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大為
(中原工學院 外國語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7)
唐五代湖北地區(qū)詩人近體詩用韻特征考
陳大為
(中原工學院 外國語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7)
唐五代湖北地區(qū)詩人所作近體詩基本依其時功令而押,但亦有不合官韻規(guī)定的出韻、借韻現(xiàn)象,這些通押現(xiàn)象不僅可以反映唐五代通語在韻類方面的某些特征,某些特殊韻例更是流露出唐五代湖北方音的相關(guān)信息。
唐五代;湖北;近體詩;出韻;借韻
本文所指的“湖北”是指唐代山南東道、淮南道、江南西道、黔中道今屬湖北省的地區(qū)。其中今湖北省西北部屬唐山南東道,東北部屬淮南道,西南部屬黔中道,東南部屬江南西道。根據(jù)我們的統(tǒng)計,今存詩作于世的唐五代湖北籍詩人共52位,其中有近體詩存世的共32位,所作近體詩975首,共計975個韻段。①本文的工作文本為《全唐詩》(彭定求[清],中華書局,1960)與《全唐詩補編》(陳尚君,中華書局,1992)。
唐人作近體詩須守功令,一般以《廣韻》[1]獨用同用例為押韻標準。葛毅卿通過研究唐代試帖詩的押韻情況,證明“唐時場屋詩中同用、獨用的韻和《廣韻》所規(guī)定的相同,應(yīng)認為是唐時的官韻”[2]。通過對唐五代湖北詩人所作近體詩韻字的系聯(lián),我們歸納出唐五代湖北近體詩用韻28部。其中陰聲韻13部:歌(戈)、麻、魚、虞(模)、尤(侯幽)、豪、肴、蕭(宵)、齊、佳(皆)、灰(咍)、支(脂之)、微;陽聲韻15部:東、鐘、庚(耕清)、青、蒸(登)、江、陽(唐)、真(諄)、文、元(魂痕)、寒(桓)、刪(山)、先(仙)、侵、覃(談鹽添咸銜嚴凡)。除因以咸攝字入韻的韻段較少,權(quán)且將其歸入一部外,其余各部均與《廣韻》獨用同用的規(guī)定一致,可見唐五代湖北近體詩的創(chuàng)作,確以唐時官韻為押韻標準。
但我們同時也注意到,雖唐五代湖北近體詩用韻恪守功令謹嚴,但詩人在用韻時仍會出現(xiàn)與《廣韻》獨用同用的規(guī)定相違背的情況。有時違例韻字出現(xiàn)在首句,我們視之為借韻;有時違例韻字出現(xiàn)在偶句,我們則視之為出韻。
出韻乃詩家大忌,應(yīng)盡可能避免。近體詩中如果出現(xiàn)了這種混押他韻的出韻現(xiàn)象,很可能說明在實際語音中,所出之韻與本韻之間讀音已無區(qū)別,作詩之人誤以自己的口語代替了韻書規(guī)定的押韻標準。借韻實際上是首句出韻。近體詩首句本可不入韻,以鄰韻相葉自然也不算違背功令,但也并非任何韻都可隨意借之,所借之韻與本韻在實際語音中應(yīng)當相同或相近。劉曉南先生在研究宋代閩音時指出“近體詩的借韻有實際語音為依據(jù),其語音價值與出韻相侔”[3],可見借韻在語音史研究中亦有重要價值。因此,研究唐五代湖北近體詩的出韻與借韻現(xiàn)象,不僅可以使我們進一步了解唐五代湖北近體詩的用韻特征,而且有助于我們探究唐五代通語或湖北方音在韻類方面的某些信息。
唐五代湖北近體詩出韻現(xiàn)象共見19例,借韻現(xiàn)象共見31例,以下以十六攝為序進行討論,攝際通押置于攝內(nèi)通押之后。我們以王力《漢語語音史》[4]“隋——中唐音系”、“晚唐——五代音系”作為唐代通語的參照系,以此確定唐五代湖北近體詩的出韻和借韻現(xiàn)象所反映的語音情況究竟是屬于通語性質(zhì),還是屬于湖北方音的性質(zhì)。
本攝共出現(xiàn)11次通韻現(xiàn)象 :以東襯鐘②這是采用王力《漢語詩律學》(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中的稱述法?!耙詵|襯鐘”即指首句借東韻,其余各韻字皆屬鐘韻,下同。其他凡不以“襯”字稱述者,皆屬出韻。1次(張繼)、以鐘襯東5次(皮日休3、崔道融1、崔櫓1)、以冬襯東1次(皮日休)、東冬混葉1次(孟浩然)、東鐘混葉3次(皮日休1、孟浩然1、崔道融1)。
