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靈運山水詩之主觀抒情色彩成因探微

蔣小雨 聶和平

（西華師范大學 文學院，四川 南充 637002）

謝靈運山水詩之主觀抒情色彩成因探微

蔣小雨 聶和平

（西華師范大學 文學院，四川 南充 637002）

謝靈運是我國第一位真正獨立意義上的山水詩人，開創(chuàng)了借山水表達內(nèi)心主觀情感的思想主題的先例。山水詩自謝靈運之后成為華夏詩歌的重要表現(xiàn)主題，具有強烈的抒情韻味，可以說這一主題的呈現(xiàn)對他來說是一種必然的趨勢。文章辨析了謝靈運山水詩歌中的主觀抒情色彩的成因，以及這一思想主題與詩人本身的遭遇、性格、家族和時代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

主觀抒情色彩；性格；家族；時代

謝靈運一生政治蹉跎，時官時隱，他不得不縱情山水，把現(xiàn)實的不得意訴諸于山水，因而他的山水詩表現(xiàn)出多面的形態(tài)，如在官時的壓抑，隱居時的快樂，外放時的苦悶，以及時時流露出的沖天豪情卻又有壯志未酬的失意。關(guān)于謝靈運的生涯，唐代白居易有這樣的評價：“謝公才廓落，與世不相遇，壯志郁不用，須有所泄處，泄為山水詩，逸韻諧奇趣。大必籠天海，細不遺草樹，豈惟玩景物，亦欲攄心素，往往即事中，未能忘之諭?！彼浴巴婢拔铩?，乃源于山水成為了他情感的寄托，景非為景，景中含情，情有所托，情景交融，正如王夫之所說，“而且情不虛情，情皆可景；景非滯景，景總含情”。

他的山水詩歌開創(chuàng)了借山水表達內(nèi)心主觀抒情色彩的 先例，洋溢著濃郁的情感韻味。當然，謝靈運山水詩歌的此種特色的產(chǎn)生必然有其深刻的淵源，表層原因是其人生遭際，深層原因是其性格特點，根本原因為其家庭背景，重要原因為其時代環(huán)境。

一 性格使然，情繞山林

政治的失意和悲慘的人生遭遇，令謝靈運移情山林，使其山水詩充滿著無限的哀情?？梢哉f，現(xiàn)實的不得意是其山水詩中滿含主觀抒情色彩的直接原因，但這種悲慘的遭遇與其自身脫不了關(guān)系。孤傲清高的性格決定了他與世俗的不相融，自負敏感，遇事即發(fā)的個性決定了他與仕途的相背，然而出眾的才華又助其把感情轉(zhuǎn)向詩歌中。縱觀他蹉跎的仕途生涯，恐怕他的性格起了很大的作用。

永初三年（422），已是三十八歲的他，正當建功立業(yè)之時，卻被外放到偏僻的永嘉為官，據(jù)《南史·謝靈運傳》：

靈運為性偏激，多衍禮度，朝廷唯以文義處之，不以應實相許。自謂“才能宜參權(quán)要，既不見知，常懷憤憤”。廬陵王劉義真少好文籍，與靈運情款異常。少帝即位，權(quán)在大臣，靈運構(gòu)扇異同，非毀執(zhí)政，司徒徐羨之等患之，出為永嘉太守。[1]P538

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性格偏激，行為多違背禮度，且驕傲自負讓他無法得到重用，正是性格所致。其政治取向自然不同：

義真聰明愛文義，而輕動德業(yè)，與陳郡謝靈運、瑯琊王顏延之、慧琳道人并周旋異常，云得志之日，以謝靈運、顏延之為宰相，慧琳為西豫都督……但性情所得，未能忘言于賞悟，故與之游耳。[2]P1635

謝靈運選擇跟隨和他一樣只具有文學家氣質(zhì)而缺少政治家韜晦的廬陵王劉義真，埋下了后來失敗的伏筆——劉義真集團受到打壓，謝靈運自然就外放永嘉，而他放蕩的行為更是令當局遠離他。

