他愣了一下,笑笑的,聊了些家常,你媽又來托夢了,血壓這幾天比較穩(wěn)定了,頭痛比較好了,你趙叔叔走了,王阿姨得了老年癡呆……老頭子簡直活在死人堆里,像一座還會到處亂跑的活動墓園。我問他:爸你要不要來張餅,我們就是舍得放蔥!他顴肉突然抽抖了一下,當場也沒炸,只說:你這也叫野心!掉頭就走。當晚馬上進了醫(yī)院,躺了兩個禮拜,還好沒中風。做了全身健檢,醫(yī)生說淋巴長東西,要動刀。又換了兩家比較大的醫(yī)院,也是同樣的結果。阿娟二話不講,馬上塞了不知道幾萬塊的紅包。這女人從哪知道這么多的規(guī)矩?
接下來放射線治療,保險又有限。好不容易存了七八年的積蓄一下子就光了。當初還想和阿娟一起到海外念書的,沒想到短短半年就開始借錢。每天上醫(yī)院打點,餅也賣不下去了,也沒有心思再找工作。德仔也是好意,肯這時候過來告訴我他在干什么,問我愿不愿意試試。
沒怎么考慮,我說好。
好!
朋友問起來就只好說在蝕老本,待業(yè)家中啊。其實也不是只有我們,像那個小智,我看他八成也在做,不然哪那么好,失業(yè)失到去換雪鐵龍。再給我招搖!有一次接到稅務局退稅的電話,我聽那聲音明明就是他的!他一聽我開口,喂,喂,有人在嗎?就掛上了。后來在酒館里碰到了,彼此眼光閃來閃去的,很有職業(yè)道德。不是他是鬼!太夯了啦,也不知道先把認識的電話過濾一下。不過也許他真忘了我叫什么名字。阿娟這一關就把得很好,沒出過紕漏。
有次好不容易又有了一次面試的機會,那主管大概是個好好先生,一團和氣的,還會主動自我介紹。名字聽起來很熟,談著談著就想起來了!大概半年前,通知他金融資料外泄,本來還半信半疑的,最后賬戶還是被我們掏光了,八萬三千塊,我還記得很清楚,因為沒有零頭。既然是主管應該不會只有一個賬戶,難怪錢那么少!不過也難講,也不是沒有三萬塊的總經理。我慢慢把話題拉到詐財上去,他欲語還休開始重復我猜得差不多的情形,越講越“干”字滿口越興奮,瞳孔放得老大,我看到自己在里面閃著異樣的光。我不動聲色附和了一兩句,只當在面試他。相談甚歡,他甚至有點相見恨晚,還給了張名片。我第一次徹底覺得其實也不是騙,是在增加他的人生體驗,少了這一遭,他的人生就是黑白的。
一星期后我接到一封抱歉信,沒被錄用。雖然不怎么在意,也還是悵悵的。是他自己掀的底,不該由我負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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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仔還是沒出現,阿娟和我開始擔心,特瑞莎也是。
但特瑞莎比誰都鎮(zhèn)定。她當機立斷就說了,先不要報警,省得麻煩。
她每次一來總對德仔老公老公地亂叫,弄得德仔的薄臉皮紅一陣白一陣的,跟魚粿一樣。我問他特瑞莎是不是你女朋友,他說是好朋友啦。話冷了之后,莫名其妙又補了一句:你不要亂想。
特瑞莎是長得好,又會抹得晶瑩剔透,像穿了衣服的化妝品廣告,看了讓人覺得很難為情。她算是技術指導,電腦很有兩下子,網路上的漏洞一清二楚,知道怎樣偷資料。我問她你這樣的條件干嘛不去當女主播跑來做這個。她斜斜拋了個媚眼:哥哥,這跟處女膜一樣,不能這樣碰的。
這里的確有很多事情是不能這樣碰的。像德仔那些十輩子也打不完的名單資料、像那些只在電話里聽過聲音沒見過面的同事、像特瑞莎、像常陪著特瑞莎一塊兒來的那個蕓……統(tǒng)統(tǒng)加起來大概也是個中型企業(yè)。我覺得德仔有點怕特瑞莎,勸他干脆一點,要嘛死纏濫打,要嘛劃清界線,省得沒暗爽到又得內傷。他又笑得跟切歪了的魚粿一樣,沒出息的!反正我和娟只負責打電話,其他的他們不講,我們也不想知道。不知者無罪。
一天下午我從外面進來。那個蕓一手撫搓著娟披搭在背上的頭發(fā),一邊幫她撥開前垂的劉海:你的頭發(fā)好漂亮!娟倒很大方:這叫天生麗質。繼續(xù)文風不動鍵她的資料。我覺得喉嚨有點干干的。
她們走后我問娟:你會不會跟她們做?