《廣韻》規(guī)定冬鐘同用,我們從唐五代湖北近體詩中看不出這種趨勢。冬韻字出現(xiàn)兩例(冬、農(nóng)),均押入東韻:皮日休《初冬偶作寄南陽潤卿》葉“冬冬空紅籠公東”③韻目皆為《廣韻》韻目,以小字列出,附于相應(yīng)韻字后。若某韻字下未注韻目,則表示其與后字韻目相同。如此例“空”、“紅”、“籠”、“公”四字俱屬東韻,故于“公”字下標注韻目“東”一并示之。以下所舉韻例皆與此同。,首句借冬韻;孟浩然《田家元日》葉“東東農(nóng)冬童豐東”,“農(nóng)”字出韻。東冬鐘三韻的多次互葉,證明在實際語音中,三韻已經(jīng)混而不分。
唐時北方通語,東冬鐘三韻似乎已經(jīng)相混。王力將東與冬鐘相混的時間定于晚唐五代,認為中唐之前,二者仍有分別。但從湖北詩人的用韻情況看,盛唐詩人孟浩然與張繼的近體詩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東冬鐘混用的現(xiàn)象,這或許說明湖北方音東冬鐘三韻的合流要早于通語。
本攝共出現(xiàn)10次通韻現(xiàn)象:以支襯微1例(崔道融)、以之襯微5例(皮日休3、崔道融1、崔玨1)、以微襯支之2例(皮日休1、段成式1)、以微襯脂之1例(崔道融)、脂微混葉1例(皮日休)。
從作者的情況看,以上通韻現(xiàn)象均出現(xiàn)于晚唐詩人的作品中。從韻字的情況看,混入微韻的支脂之韻字(枝、支、饑、脂、時、絲、旗、飴、之)既有牙喉音字,又有齒音字;混入支脂之韻的微韻字(衣、闈、飛)既有開口,又有合口??梢娺@種混押應(yīng)當是普遍的、成系統(tǒng)的混押,而不僅僅是個別字的合流。王力將支脂之微合流的起始時間定為晚唐,這與湖北詩人的押韻情況相符。唐五代湖北近體詩止攝四韻的混押現(xiàn)象應(yīng)當是對晚唐五代通語語音的反映。
本攝出現(xiàn)3例通韻現(xiàn)象:皮日休《題包山》葉“圖模虛如魚”,以模襯魚;皮日休《陳先輩故居》葉“馀居魚書魚殊虞”,“殊”字出韻;段成式《送穆郎中赴闕》葉“居魚躕虞書魚”,“躕”字出韻。魚虞模三韻的合流是晚唐五代通語的現(xiàn)象,皮、段二人詩中的這三例通韻正是這種語音變化在詩文用韻中的反映。
本攝出現(xiàn)3次通韻情況:皮日休《奉和魯望懷楊臺文楊鼎文二秀才》葉“春諄雲(yún)聞分裙文”,以諄襯文;皮日休《赤門堰白蓮花》葉“巾真門村魂根痕尊魂”,以真襯魂痕;朱放《楊子津送人》葉“津人真斤欣”,“斤”字出韻。
朱放詩出現(xiàn)真欣混押的情況,表明盛唐末期,真欣應(yīng)當同音。這是通語現(xiàn)象,在杜甫、劉禹錫等人的詩中也有表現(xiàn)[5],王力《漢語語音史》“隋一中唐音系”亦是真欣合部。
皮日休詩諄文互葉的現(xiàn)象應(yīng)當是對晚唐五代通語語音的反映,而真與魂痕混押則可能是湖北方音的表現(xiàn)。①由于真與魂痕相押僅此一例,且又為借韻現(xiàn)象,借韻有可能是音近相借,因此本例也有音近相押的可能性。因為據(jù)王力《漢語語音史》的分析,晚唐五代通語真文合部,與魂痕對立,至宋代尚未完全合流。而湖北方音可能先行一步,先于通語實現(xiàn)了臻攝諸韻的合流。
本攝共出現(xiàn)5例通韻現(xiàn)象:崔玨《哭李商隱?一》葉“山山嘆干寒壇寒”,首句借山韻;崔道融《溪居即事》葉“船仙灣關(guān)刪”,首句借仙韻;皮日休《五貺詩?太湖硯》葉“間山然仙蓮研先篇仙”,首句借山韻;張繼《明德宮》葉“閑山寒寒山山”,“寒”字出韻;段成式《哭李群玉》葉“年先喧元泉仙”,“喧”字出韻。
山攝的通韻現(xiàn)象較為復(fù)雜,除桓韻外,攝內(nèi)各韻均有混葉關(guān)系。其中盛唐詩人張繼詩中出現(xiàn)的寒山混押,表明至少在盛唐時,湖北方音中寒山二韻已經(jīng)混同,這要早于通語的發(fā)展進程。②據(jù)王力《漢語語音史》的分析,唐代通語寒桓、刪山對立,二者的合流時間在宋代。而晚唐出現(xiàn)的四例通韻,則似乎表明在晚唐湖北方音中,山攝諸韻已經(jīng)趨于合流,元韻也已并入其中 。
本攝出現(xiàn)4例通韻現(xiàn)象,均為以清襯青:皮日休《魯望以輪鉤相示緬懷高致因作三篇?三》葉“輕清溟腥經(jīng)醒青”;段成式《醉中吟》葉“聲清醒青青”;崔道融《釣魚》葉“名清青星青”;崔道融《羯鼓》葉“聲清聽鈴青”。庚青合流是晚唐五代的通語現(xiàn)象,此4例通韻正是對這一現(xiàn)象的反映。
本攝出現(xiàn)2例通韻現(xiàn)象:咸銜凡混押1次(皮日休)、咸銜嚴凡混押1次(皮日休),皆為出韻。所混韻字:杴嚴、嚴嚴、帆凡。
王力《漢語語音史》指出,晚唐五代凡韻唇音字并入咸銜,嚴韻并入鹽添。從本攝出韻的韻字情況看,凡韻字的歸屬與通語相同,而嚴韻字的押韻表現(xiàn)則可能反映了晚唐湖北方音的實際情況。