出守永嘉時，《宋書·謝靈運傳》載：

出為永嘉太守，郡有名山，靈運素所好，出守既不得志，遂肆意游遨，遍歷諸縣，動逾旬期，民間所訟，不復關(guān)懷。所至輒為詩詠，以致其意然。

游牧無度，縱情山水，當然會引起當局的不滿，但他就是要用這種異常的行為昭示他存在的作用。可是，他又作出了過激的舉動，“在郡一周，稱疾去職”（《南史·謝靈運傳》），任期未滿，貿(mào)然離職，歸隱山林。如此公然與當局抗拒，自然讓當權(quán)者對他懷有戒心，令其今后的仕途生涯更加坎坷。在隱居期間，他還是不安分，“與隱士王弘之、孔淳之等放蕩為娛，有終焉之志”（《南史·謝靈運傳》）。而且，他的詩歌卻深受世人的歡迎，“每有一詩至都下，貴賤莫不競寫，宿昔間士庶皆遍，遠近傾慕，名動京師”（《南史·謝靈運傳》）。謝靈運用他出眾的才華向當局證明了其影響力，恰恰表明其缺乏政治家的韜晦，更加表現(xiàn)出他內(nèi)心的燥熱和不平。

或許，他第一次外放的直接原因是政治因素，那么第二次外放則純粹是他個人的原因。

元嘉三年（426），隱居的謝靈運受宋文帝（劉義?。┱髡俣兀瑓s發(fā)現(xiàn)朝廷依然只把他當做文學侍臣，《南史·謝靈運傳》云：

即自以名輩，應參時政，至是唯以文義見接，每侍上宴，談賞而已，王曇首、王華、殷景仁等各位素不逾之，并見任遇，意既不平。多稱疾不朝直。穿池植援，種竹樹果，驅(qū)深公役，無復期度，出郭游行，或一百六七里，經(jīng)旬不歸，既無表聞，又不清爭。

高傲自負的謝靈運遂以“乞假東歸”的行動表明他的不滿，帶著悲憤的心情隱居始寧老家。在會稽，他又做出許多異常舉動，《南史·謝靈運傳》云：

嘗至始寧南山伐木開徑，直至臨海，從者數(shù)百人。臨海太守王 璓驚駭，謂為山賊，徐知是靈運乃安。

為此，他得罪了臨海太守王璓。不僅如此，《南史·謝靈運傳》載：

會稽太守孟顗事佛精懇，而為靈運所輕，嘗謂顗曰：“得道應須慧業(yè)，丈人升天當在靈運前，成佛必在靈運之后” 顗深恨此言……與顗遂隙，因靈運橫恣，表其異志，發(fā)兵自防，露板上言……文帝知其見誣，不罪也……以為臨川內(nèi)史。

高傲偏執(zhí)，狂放無禮的行為以及上面所舉惡劣的人際關(guān)系最終導致他外放為臨川內(nèi)史?？墒堑搅伺R川，他依然如故，“在郡游牧，不異永嘉，為有司所糾”（《南史·謝靈運傳》），最終棄市廣州。

狂放不羈、高傲自負和多衍禮度的性格，表明謝靈運其無政治韜晦的憾缺，也注定了他仕途失敗和命運的悲慘。顯然，山水承載了謝靈運悲傷的魂，成了他回避過去和寄予希望的對象。這是其詩充滿強烈的主觀抒情色彩的一個重要的原因。

即使謝靈運把滿腔的悲情融入山林，即使不受物欲牽連的高志，也始終緩解不了他對昔日的繁榮和過去權(quán)利的追念。究其這種對功名和仕途念念不忘的心境的深層原因，則是他謝氏高貴的家族門第。家族的使命讓他一生顛沛流離，即使是頭破血流也要追尋仕進；家族的高貴門風和德操讓他始終保持自己孤高的個性，不向當權(quán)者低下自己高貴的頭顱，最終只有把滿腔心事付山水。