她學特瑞莎側了個媚眼說,哥哥,這不能這樣碰的。
我當場就把她掀在地上炒爛了。
她披頭散發(fā)爬起來,還軟軟的,滑亮滑亮的,像活生生被剖開了一陣子的鱔。剛被強過的特瑞莎大概不至于這款闌珊吧?
才一轉身,她卻已經收拾得不著痕跡,剛打過卡似的坐在電腦前,又開始敲敲打打。
連這點也還是敗給她了!她到底看上我哪一點?
過了幾天,晚上看電視的時候,娟突然大驚小怪叫了起來:趕快來看!我從浴室里撞出來,看到蕓在電視上侃侃而談。她是沒特瑞莎搶眼,但舉手投足有種英氣,越看越雄辯。她什么時候變成名嘴的?而且看來不是一天兩天了。資料充分,話也講得清楚,那些教授議員跟她斗起來簡直得了自閉癥,覺得自己的口水很香甜。阿娟啃著雞翅說:那她一定很有錢!我突然覺得這女的很三八。立刻起了個賊念頭:我們用仙人跳來勒索她!你去勾她。
三八娟嘰嘰笑了一整個晚上,到了枕頭上還在構想細節(jié)。我也只不過是說說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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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個月了德仔還是沒人影。我說不管了,公司收一收去報警好了。特瑞莎不知道哪條筋不對一下子嗆起來:警察又能怎樣!你希望他們找到他的尸體嗎?找到了又能怎么樣?
阿娟差點沒撲上去撕她的臉!
特瑞莎吐了一口煙,最后才有點讓步地說,蕓已經去和林議員說了啦,有耐心一點。
這又塞你娘的干議員什么事?
當天晚上,德仔終于打了電話報平安,還是什么也沒講。
不行!這樣下去太詭異。一開始阿娟和我說好了,只要誰先找到還可以的工作,馬上退出。只是一直沒有,也就越來越懶得去找了。再忍耐一陣子吧!等錢存得差不多,看老爸到時的情況怎么樣,醫(yī)生說頂多半年,那就再半年吧??此徽檬莩赡莻€樣子,全身被幾條管子貫穿,各種顏色流來流去的,也不大會說話,只會嗯嗯啊啊的,像打了嗎啡還沒被凌遲完一般,安詳得很。我甚至不愿到醫(yī)院去了,都是娟在照顧他,我只好拼命打電話。少了他,和娟兩個,一切好打發(fā),一個月兩萬多的工作其實也可以了。都說景氣來了,也許可以試著去炒炒股票。之前總覺得那根本就是賭博,但現在還有什么東西不能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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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仔到底若無其事地回來了,問他出了什么事什么議員的也不肯講。不講就不講,反正人回來了就好,他不講我們也懶得計較了。替他點煙的時候我才發(fā)現,他的左拇指被人齊根剁掉了,而且復元得很好,該,像天生的畸指。而他偏偏又是左撇子!還是因為他是左撇子?原本就短的手指,現在看起來更是爪爪的,有種布娃娃的恐怖和滑稽。娟氣得哭不出來,一直擂他。你的指頭呢?你的指頭呢?
那百分之七十根本就不是給了什么功德會!
阿娟喜歡小孩卻一直不敢要。像上次不小心懷了孕,化驗結果一出來,慌得昏頭了,一時找不到我,也沒等著問,當天下午居然真的馬上跑去墮胎。上廁所嗎?我整整一個月沒跟她講過一句話!母狗不如的。后來就??此⒅渌男『l(fā)癡。有時候三三八八好好的,突然靜下來對我說,是個女的,剛剛又來了。我也懶得說什么,叫她不要看那么多連續(xù)劇。
其實,我也是贊成的,也早就說好了的,我只是不甘愿。因為我是條狗鞭,只生得出狗崽,只會教給他們狗扒式!
不要再生了好不好?
(選自臺灣九歌出版社《二〇〇四年小說選》本文獲臺灣第二十六屆聯(lián)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大獎)
?責編宋 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