唐五代湖北近體詩麻佳通韻8次:以佳襯麻3次(皮日休2、段成式1)、麻佳混押5次(皮日休4、孟浩然1),所混韻字:涯、娃。略舉3例如下:皮日休《奉和魯望四明山九題·石窗》葉“涯佳紗霞家麻”;段成式《不赴光風亭夜飲贈周繇》葉“娃佳花牙麻”,皆首句借佳韻;孟浩然《宿永嘉江寄山陰崔少府國輔》葉“華麻涯佳斜嘉麻”,“涯”字出韻。
麻韻與佳韻的“涯”、“娃”等字相葉,當是唐五代通語語音的表現(xiàn)。周祖謨在《唐五代的北方語音》一文中指出“麻部,包括麻韻字,佳韻的‘涯’、‘釵’、‘崖’、‘灑’、‘罷’、‘畫’等字,夬韻的‘話’字,梗韻的‘打’字”[6]??梢?,“涯”、“娃”等字在實際口語中已經(jīng)與麻韻字相混,因此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了麻佳通韻的現(xiàn)象。從詩人情況看,唐五代湖北詩韻中最早出現(xiàn)這一混押現(xiàn)象的是孟浩然。因此,我們可以將這一現(xiàn)象的起始時間至少定在初盛唐之交。
唐五代湖北近體詩江、宕二攝通韻2次:皮日休《奉和魯望謝惠巨魚之半》葉“江江霜香陽光郎唐”,首句借江韻;皮日休《南陽廣文欲于荊襄卜居因而有贈》葉“鄉(xiāng)陽雙窗缸江江”,以陽襯江。
王力認為江陽合流出現(xiàn)在宋代,從湖北詩人所作近體詩的押韻情況看,晚唐時江與陽唐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混葉,這也許是晚唐湖北方音的表現(xiàn)。
唐五代湖北近體詩出現(xiàn)青真混葉1例:皮日休《望虞亭》葉“青亭青濱真”,“濱”字出韻。青屬梗攝,收[-?]尾;真屬臻攝,收[-n]尾。青真混葉,涉及[-?]尾與[-n]尾的分混問題。唐五代通語陽聲韻[-?]尾與[-n]尾有別自無問題,但各方言是否表現(xiàn)一致則有待考察。皮日休詩中出現(xiàn)的真青通押現(xiàn)象,可能暗示了晚唐湖北方音[-?]尾與[-n]尾已經(jīng)趨于混同。
盛唐詩人張繼詩中出現(xiàn)侵真混葉1例:《代書索鏡》葉“簪深林侵親真”,“親”字出韻。侵屬深攝,收[-m]尾;真屬臻攝,收[-n]尾。侵真混押,牽涉到[-m]尾與[-n]尾的分混問題。唐五代通語[-m]尾與[-n]尾自當有別,此例通押,可能也是方音的表現(xiàn)。也許早在盛唐時,湖北方音[-m]尾與[-n]尾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混同的趨勢。
以上我們對唐五代湖北詩人所作近體詩的用韻特征做了大致分析,總的來看,唐五代湖北近體詩基本依唐時功令入韻,其28個韻部與《廣韻》獨用同用例基本一致。但亦有不合官韻規(guī)定的出韻、借韻現(xiàn)象,這些混押現(xiàn)象真實地反映了唐五代通語乃至湖北方音在韻類方面的某些情況。
[1]余迺永.新?;プ⑺伪緩V韻[M].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93.
[2]葛毅卿.唐代近體詩的三種用韻[A].隋唐音研究[C].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
[3]劉曉南.宋代閩音考[M].長沙:岳麓書社,1999.
[4]王力.漢語語音史[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
[5]王力.漢語詩律學[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
[6]周祖謨.唐五代的北方語音[A].周祖謨學術(shù)論著自選集[C].北京:北京師范學院出版社,1993.
(責任編校:王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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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219(2012)07-0177-02
2012-04-28
陳大為(1981-),男,安徽霍邱人,文學博士,中原工學院外國語學院講師,主要從事漢語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