二 家族沉淀，魂牽仕途

謝靈運出生在聲勢顯赫的世家大族——謝氏家族。叔太祖父謝安是東晉有名的賢相，聲望極高；祖父謝玄為車騎將軍，功績顯赫；叔父謝混是當朝的駙馬，才華橫溢且詩名極高，又是烏衣巷的領(lǐng)導人。南朝陳郡謝氏的烏衣巷在其先輩的經(jīng)營下繁榮昌盛，甚至成了高貴和權(quán)勢的象征，流傳至今的謝氏子弟“烏衣之游”可鑒其氣焰。因而，宋紅說“如此顯赫的家世，無形中給了他一個很高的心理定勢，他自認在仕途上也能像他的先輩一樣，建功立業(yè)”（《天地一客：謝靈運傳》）。但隨著朝代的變更，謝家已經(jīng)開始風雨飄搖，曾經(jīng)盛極一時的烏衣巷已開始衰敗。劉禹錫的《烏衣巷》：“烏衣巷口夕陽斜，朱雀橋邊野草花。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奔纯梢钥闯龆四?。更何況，謝家子弟早夭且少，謝靈運在祖父謝玄離世后，特別是烏衣巷的領(lǐng)導人謝混死后,實際上已經(jīng)成為這個家族的象征。這時，他仕途上的沉浮已不再單純是個人的行為，而是擔負著振興整個家族的使命，這也是即使他隱居山林也依然痛苦的執(zhí)著仕途的真正苦衷。謝靈運既無法在仕途上一展抱負，又無法放下高貴門第的架子和操守，于是他只能以隱居追求高志來填補現(xiàn)實的失敗和維護家族的清譽。他極度的不滿和憤怒，只有借助山水承載他的滿腔情感，而其山水詩則染上了強烈的主觀色彩，象征他內(nèi)心的呼喚和控訴。

正是這個高貴的家族，讓他處處遭到朝廷的打壓，但又始終抬著高貴的頭顱。朝代變更，他的先輩建功立業(yè)的朝代早已顛覆，而新建南朝的皇帝劉裕本是謝靈運的祖父謝玄親手創(chuàng)建的“北府兵”中的老卒（《南史·宋武帝傳》），只是謝家一個卑微的家臣。謝靈運內(nèi)心深處對他有著鄙夷，對朝廷采取不合作的態(tài)度。而在他的族叔謝混和族兄謝晦被當局殺害后，他在心理上就無形對朝廷產(chǎn)生了懷疑和抵觸。更何況，在新朝伊始就對舊的門閥大家進行打擊，謝氏家族當然是其打擊對象。謝靈運一開始就被降了爵位，減了食邑，據(jù)《南史·宋武帝傳》載：

雖在異代，義無泯絕，降殺之宜，一依前典。可降始興公封始興縣公，廬陵公為柴桑縣公，各千戶；始安公為荔浦縣侯，長沙公為醴陵縣侯，康樂公可即封為縣侯，各五百戶：以故丞相奉王導、太傅謝安、大將軍溫 嶠、大司馬陶侃、車騎將軍謝玄之祀。其宣力義熙，豫同艱難者，一仍本秩，無所減免。

家族受到打擊和爵位被迫削減，這對謝靈運來說是個不小的打擊，更何況才華橫溢的他在新朝總是被作為裝飾之用，一心想建功立業(yè)的他始終都被作為文學弄臣來對待，使他對新朝心懷憤懣。謝靈運又無法啟齒其追求仕途的愿望，以致做出那么多怪異的行動，而家族和朝廷這樣的尷尬迫使他只好隱居山林。而降生于名門望族的謝靈運有幸趕上了這個彌漫著自由精神的時代。

三 時代感染，真情熔鑄

魏晉南北朝社會現(xiàn)實很黑暗、痛苦，但也給了思想文化自由伸縮的空間，朱大渭說：

魏晉南北朝是長期分裂的時代，是戰(zhàn)亂頻繁的時代，也是封建王朝不斷更迭的時代。正是由于這樣，國內(nèi)各民族大融合，中西文化交流頻繁，以及自覺趨向型的文化心態(tài)等時代條件，魏晉南北朝呈現(xiàn)開放融合型文化特征。[3]P13

因此，現(xiàn)實的痛苦要求人們通過對幸福的幻想來撫慰創(chuàng)傷，渴望精神的自由，然而隨著漢代封建中央集權(quán)的衰敗與瓦解，解除了統(tǒng)治思想的束縛，思想界呈現(xiàn)出開放兼容的活躍盛況，又加之儒學、佛學、道教在社會中廣泛傳播，對文人學士的思想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

在這個宣揚自由的時代，知識分子有了更高雅的志愿并自由的宣泄著自己的情感。謝靈運受這個時代審美的影響，其詩歌轉(zhuǎn)向山水，表現(xiàn)個人性情，接受時代的召喚。對此，熊禮匯認為：

南朝士人心態(tài)比較復雜，有以功業(yè)為念、以入世情懷為主的，也有一珍愛生命為念的、以愉悅性情為主的，總的特點是特別關(guān)注個人的情感世界和精神生活，突出表現(xiàn)則是對探討玄遠之理的興趣減弱，對山水美、女性美的賞愛加深。一個時代的士人心態(tài)，必將直接影響這一時代的文學思潮、審美觀念和創(chuàng)作風氣，但又受整個社會審美心態(tài)的制約。[4]P3

于是應驗了《文心雕龍·時序》“文變?nèi)竞跏狼?，興廢系乎時序”——奠定了他詩歌中表達強烈的主觀抒情色彩的時代背景。謝靈運恰是這個時代的產(chǎn)兒，在他的身上同時受到儒、佛、道的影響。在道家而言：

由于“物”與“道”相比顯得如此之輕，故而達人應貴自我，應徹底擺脫“物”對自身的困擾，安時處順，不為物役，采取一種達觀的人生態(tài)度，這種達觀的人生態(tài)度恰恰是詩人內(nèi)心矛盾的生動寫照，始終沒有喪失他的傲岸之氣，從自然界中悟出的“道”沖淡了抑郁和憤激，從而能以喜悅的心

情來領(lǐng)略自然美。[5]P411-412

道家思想給謝靈運一種達觀的人生態(tài)度，詩歌則表現(xiàn)為沖淡自然。就佛家而言，因較高的佛學修養(yǎng)，使得作者在泛詠山水時，有意無意的地把自己之感悟寄于其中。從儒家來說，其根本思想直承儒家即建功立業(yè)、光大門楣的思想，因此其詩歌表現(xiàn)建功立業(yè)的志愿，積極仕進的觀念。葉瑛又作出概括，“靈運本道家之達觀主義，故求超脫之自我，本佛家之頓悟及繕性，故求理想之世界，本儒家之尚志不屈，故主適性，合此三大思潮而造成一種超人之思想，此思想聚難實現(xiàn)，教可近似實現(xiàn)之理想世界，惟山水而已”，更是由于道、佛、儒思想的影響，他的詩歌中才表現(xiàn)各種矛盾的復雜性，詩中感情時而愉悅，時而抑郁，時而釋然。

山水詩歌自謝靈運之后開始表現(xiàn)內(nèi)心的思想感情，這并非偶然。謝靈運生活在一個社會黑暗，但思想相對自由，文學開始自覺，文化融合的時代，家族的驅(qū)使，政治的打壓，性格的限制，寄情山林的詩，情不自禁的表現(xiàn)出憤怒不平之悲情。如果說，游牧山林的張揚保持了他高傲的心態(tài)，那么，寄情山林的詩抒寫了他內(nèi)心的情感波瀾和矛盾。因而，謝靈運詩歌中流露的強烈的主觀抒情色彩，不經(jīng)意間開創(chuàng)了華夏借山水表達主觀思想感情的先例和典范。

[1][唐]李延壽.南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5.

[2][梁]沈約.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3]朱大渭.魏晉南北朝社會生活史[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

[4]熊禮匯,王文生.魏晉南北朝文學史[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9.

[5]張燕瑾,呂薇芬.魏晉南北朝文學研究[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1,(12).

（責任編校：傅宏星）

I207.22

A

1673-2219（2012）07-0022-03

2011－11－20

蔣小雨(1989－)，女，湖南永州人，西華師范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魏晉南北朝文學研究。聶和平(1985－)，男，四川南充人，西華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專門史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歷史文化研究。